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此风不可长
孟教谕深吸两口气,掩饰自己的惊讶,很快他便恢复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身为人师的喜悦之情。 对于大多数教谕而言,除了升官以外,最让他们开心的便是遇到一名好学生。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孟子有云:“师也,父兄也。” 当先生的遇到一名优秀的学生,既要为人师表,令其身正;又是学生的‘父兄’。 自然而然,学生对先生有着天然的好感,未来真是发达了,也不会忘记恩师的好。 孟教谕缓了片刻,重新考校他的学问,发现范凌恒虽然在文体结构上的见解独树一帜,提出来‘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把八股文行文格式总结的淋漓尽致。 但,范凌恒对于经义的理解又让孟教谕百思不得其解。 你说他不会解读吧? 拿这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考校他。 面前这小子解读说这句话意思是儒家尚仁崇德,而要修养仁德,就要“学而时习之”,要始以“博学”,继以“审问、慎思、明辨”,终以“笃行”。 为学不仅要“博学于文”,也要“见贤思齐”,以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同时还要“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以“观过”而“知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此亦所谓“君子怀刑”。 这简直就是句句经典,文字使用的也颇为巧妙,甚至比他理解的还要深刻。 你要说他会解读吧,这一句“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又回答的坑坑巴巴。 最后,孟教谕又问了几句经典之文譬如“朝闻道,夕死可矣”“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等名句 范凌恒回答的不仅流畅,还能旁征博引,从君子、仁、义、礼、恕等多方理解。 但只要不是名篇,他就回答的不好。 这种行为让孟教谕恍然大悟,这名学生竟是有些小聪明,肯定是针对《论语》的典籍名篇特意学习,从而忽视了对于整部《论语》的学习。 此风不可长! 他再三思索,决定还是要点醒范凌恒。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孟教谕语重心长的问道:“你可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范凌恒怎能不知,这可是高中要求背诵全篇的荀子《劝学》,而且从教谕节选来看,怕是把自己当成在学习上投机取巧的人了。 他心里暗自叫屈,这怎么能怪他! 教谕手中无书,进行考校是空口随便问,一时之间能想起什么就问什么,而《论语》之中那么多篇章,教谕自然就紧着印象深刻的精华篇章问。 而能入选高中语文课本,让范凌恒都能倒背如流的肯定是《论语》中的名篇。 那些没有入选的,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理解去回答,没有课本释义和语文老师的讲解,回答的不好也是理所当然。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范凌恒立马摆出一副谦虚的态度,认真回答道:“先生,学生知错,未来要有驽马精神,持之以恒的进行学习,不给学问留死角。” 他在做金融的时候没少看《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对于这些套话也是信手拈来,至于实际嘛…… 已经确定后世的学习技巧和作文技巧在八股文上是行得通的,他作为从六岁到二十二岁都在学校接受现代化教育的学生,应试教育的受益者,怎么可能和古人一样按部就班、中规中矩的学习? 在范凌恒前十六年的记忆里,宗族学堂先生教读书都是先让学生背诵,在背的滚瓜烂熟之前不会去讲里面的内容。 在他看来,这种学习方式既枯燥又效率极低。 至于自己要怎么学,范凌恒心里有个模糊的计划,但要等回家安静了坐下来好好想想。 孟教谕对范凌恒很满意,一是才思敏捷,过目成诵;二是态度谦逊,没有恃才傲物。 他低头仔细想了想,走到西侧书架前,手指停留在一套崭新的四书上,并抽出其中《大学》。 在书册将要离开书架时,他犹豫了下,重新把这本《大学》放回原位,从旁边取出一套书页泛黄、已因为多次阅读变得破破烂烂的四书。 “这套四书,你可先拿回家背诵,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孟教谕停顿了下,考虑到范凌恒的悟性补充道:“这是我科举前所用的书册,上面有我对于四书的精义理解,你可做为学习参考阅读,不用特意背诵。” 他想了想,又去东侧书架上抽取几本厚厚的字帖递给范凌恒:“我观你书法不成体,这里是我收藏的字帖,你且拿去临摹。” 现在使用的字体叫做台阁体(注1),属于楷书的一种,讲究规整、圆融,虽然比之其他字体显得拘谨刻板。 但在科举试场上,使用这种书体会令作品加分不少,是参与科举学子的必学字体。 范凌恒抱着这堆字帖,只见放在最上头的竟然是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孝女曹娥碑》。 不是要练台阁体?为什么字帖是王羲之的字?范凌恒不免有些疑惑。 不等他开口,孟教谕解释道:“想要写好台阁体,就要练好小楷,王右军的小楷对于初学者必不可少;” “当小楷有个三四分火候的时候,再去临摹唐人碑帖,我这里有钟绍京《灵飞经》,最适合中学者;” “最后是楷书《四箴》,此乃‘我朝羲之’沈度所书(注2),现在科举的台阁体就是来自于他,你要待小楷能脱帖写到和字帖有五分水平时再去临摹《四箴》。” 范凌恒认真点头,这是真正的干货,孟教谕对他确实是煞费苦心,从基础开始到最后都给他想到了。 “你在练字的过程中需要抛弃个人习惯,真诚地从头学起,不能随意改动字体,更要细心观察,模仿笔画形状。” “而且,练字一项必须持之以恒,你要每日笔耕不辍,勤加练习,日后才能让考官刮目相看。” 说到这儿,孟教谕又从书桌斗柜中摸出一叠宣纸,一方砚台、一个放着毛笔的盒子和几个墨块赠给范凌恒。 接着,向他挥了挥手,邀他在家中用餐,范凌恒乖乖的捧着教谕送他的东西跟在后面。 从范凌恒的自述和穿着上,孟教谕晓得这名学生家贫,若真是让他每日笔耕不辍,其他不说,仅是毛笔耗损和墨的消耗就是笔极大开销。 他既已下定决心要把平生所学皆授予学生,自然对范凌恒的教育多加上心。 而且,范凌恒毕竟已经年十六岁,为了防止他瞎想,有些东西赠便赠了,不用再多交代什么。 “以后倒是可以多做几次家访,看他还缺些什么,下次一并带过去便是。”孟教谕暗道。 注1: 明代称“台阁体”,清代改称“馆阁体”。 在永乐、弘治前后,诗坛上出现以“三杨“为代表的“台阁体“诗派。 三杨是杨士奇、杨荣、杨溥,他们都先后官至大学士。所作诗歌都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作品。他们以太平宰相的地位,除撰写朝廷诏令奏议之外,大量写应制、颂圣或应酬、题赠的诗歌。号称词气安闲,雍容典雅,其实陈陈相因,极度平庸乏味。当时追随他们的人很多,一般追求利禄的文人在未中进士前致力于八股文,得官以后,就模仿“台阁体“,逢迎应酬。 这种诗风先后流行了一百年左右。 ——《中国文学史》第三册 注2: “太宗徵善书者试而官之,最喜云间二沈学士,尤重度书,每称曰:我朝王羲之。” ——《皇朝世说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