阿冥的失魂被一道慵懒的声音拉回“啊?”了一声。 少年倒也不恼,踱步走近她。 此刻林间寂静无声。 阿冥突然注意到,那少年向她走来时,脚底并未有任何声响。 如今已是深秋,谜林地上片片枯叶断枝,按道理人与兽踩上去,应脆而响亮…… 她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刚刚还处于迷糊的脑子一下清醒过来。 等等!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记得父亲曾与她讲过,自上古混战后,这世间依然遗留着非人非兽的异类,他们可勘破人类身世,想法,欲望,步步诱人落入圈套,披着人类的皮,干着食人的事…… 莫非…… 月已不知何时匿于树梢之后,隐于云层之间,月光黯淡,大地入眠。 阿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绷紧全身,死死盯着少年。 那少年走近她,停住步,缓缓蹲下,与她平视,如瀑青丝随着他蹲下的动作在周身散开。 有几缕触到了阿冥紧握的小拳。 阿冥恍然一怔:他,是真实的吧。 “你在找你的同类么?” “我,我在找......人。” 稚嫩的少女声中混着孤立无援的颤音和克制恐惧的哭腔。 “你......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当然。” 阿冥闪着泪光的眸子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恳求:“那你能带我去找他们吗?” “他们是你什么人?” “朋友。” 少年轻嗤一声,讽刺道:“欺骗是人与生俱来的专长么?你,有好朋友么?” 此话仿佛是颗钉子,一下刺进了阿冥的心里。 她何尝不想拥有可以相互嬉戏,相诉心事的朋友呢? 她微微低头望着地上的残叶冷光承认道:“我没有。” 待她话音刚落,眼前忽现流光幻影,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已随那少年来到了谜林深处。 他们此时正立于一颗老树粗枝上,阿冥因恐高,慢慢蹲下,紧紧拉住少年衣角。 阿冥稍睁开眼,只觉眼前开阔明亮不少。 她朝远处眺望过去,这一片古树树冠不似之前那般正值茂盛,明显是比之前更加古老的树林。 阿冥一个激灵,她终于知晓是哪处不对劲了,方才少年出现那处明明是遮日挡月的茂密树冠,却能清晰瞧见树梢月光倾泻而下…… 眼角似乎瞥到了什么动静,借着月光阿冥见证了一幕狂食盛宴。 树下几条玄色巨蟒游来游去,在月光照拂下,鳞片反出诡异光亮。 它们此刻正吞食着树下被撕碎的残肢。 残肢身上的破碎衣物依稀能辨认出是那进谜林的三人,他们的头颅早已被扔在一边,黑色的发丝覆住了脸,其中一条小蟒游进一具孩童残破的肚里,从颈部咬破的断口处再游出,黏糊糊的红,涂亮了小蟒的蛇身。 阿冥实在不忍直视,目光瞥向他处,浑身打着颤,感觉身体发软无力。 少年垂眸望了会,似是在欣赏一幅画,随口轻声道:“果然,它们还是喜欢吃碎块。” 阿冥用力吞咽了一口口水试图用来抑制住翻江倒海的胃,双手颤颤地松开了少年被抓皱的衣角。 少年蹲下,用骨指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阿冥凌乱的发丝,眼里出奇地温柔。 “不用怕,你以后会习惯的。”少年如沐春风的温和语气听得阿冥瘆得慌。 “婻沧冥,我可以做你第一个朋友吗?” 本是一句征询,从他口中说出,好似一道命令。 见阿冥久久未答,少年眼底渐冷,指尖轻抚向她脸庞,感受到那张脸旁微微细汗的潮湿,他轻嗤一笑。 阿冥神经猛然紧绷,那笑令人毛骨悚然,他眼底蔓延出寒气,翘起的唇角似是刀锋冰冷,这幅样子让她想起了蛇,而眼前这条“蛇”随时可能在下一刻结束她的性命。 “好......”阿冥颤声回答。 树下是巨蟒食人宴,她不想变成那尸首异处的盘中餐。 “我们是朋友了,你得帮我瞒一件事情。” “什......什么?” “喏,就下面,我是看着那群孩子送死的,我明明可以出手相救,但我偏不。你说,是不是我杀了他们呀?” 阿冥感觉颈侧有微凉的触感,宛若一把锋利冰凉的刀背轻轻在那抚摸着,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划上那么一下。 “不......是吧!”阿冥用尽了全身力气在生的边缘徘徊。 “哦?可你娘亲不是这么说的,当初就因为我不出手相救,她可险些把我杀了。” 少年轻声委屈着,细听依旧会觉出丝丝杀意。 阿冥心下轰然,她努力地屏蔽着这句话所释放的巨大信息,树下那血肉杂糅声从未断过。 她袒露出满满求生欲,头转向别处,瑟瑟发抖:“我......不认识我母亲。”。 少年轻轻掰过她的脸,要求她与自己对视。 而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回望着他的眼睛,她只觉脑袋沉沉,抑制不住的疲惫和恐惧吞噬了她,在二人鼻尖即将相触的下一秒,她终是撑不住,晕倒在了少年的怀里。 他用指腹缓缓抚过怀中之人的额头,鼻梁,眉眼,嘴唇,至脖颈处停止,他能感受到她身体里血脉的流动,心脏的跳动,平缓的呼吸…… 他一手托住阿冥后颈,鼻尖凑近她脖颈处,轻嗅着,透过皮肉,在脉管里流动的,又何止是血的味道,还有他的一部分。 曾几何时,他抱着刚出生的她,萌生出了一丝新的欲望:吃掉她。好在长期被训导出来的理智终是战胜了那股莫名其妙的欲。 而如今,那股欲望依然存在,而束缚他的欲望之人早已死去…… 他斯里慢条地摘去她乱发上的树叶,自言自语:“好好长大,等大了,我再把你还给我。” 少年抱起昏迷的阿冥,走向谜林出口,他赤裸的脚踩在枯枝上,枯枝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碎裂,只像是一阵风经过,它们微微动了一下,又陷入永久地沉默中去继续腐烂着。 阿冥做了个梦,梦里她和那少年是久违的好友,他们似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他带她去树上摘果子,带她穿过谜林,带她去看大千世界。 原来谜林向北是一座座重峦叠嶂的山峰,山峰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尽头又是一片无人荒原,荒原外是大海。 在荒原和海之间是无数生灵的栖息地,它们既可以在陆地上仰着头沐浴着阳光闭眼休息,也可以徜徉在海洋里随波逐流。 远处的海鸟掠过海面,它们悠长的鸣声伴随着海浪敲击岩石的呜咽奔向赤金晚霞。 她看向那位少年,他的琥珀瞳孔里好似有万千璀璨群星,比那晚还美,他望着她淡然一笑:“你休息够了,该醒了。” “阿冥,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的?”婻沧琨神色焦急关切地看着女儿。 “你醒了,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去哪儿了!”一位陌生少妇闯进阿冥视野,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她。 “还有我……我的侄子呢?”老妇试图去揪阿冥衣裳,被婻沧琨随即阻止。 “我家孩看见你跟着他们进了后山那片林子,怎么就你出来了!”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站在阿冥床前质问着她。 “我什么都不知道。”婻沧冥昏沉着头缩在父亲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便别过头去,不看他们。 “千百年无人可逃出谜林,你能逃出来?你能逃出来,便能带着我娃逃出来,就一定能带着他们逃出来!说!他们在哪?” 阿冥突然想起昨日少年那句话:“我是看着那群孩子送死的,我明明可以出手相救,但我偏不。你说,是不是我杀了他们呀?” 她死死抓紧父亲的袖子,想寻找一个庇护处。 “是还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 族人和那少年的质问声不谋而合钻进了阿冥的脑海里。 那天之后的争吵和质问犹如蚊虫之声徘徊于阿冥的睡梦之中。 自此以后,阿冥时长抱膝坐在床上发呆,眼神空洞,有时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裹躲进被子里,颤抖着痛哭。 她还是选择隐瞒了三人之死,她不想让族人去谜林报复送死。 可她太想要一个朋友了,那人……是唯一想和自己成为朋友的……人了。 可阿冥一想起巨蟒,一想起他依旧会感到害怕。 犹豫再三后,她努力说服自己:它们只是饿了,吃人是它们的实力,正如我们可以吃山鸡野味一样,吃到它们是我们的实力。如果我们去为那些孩子报仇杀死巨蟒,那只能成为巨蟒的腹中餐...... 可一想到那三个人的尸骨,她心里便堵得慌,盖上被子蒙头痛哭了起来。 “你说,是不是我杀了他们?”朦胧中,又是那个声音,又是那个问题。 “当然不是,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同类,没有义务救他们。再者,那些见死不救的痛骂,无非就是想通过旁的力量让自己继续生存的挣扎罢了,可是活着不就是要靠自己么?无论是谁,蟒能轻而易举杀死他们,不就说明他们太弱了么?对不对啊!婻沧冥!” 说话间那女子转身望向她,那是一位及其普通的女子,相貌平凡,一身素衣,唯有眉间一抹清冷神似一人...... “你是谁?” “我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