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森田光子就已经起床。今天要采访一位大人物,即便昨天已经去了沐浴过,森田光子依旧到家里的伙房中,烧了两大壶热水,擦洗一番。 铝制水壶是何锐托人送给光子的礼物,这东西从外表上看平平无奇,外壳很快就因为烟熏火燎而呈现出黯淡无光的模样。但光子敏锐的注意到,铝制水壶并不像铁质水壶那般生锈,又比铜制水壶轻便的多。而且以光子家的收入,即便她已经结束了《朝日新闻》见习记者的阶段,成为了正式记者,依旧买不起昂贵的铜制水壶。 作为《朝日新闻》的女记者,光子家已经比邻居的生活好很多,譬如,光子擦洗完毕,穿着睡衣,开始用电吹风快速弄干自己的头发。 热风吹拂着光子的湿度很高的长发,光子则趁着有空的时间把今天要穿的衣服放在床上。 床上的棉布床单,被套,以及做棉被的棉花都是何锐送的。呢子大衣,丝绸衬衫,是何锐把衣料这些礼物寄过来,光子在东京找裁缝铺制作的。 外套内衬用绸子夹了兔皮制成,用纽扣固定,又轻又暖。何锐在信中说,这些都是大规模工业化生产,并不值钱。 光子能理解何锐所说的应该是真的,工作两年,光子已经能理解工业化批量生产的力量。只要原材料足够,再多的商品也只是生产线上的一件而已。 现在何锐控制着满蒙,那是火车跑三天都未必能从一头到另外一头的广袤土地。大日本帝国里面很多人都在觊觎满蒙大地,光子也从那些人的言谈以及各种资料中得知,满蒙面积是日本的十倍,物产丰富土地肥沃,绝非日本能比。 很快,被电吹风的动静惊醒的森田夫人走进光子的房间,帮着光子用电吹风吹干头发。看着女儿此时手脚不停的拿出发带,头饰等物品,森田夫人微微叹息,“光子,你今天一定要对阁下礼貌。” 光子只能应了一声。今天她要去见的人乃是首相原敬阁下,而光子采访何锐之前,竟然有机会采访原敬阁下,至少在光子看来,背后早就有人做了准备。虽然何锐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在日本的友人也都颇有身份。但是有些话,这些人偏偏不能说。 最合适的反倒是光子。所以光子原本不理解政治婚姻为什么在书中总是悲剧,现在她明白了,处于各个势力之间的女性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工具。又有谁会在意一件工具的命运呢? 上午八点,森田光子已经整理好服饰的细节。在等身穿衣镜中映照出的,是一个身高不到160厘米,充满了知性的娇小女性。她既不强装,更没有任何威压的气势,仿佛任何力量都能将其推倒。 光子把自己挎包中的短刀拿出,放进抽屉里。这是她最近一年里携带的防身武器。前往内阁总理大臣那里,是要检查挎包,在那边被发现可就不好了。而且内阁总理府的安全还有保障,不至于出什么危险。 森田光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决不能在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原敬面前露出丝毫的失态,包括因为面对大人物而失去冷静与自持。 上午九点半,包括《朝日新闻》在内好几家日本大媒体的记者们到了内阁总理大臣办公地外。森田光子见过何锐在沈阳的办公地的照片,那是好几座大楼,看上去威严气派。大楼当然不是为了何锐一个人准备的,整个满蒙地区的行政与党政核心都在那几座大楼中办公。与照片中相比,眼前的日本内阁总理大臣的办公地就显得太过于低矮了。 讨论的问题早已经与内阁总理大臣的秘书商定好,而且原敬总理大臣本人也是报业出身,对于各种问题都有充分的见识。双方对谈十分礼貌,又充满了巧妙的分寸。 面对一众记者,原敬总理大臣对于日本现 在的经济政策做了介绍,随即介绍了日本政务系统人员选拔与建设新学校的成就。 从原敬内阁从1918年9月上台直到1921年10月,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始终屹立不倒,已经是一届长寿内阁。在1918年第四十一届国会上提出了总预算高达4,450万日元的《高等诸学校创设及扩张计划》。 根据该计划,政府于1919年4月在新泻、松山、山口和松本四县新建了四所官立旧制高中;在高等教育方面,先后陆续新建了10所官立旧制高校、6所官立高等工业学校、4所官立高等农业学校、7所官立高等商业学校、1所外国语学校以及1所药学专门学校。 在新建学校之外,还对包括帝国大学在内的已有高校进行了升级改造。好几所私立大学,包括庆应义塾大学、早稻田大学、明治大学、法政大学、中央大学、日本大学、国学院大学以及同志社大学,这些私立大学升格到了与官立大学同等的地位。 在这一高校升格过程中,爆发了学潮。不过爆发原因是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和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因为没有升格为大学所引发的两所学校的师生大抗议。经过政府的调节,学潮并没有扩大,并且在很短时间内就自动平息了。 在国内矛盾如同火药桶般的日本,这已经是惊人的成就。 在森田光子本以为原敬内阁总理大臣是要大吹他执政期间的成就之时,已经65岁的原敬内阁总理大臣开口说道:“在下才疏学浅,在三年的内阁总理大臣任上,已经用尽了力量。便是继续做下去,也无法再有寸进。所以在下近期准备递交辞呈。” 便是面对内阁总理大臣,记者中还是不由发出了惊呼声。在台上的日本内阁总理大臣都是被抨击的对象,原敬也不例外。在座的记者中就有右翼报纸,他们对于走政党政治路线的原敬一贯持反对态度。 但这不等于这些记者们不了解日本现状。从政绩上看,原敬内阁三年中在国会通过了很多令右翼感到极为恼火的政策,但是整体来说,原敬不算差。 而且现阶段日本政坛上着实也找不出其他有号召力的政客。开创明治时代的藩阀势力在过去几十年中已经成了日本民众咒骂的对象,若是强行从他们中选出人来,其影响力绝不会比原敬更高。 至于倾向于左翼的记者就更讶异了。森田光子深受何锐影响,她此时的反应更冷静,一个念头不禁冒了出来,‘难道原敬阁下是以退为进,先把烂摊子扔出来,让其他首相把事情彻底搞砸?’ 随着原敬代表的政友会上台,日本在政党政治上快速发展,甚至有让军部不得不暂时低头的局面。到了最近一年,也就是1921年,政府内藩阀势力的官员腐败的事情中有不少被报纸给揭发出来,导致了不少记者莫名其妙的就死于非命。 当然,在报社这行中,大家只是从不公开说,其实大家知道原因是什么。那些被揭发的势力并非是某个人的势力,前台的人不过是他们在政府里面的代表。揭发那些人,自然会被那些人背后的势力当做敌人。 这也是森田光子一年来要携带防身短刀的原因。 如果原敬下台,接下来上台的首相很可能是旧势力代表。他们是一定没办法处理眼前的问题,支持旧势力的政治势力也会灰头土脸。那时候原敬如果杀个会回马枪,很可能再次轻松当选。 森田光子觉得这只是自己的设想。原敬今年65岁了,这样的年龄还承担内阁总理大臣的职位,对这位老人来说,的确是沉重的压力。 很快,这次与记者的会面结束了。记者们都想再询问一些情况,却没有被应允。在森田光子离开的时候,原敬的秘书正好经过她身边,递给了她一张字条。森田光子 打开一看,就故意落在后面。又以上厕所为理由,避开了众人。 果然,等森田光子在厕所里对着小镜子稍微补补妆,整理一下仪容后出来,秘书引领着森田光子到了另外一间小办公室。 这里的布局是日式的,榻榻米上放了一张小桌,森田光子就在小桌下首位的垫子上跪坐下来。片刻后,脚步声响,内阁总理大臣原敬走了进来,以日式规矩在主位的垫子上跪坐下来。 在秘书倒茶的时候,原敬笑道:“不知森田小姐准备写出一篇什么样的新闻。” 森田光子此时已经有了些想法,索性直接问道:“在下正在考虑,以分析阁下在经济建设上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为主题的文章。” 原敬的秘书刚给原敬面前的茶杯中倒上茶,听到这话后愣了愣,看向森田光子。这一走神,茶都倒撒了。秘书很快就注意到,连忙说声道歉,起身取了抹布将水渍擦净。然后推到一边,以端正的姿势跪坐在旁边的榻榻米上。 原敬内阁总理大臣并没有感到讶异。森田光子这么一个小姑娘在日本上层中并不是什么人物,关注和关照她的人并不多,还是出于上层的礼数。不过正因为如此,大藏大臣高桥是清的好友兼学术顾问平丰盛教授就向原敬介绍过森田光子,‘一个懂得从经济角度看问题的人’。 得到这个评价的森田光子在原敬看来,至少比军部那帮‘马鹿’强了很多。(马鹿是一个日语常用词,典出中文成语“指鹿为马”,所以“马鹿”用来代指稀里糊涂的情况和人物。) 值得原敬关注的事情多如牛毛,如果森田光子做不到这个程度,原敬才懒得与这个日本上层边缘人物私下对谈。 “森田小姐,你认为本届政府遇到的经济问题是什么?”原敬问道。 森田光子不敢乱说话,即便她说出正确的答案,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一个前德川幕府普通武士家族的女孩,上了大学,在《朝日新闻》找到一份正式的记者工作,而不是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的职务,有固定的薪水可拿,已经是她这般出身的女性在这时代能够达到的极限。便是能理解原敬的难处,说出正确答案之后只会引来麻烦。更何况原敬内阁面对着无数问题,样样都十分棘手。森田光子也不知道原敬内阁总理大臣认为重要的是哪一个。 所以森田光子微微低头,“请阁下指教。” 原敬看着对面森田光子优雅的举动,心中倒是对着女孩子有点在意了。自持隐忍,展现出美好的品质,无疑是日本国民对上层女性们的想象与期待。实际上上层女性们并没有这么优秀,其中不少人的性格与泼妇没多大分别。 那些出身华族的高贵女性比森田光子优越的地方仅仅是她们的出身。论学问、见识、休养,是大大不如的。至少,原敬若是和上层贵妇们谈论政治,那些女人要么完全不懂,要么直接考虑起私人利益。 面前的森田光子到底懂多少?原敬生出了想弄明白的意愿。 “森田小姐,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原敬说道。 “这……”森田光子再次微微低头。 原敬时间有限,于是命令道:“我要求你说出来你的看法。” 面对日本内阁总理大臣,森田光子只能屈服了,她抬起头,却垂下视线,“阁下,日本当下最麻烦的三件事,第一件是进出口受挫,第二件是国内劳资纠纷,第三件是财政预算分配中,有一部分不得不投入无法促进再生产的领域。或者可以说是原材料与产品销售市场遇到很大麻烦。” 说完,森田光子才抬起视线,看着原敬的反应。 原敬心中对森田光子的评价高了不少。只是说问题的话,森田光子所说的问 题不过是诸多问题中的三个。但提到问题的本质,森田光子直接抓住了要害。 如果森田光子是个男孩,原敬是很愿意培养一下的。帝国东北大学毕业的男孩,进入政府工作,成为文官,完全顺理成章。工作一段时间,如果表现出色,就可以与某个政治势力结成婚姻关系。之后继承政治势力,成为议员,再成为某个部门的大臣。要是他能够展现出领导力,成为派阀首领,甚至成为某一届内阁总理大臣。这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一个女孩,便是有能力有见识,从政之门也不会向她打开。 原敬很快收回了放飞的心思,把话题拉回到本该更早就提出的领域,“何君乃是大日本帝国培养的精英,在大日本帝国遇到困难的时候,何君应该有相助的意愿。现在何君掌握满蒙,又与苏俄建立起贸易关系,他手中有充足的原材料。何君如果能够与帝国分享这些原材料,无疑能够得到大日本帝国的好感。而且东北人口暴增,对于工业品的需求想来也会有很大的需求。” 森田光子只觉得汗毛直立,身体中仿佛有着一股寒意在左冲右撞。这样的话本不该由原敬来说,如果是原敬的秘书来说,是最合适的。 现在原敬虽然一个字都没提出过要森田光子干什么,但是每一句话都是命令。 如果是原敬的秘书说这话,双方还都有个缓冲。森田光子若是不能在接下来‘采访’何锐的时候说服何锐,也只是没办法说服而已。 现在森田光子已经没有了退路,若是不能说服何锐做出让步,森田光子回到日本后,一切都完了。 而森田光子绝不认为亲爱的尼酱何锐会答应。论强硬,何锐绝不会比任何日本高层软弱。森田光子是亲眼见过,有几个到何锐这里喝酒的日本军官喝多了,又受了何锐所说内容的巨大刺激,于是借着酒劲把日本军刀抽出一段来吆喝‘要决斗’。 森田光子被吓得不轻,何锐则微笑着站起身,拎起了屋内的武士刀。结果一起喝酒的日本军官们赶紧按住挑事的家伙,以‘喝多了’为由把事情糊弄过去。森田光子见过何锐训练刀术,她不认为何锐那快如闪电的刀术会输。 就如现在,森田光子不认为何锐会妥协一样。 在之后,森田光子脑袋里面嗡嗡的,只能几乎本能的应对。等她离开内阁总理大臣的办公地,能记住的只有原敬只是说了一些话,并没有要森田光子回答。 森田光子没有回报社,而是直接回到家。她披上棉被,缩在床上,只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的在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森田光子才缓过来。第一个比较理性的念头冒了出来,难道日本经济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么? 但是回想着自己采访过的那些工人农民家庭,森田光子不得不承认日本的局面就是如此危急。 工人家庭辛辛苦苦的上班,挣到的钱只够全家糊口。农村更不用说,交完地租之后,一家农民只能靠吃野菜,吃那些能够食用的草根与嫩叶才能解决饥饿。 其实森田光子也曾经在小时候过这样的生活,直到实在是被生活压迫的很厉害的光子的母亲用并不低的价格租房给何锐这个访客,光子的生活才突然就变好了。 现在光子的生活因为稳定的收入,家里只有两口人的局面反倒成了优势。那些一大家子人的家庭,即便其中一人有光子的收入,日子依旧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