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地下城的武器资源并不充足。但苏小碧站在我们这一方。” “一旦我们取得黎明系统,她会终止末日城的布防。而我们将冲入地牢释放所有人,从内部刺出一柄尖刀,直入末日城内城。” 为了区分冒牌货与苏明安。人们开始称呼苏明安为“长官”而非“城主”。 “嗯。”苏明安点头。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 他一直在想,如果神明能够“观测”这个复杂的三维度世界,那么她的观测视角是什么?她是自高而下地俯视,会被某些屏障遮挡。还是像程序一样,知晓城邦的每一个细节?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苏明安一直在试探。 他已经发现,神明对所有npc的兴趣性情、行为举止都把控得完美,却对玩家的一切都无法探知。 如果想与神明对抗,“玩家”是唯一的破局点。 在完成对接后,苏明安走出会议室。数十辆天空车像一条条银河迎着地表斜飞。歪斜而立的建筑物镀着一层冰冷科技感。 ……而他的肩膀与闪烁的蓝紫色雾气缓缓擦过,像拭去了山间晨雾。 这一刻,他才发现,这座地下城的规格,与灾变72年的那座地下实验室极像。 “爷爷,你要去哪?”诺亚跟上了他。 “离晚宴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去做些准备。”苏明安说:“我心里有数,会预留换礼服的时间。” “嗯……”诺亚嗯了一声。 他们一前一后,在墙面投下暗紫色的长影。 繁华与衰败的风格在这座地下城肆无忌惮地风行,随处可见抱着电吉他高歌的非主流青年,以及挑选礼裙的舞者。人类的艺术细胞被压制了整整71年,一旦脱离控制,美术、音乐、舞蹈……就像火山爆发一般喷发出来,华美而饱满。 自由是天赐的无价之宝,地下和海地所埋葬的一切财富都比不上。藏在人类骨子里的自由,任何思想统治也无法根除。 有了生存就想念自由,没了生存又抛弃自由,又有时候会为了自由而抛弃生存。历史在反复叠加消减的矛盾中螺旋式推进,构成了名为人类的文明。 “你想说什么?”苏明安察觉到诺亚有话想说。 诺亚一向雷厉风行,很少有这么小心翼翼的模样。诺亚酝酿了很久言辞,才出声: “你累吗?” “嗯?”苏明安愣了片刻,他没想到诺亚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他盯着诺亚的蓝眼睛看了三秒,才转过视线:“不累。” “……害怕吗?”诺亚又说。 “不害怕。”苏明安说。 他身边的人,怎么总是喜欢关心他的精神状态? “真奇怪。”诺亚眨了眨眼:“实不相瞒,我其实很想看到你害怕的样子,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安慰你,对你说,累了就去休息,害怕就不必赴宴。但你不会给我机会。你总让我感觉……不真实。就像油画里的人。” 不知为什么,苏明安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只冰冷的塑像。 像他肩头始终无声的黑猫一样。 耳边传来电吉他的嗡鸣声,雷蛇在空气里舞动。 苏明安顿住脚步。 诺亚灿烂的金发在蓝紫色的雾气中,如同云雾间逐渐升起的耀日,街边的人像是隐隐绰绰的影子,给人不真实的视觉感。 ……他们就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苏明安察觉,诺亚正在越来越多愁善感,之前他离开前,诺亚曾莫名其妙地向他宣誓效忠。考虑到诺亚的年龄,应该是人老了就喜欢长吁短叹。 被掌权者好感度强行提升到100点的人,原来会这样关心人。 “……” 苏明安抬起手,将手掌递到诺亚身前。 “你这是做什么?”诺亚愣道。 “来,握手。”苏明安说。 诺亚有些不理解地伸出手,与苏明安的手掌相握,诺亚即使是手掌的热度,也比其他人更高。 “我的手有温度吗?”苏明安说。 诺亚有些茫然。他能感知到苏明安手掌的热度,下意识回答: “有。” “油画有温度吗?”苏明安说。 “没有。”诺亚回答。 “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苏明安说。 “……” 诺亚倏地反应过来。 像是电光在他的脑海中一窜而过,他只是顿了片刻,天蓝色的眼睛里便像燃放了烟花。他很喜欢这种简明的交流方式,就像有趣的逻辑推理。 “我明白了。”诺亚松开手:“抱歉,你不是油画。你就在我眼前。” “嗯。” 苏明安松开手,心里给计划表中的“维持npc好感”默默打了个勾。他已经习惯用不同的攻略方式针对不同的人。每次都卓有成效。 除了神明。 “滋滋滋——” 十分钟后,由蓝紫色电管构成的建筑群呈现在眼前,像是被扭成不规则形体的魔方。 诺尔安静地等在门口,身上穿着白大褂,手中的手术钳泛着一层冰冷光泽。 苏明安走到诺尔面前。 “来了?”诺尔收起手术钳。 苏明安点头。 ——在赴宴前,苏明安的后手之一是,让诺尔将一些芯片装置安进自己的身体。 比如,能够在信号充足的地方,与神秘黑客“穆队”即时沟通的链接装置。 虽然这具身体从形貌上是苏明安自己的,但回归主神世界时,他会用测量之城阿克托的身体登出,这意味着他本来的身体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换句话说,他现在的身体更类似于“彷生体苏明安”。 所以,用这种一次性身体接受改造,没有任何成本。 唯一的危险在于,苏明安不能排除诺尔反水的可能性。万事都要有绝对的谨慎,世界的负担太重了,0.1%的失败概率都不能有。如果诺尔真的埋了陷阱,苏明安同样会有最后的手段。 这时,诺尔正好看到了苏明安身后的诺亚。 “果然……好像啊。”诺尔的眼神如芒刺般闪烁了片刻。他与诺亚太像了,都拥有相似的金发与天海色蓝眸,性情同样活泼而跳脱,甚至连他们名字的读音都很像。只是,诺尔是玩家,诺亚却是末日城的统领、九席之一。 “爷爷,我仍然不希望你去赴宴。”诺亚没有在意诺尔的视线:“那个冒牌货城主已经压制了所有人,就算你表明身份,也可能遭到迫害……” 苏明安摇头:“你回去吧,今晚行动。” 诺亚抿了抿唇,并未再劝,只像一只金毛狗一样怔怔的盯着他。苏明安转身,准备步入室内。 “——长官!等一下!” 突然,远处传来奔跑声。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窜了过来,她穿着整齐的军装,怀中抱着牛乳般的百合花。 “长官!花房培育的白百合开了,这是我们培育成功的第一朵鲜花,送给您!”少女高声将手中百合举起,捧向站在门栏边的苏明安。 苏明安接过花朵。 爱情之花,纯洁之花,祝福之花。 受到百合花祝福的人,通常集众人宠爱于一身,同时能抵抗外界的诱惑,才能保持不被污染。人们为了阿克托的喜好,率先培育出了他最喜欢的花朵。 而在废墟世界,鲜花就象征着春天。 ……原来这里也能诞生出春天。 “谢谢你。”苏明安说。 这不是值钱的花朵,在主神世界更是0.1积分一大把。但在这里,它象征着希望。 少女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她是森·凯尔斯蒂亚的孙女,春·凯尔斯蒂亚。今年十六岁,按年龄上算,还是澈与玥玥的姐姐,在花房打杂。 得知白百合开了之后,她一路奔袭,第一个将它送到了苏明安手里。 “长官,我们希望你看到了春天的颜色,能够开心……”春说。 “谢谢你,我很开心。”苏明安说。 春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重重鞠了一躬,直到苏明安合上门。 “——谢谢您!祝您一定成功!” “卡哒”一声,房门合上。诺尔清洗双手,戴上白手套: “苏明安,躺在床上吧。” 亮晃晃的手术灯下有一张平板床,苏明安将百合花放在桌上,铁架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听见诺尔的声音: “苏明安,你觉得人类因何而是人类,因为他们的肉体没有机械零件?” “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是因为他们认定自己是人类。”苏明安躺在床上,回答道:“当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告知这个人——'你是人类'。那么任何人都不能剥夺这个人追求独立的权力。” “这样吗?”诺尔点点头,开始做谜语人:“这样看来,某个人真的很幸运……” 他的后半句声音太小,苏明安没有听见。 麻醉剂刺入皮肤,苏明安的感官如蒙了层雾,他闭上双眼。 炽白的灯光与手术刀的反光在室内发亮,诺尔紧抿嘴唇,神情极度专注,他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黑发青年,动作极为细致地,将一件又一件异物缝进躯体的创口,牵引着的丝线像蜘蛛网般细密地交叠。 不属于人类血肉的,冰冷的,异质的,坚硬的。那些细密的金属片、铁钉、芯片。将它们镶嵌,连接,植入,缝合……诺尔像一个画家,精心涂抹着各个板块的色彩,将白纸刷上艳丽的颜色,一点一点将眼前零碎的血口缝合完整。 就像完善一件破碎的艺术品,一座不完整的凋像。 诺尔察觉,苏明安似乎把躯体当成了一具冰冷的工具,因为可修补,所以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会回到最初,所以不会感到畏惧。 诺尔之所以会对孩子产生负罪感,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深深地清楚——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是因为他们用人类的躯体行动,用人类的躯体思考,用人类的躯体去感受和爱。当物质本身发生了变化,思想必然会产生偏移。当体内的一部分被置换为了金属零件,人类会对自身认知产生错误。 如果可以,诺尔希望自己的手术刀,永远不要用在队友身上。 然而它还是被运用了,在对方的强烈坚持下。 一小时后,灯光暗下,诺尔将被染成红色的手套丢进垃圾桶。 “啪。” 他像魔术师般,打了个响指。 “好了,醒来吧。” 一秒钟后,苏明安睁开眼。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并无阻碍。 “有问题吗?”诺尔说。 “没有,很成功。”苏明安说。 他脱去染满鲜血的衣衫,换上事先准备好的白西服,抱着百合花推开门。 “祝你顺利,苏明安,敌人可是神明。”诺尔叮嘱道。 “敌人是神的情况,我已经习惯了。”苏明安摇摇头,一步踏出—— 他突然听到急速的风声,有重物在朝他砸过来。 一瞬间,他全身光芒闪烁,准备空间位移—— 但他强行终止了自己的动作。他看清了重物是什么。 “彭!” 沉重的鸣响声。 一具尸体,砸在了他的面前。 她亚麻色的头发飘扬而起,火焰般的童孔失去光泽,半截身子随着坠楼的冲击力而摔碎,摔出大量暗红色的鲜血与破碎的体内器官—— 狂风吹起苏明安的黑发,吹乱了他怀中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