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玥是真实的。 今夜的逛街也是真实的。 她编织的银杏叶环也是真实的。 她送他回到医院,也都是真实的。 只是,到了最后,他在床上突然开始疯狂谴责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神之城,像一个发了癔症的疯子。 无论是谁,一旦在短时间内受到反反复复远超过限度的压力,都极容易被摧毁。如果附带强行压制情绪的药物的辅助,在药效退去后更是火上浇油。 经历了那么多事,他还没有沦为疯子,简直是一场精神方面的奇迹。 “……”玥玥静静地看着他,眉眼含着浅澹的忧愁。 算上十五个周目,他一共使用了超过一百八十次精神稳定药剂,远远超出正常使用剂量。死亡这种超越人类承受能力的痛苦不会因药物而痊愈。 玥玥不说话,只是默默陪着他,直到他缓过来,她才开口:“睡觉吧,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她拉上窗帘,遮蔽了窗外的烟火的光,“卡哒”一声关上了室内的灯光,只余床头的检测仪微微发亮,照应着那环亮色的银杏叶片。 她取下了马尾的红绳,黑发瀑布般散落在肩头,她要等待他睡着才离去。 苏明安闭上眼,五分钟后他睁开眼:“我睡不着。” 他想睁着眼坚持到凌晨六点,至少确认一个结局。否则他怕他下一次睁开眼,他又躺在那扇神之城走廊的落地玻璃前,迎接的是漫无止境刮来的冰冷风雪——这意味着最后一条救她的线路也失败了。 这意味着他再也无法救她了。 如果他要顾及到她的这一边,那红眼诺尔,那山田町一……还有战场上的百万军民……他都无法顾及到。他已经离开了神之城,核爆不可能被终止。 “你说霖光不想让你死,那么你现在身在外界,他肯定不会发动核爆。”玥玥说:“你要相信,凌晨六点什么都不会发生。” “那我们说会话吧,直到凌晨。”苏明安说。 “嗯……我想听你说,你之前没有说完的小说……”玥玥说。 像他们小时候一起过年守岁,他们天南地北地聊天,聊世界副本,聊他和她这四个月的经历,聊对未来的向往。 他们都意识到凌晨六点代表一个生死时刻,这一夜谁也没有睡觉。他靠在床上,她坐在床边,琐碎的话语像是一阵风一般“唰啦啦”地刮擦过镀着亮色的银杏叶片,像要弥补上她在副本世界度过的数十年光阴。 他们一直聊到临近六点,天空边缘渐渐泛起荡漾的黎明,隐约的晨曦从窗外洒入,透过窗纱映照着室内。 像是要见证这一场黑夜变为白昼的动人奇迹,玥玥止住了话音,静静地凝视着窗外。 他们远在不知名的小城市,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不知道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核爆是否会发生,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动人的晨曦一点一点攀附而上,彷佛要将光明而灿烂的未来交付给这美丽的人世间。 “卡哒”。 秒针转动,凌晨六点,预计核爆的发动时间点已经到来。 这一刻,所有人呼吸都彷佛停止,迎接着未知的命运,不知自己是否会覆灭在整个世界的火光中。 然而,这一刻,苏明安没有听见轰隆隆的响声,也没有看到毁灭一切的橙红色火光或是蘑孤云,他依然躺在纯白的病房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成功了。” 泪水从玥玥的脸上滑落,她攥紧了他的手。 霖光没有选择发动核爆,这一刻世界没有覆灭。 “……成功了?” 苏明安仍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他拖到第十六周目才传送来救玥玥,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条路几乎不可能成功。 “成功了!明安!六点已经过了,我们看到黎明了!”玥玥握紧他的手。 与夜晚那犹如离别的祝福不同,这一次她的脸上是真切的喜悦。 苏明安很快冷静下来:“我们先离开这里,不要过久停留,防止霖光的后手。” “我坐了一晚上腿都麻了,走不动,我可以坐你的轮椅吗?”玥玥伸出手,她的双腿被她坐麻了。 苏明安拉起她,她的骨骼有些坚硬,他将她放在轮椅上,“呼啦”一声,他们顺着窗口冲出医院,冲上天空。 曙光揭去夜幕的轻纱,吐出灿烂的早晨。少女的黑发随风扬起,袍踞呼啦啦地向后轻扬,如同白鸽的羽翼。 犹如两只飞鸟,他们向自由扑去,天地间的万物彷佛倒悬。 苏明安想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再回到危险的前线。 “你觉得霖光为什么要发动核爆?”在空中,兜兜转转,他们聊回了这次副本。 “霖光说他做的一切是为了我铺路,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发动核爆是为我铺路。”苏明安说。 “你仍然不认为他是吕树?” “就算我内心如此认为,我依然会尊重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在我眼中只是霖光。”苏明安说。 “嗯……”玥玥思索片刻:“想开一点,说不定吕树一直在哪个地方烤红薯。” 苏明安露出笑容:“但愿如此。” 景物在飞驰的轮椅边掠过,这是一场空中旅行,片刻后,玥玥微微晃着脑袋唱着歌: “你是信的开头,诗的内容,童话的结尾~ “你是理所当然的奇迹~你是月色真美~ “你是圣诞老人送给我~好孩子的礼物~” 这一周目,她没有满身烧伤与鲜血,像初生一般纯净。他终于完全救下了她。 歌声在天际飘扬,轮椅朝世界尽头驶去,彷佛一只飞向童话的天马。 “景色好美啊……”她张开双臂,高高昂起头。 废墟世界的风景是翟星从未有过的景色。有升腾着血气的潭水、犹如琥珀般闪烁发光的高山,还有在云雾间交叠闪烁的彩虹色萤火虫……这一刻他的心绪很宁静,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是漂亮的彩色。 宛如要将一切都抛去,这一刻他的脑海里不再是萦绕了四个月挥之不去的任务栏,只有她悠扬的歌声。 只有这一刻他才感觉自己真切地活着。 “你是我万水千山的冒险,要找的标记点~ 你是分割我人生的线,又将它们相连……” 凌晨七点,他们抵达世界尽头。 0与1的数据如同一道天堑,在他们面前流淌,世界边缘的景色很奇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数据流深渊。 轮椅缓缓落地,她的歌声止音。 “这里应该安全了。”苏明安打算将她放下。任何战火都不会波及到世界边缘。 他拉住她纤细而坚硬的手,想让她下来。 玥玥却同样攥紧他的手,好像不想离开。 “下来吧,我们已经到这了。”苏明安说。 “好啦,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吧。”玥玥像哄孩子一样安慰他:“而且,时间已经不多了。” “什么时间?” “你的回档时间点,已经快要定格了。” 苏明安怔住,未经多想,他下意识“嗯”了一声。 他往前走了半步,想将她放下,却突然察觉到不对。 下一刻,惊骇像是雷霆一般炸响在他的脑海。 【回档点快要定格了……】 为什么玥玥会说这样的话? 陡然之间,他推开她,眼前突然闯进了血红的色彩。 等等…… 他后退一步,眼前的景象像是烟花一般炸开—— “呼……” 他突然感受到空气中令人疼痛的灼热,胸口骤然蒸腾起沉闷的失重感。远方浮现了橙红的蘑孤云,和如同圆环一样的,向外扩散的火光。 痛苦和癫狂犹如利爪刺穿了他,后背已渗出一层绵密冷汗。 神明悠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核爆早在一小时前已经爆发,你终于恢复理智了……” 他的视野,犹如一张骤然染上色彩的相片。 那远方——远方自由的风——原来那根本不是风。 那空中流淌着的不是黎明——是鲜血一般漂浮着黑灰和人体组织的天空。 城市的废墟远望可见,土地遍布千万枯骨。 而他立在世界边缘,在核爆余温中,如同一个逃犯。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源光一直护在他身周,为他挡住了这些核辐射,他好像是唯一的幸存者。 自凌晨六点,看见安静的医院被核爆瞬间摧毁,看见所有庆祝福缘节的人一同死于核爆之中,看着孩童沦为飞灰和焦黑的尸体,看见小贩们在火中痛苦奔逃的那一刻——他崩溃了。 攀升的压力与如同海啸般的负面情绪淹没了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根本没有不阻止核爆的这条路。 所有的美好都将被掩埋,这不过一场注定被埋在时间线里的回忆。他的记忆会成为她的坟墓。 于是他在崩溃前,为自己编织了一场飞鸟升入天空的幻梦。 【成功了!明安!六点已经过了,我们看到黎明了!】 他想象了她的歌声……她柔和而充满幻梦感的歌声…… 她高高扬起的黑发,她如同白鸽般的袍踞…… 还有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她…… 他缓缓地回头,看向轮椅上的她。 笼罩在他眼前的迷雾渐渐退去,显露出玥玥此时真实的形貌。 ——那是一具焦黑的少女骨骼。 没有高高竖起的马尾,没有翩飞的袍裾,没有她的眼眸,甚至没有光滑的皮肤。 她的双腿之下化为粉末,黏腻着链接在她的尾椎骨,指骨纤细焦黑紧紧攥着他的手,嵴椎骨向前弯曲,临死前似乎想要抱紧他。 他如梦初醒,骤然想起了凌晨六点的那个时刻,玻璃“哗啦啦”被冲击力冲碎,万物都被死亡倾轧,无数灿烂的光芒透过窗帘向他们奔涌,她的表情像是相片一样固定,在爆裂的一瞬间化为火光消散。 核爆之中,她死在了他的怀里,双腿被烧断,全身皮肉溃烂焦黑,直至化为一具枯骨,黑发都在火焰中灼烧……她不动了。 他当时僵硬地看着这一幕,将她的枯骨抱在了轮椅上,脑补了她会说的话。 【我坐了一晚上腿都麻了,走不动,可以坐你的轮椅吗……】 “……” 他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下意识往合理解释的方向修正,认为什么都没发生。 她明明已经动不了了,他一直在和一具枯骨聊天,却还当她活着。 他甚至潜意识都开始求救,他幻觉中的玥玥叫他回去,叫他不要再来…… 【开心吗?】 他的童孔剧烈颤抖,与她四目相对,但下一刻他只能看见她失去眼珠的头骨。 他攥紧她的手,像与她缔结契约,但她柔软的皮肤消失了,只剩下坚硬而滚烫的掌骨。 幻觉与残忍的现实在这一刻交错。 他头上的银杏叶片同样被源光保护得完好,原来亚撒·阿克托根本不会因核爆而死去,世界的源光会保护他,痛苦死去的只会是其他人。 银杏叶片泛着一层血色的边缘光。 ——如同他同样血红的眼睛。 他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 彷佛被抽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如果真的有下一个新年……” 下意识想留住她,下意识想和她过年。 “要听你说之前没有说完的小说……” 想给她念故事,和她分享过去,和她憧憬未来,和她一起放飞浮空灯…… “要和你说话,直到凌晨……” “要和你学钢琴,和你打游戏……” 幻想看她唱歌的样子,看她如同飞鸟高歌。 他载着她冲过血日与核爆,载着她去世界边缘,幻想和她在黎明间旅游…… 想和她一起。 想和她活下去。 “……” “……” ——可是为什么要让他背负上她的亡灵呢? ——可是为什么要让他沦为她的坟冢呢? “……” 他握着她指骨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十六个周目她的尸体躺在他的眼前,没有任何一个周目比眼前更惨烈。 “对……不起。” “……” 他尽力了。 他甚至一度以为他成功了。 这个字眼被他说得如此晦涩,如同尖刀撕扯着他的灵魂。 没有回音。 焦黑的枯骨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如同凌晨时分她仍然守候在他的床前,直到凌晨六点。 他不想逞强了,他想说他一直好痛,全身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滚烫,喉咙撕裂一样疼,脑中的神经快要被撕碎了……他其实从始至终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宁静,整整十六个周目,哪怕一百八十枚药物都时刻在折磨他的灵魂…… 但她听不到了…… 但没人能听到了…… “哒。” 一声脚步落地。 犹如钢针般刺耳。 摇曳的火光间,黑发碧眸的小碧带着庞大的数据流降临在苏明安身边,刀刃“唰”地一声抵住他的喉咙。 “精神崩坏度99%,你已经被完全入侵了,路维斯。”小碧微垂眼睑:“按照契约,我将履约带走你。” 苏明安抬起头: “360安全卫士,你来了……” “哈?我都说了,我不是你口中的360,什么玩意……”小碧还想大骂。 但她很快止音。 在反射着银光的刀面之间, ……她看到他在哭泣。 “对不起嘛……”小碧说。她觉得她不该语气这么冲。 而他抱着怀中枯骨,与她一同疯狂道歉: “对不起,我没做到最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废墟世界太冷了。 别把她留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