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临安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腊月初四这晚,下了半宿的雨,天明方歇。打开门一看,满城的屋顶都积了些薄雪,只是街道上便没有,只满地的雨水潺潺的流。 包大中从积明巷走出来时,着实是踩了满脚的泥。临安的大街上都还好,小巷子里下雨后便颇为泥泞,有一段路尤其难行,这让他不得不怀念起在钦州的岁月来。 包大中春闱大比不太顺利,只考中了三甲,在榜末的位置。以他的才学来说,这是相当糟糕的结果。 他自觉文章写得没问题,这中间有没有猫腻也不敢妄言,他一向是个温厚老实的性格,榜末便榜末罢,好歹也算是中了。 只是,中了这榜末进士后,包大中却发现倒不如不中。这一科的进士有一大半都在京里待补候阙,他这样榜末的更是仿佛根本被遗忘了一般。 临安的物价贵得离谱,春闱过后不久,姜元起等人在一起吃了一顿离别酒后,便告别各自回到久违的故乡,包大中则是留在京中继续候阙,只有一个老仆陪着他。 他在这城郊的积明巷赁了一间房,本拟短住些时日,不料这一等便是到了年尾。 回乡去又怕父母失望,留在临安更是仿佛永远也难以结束的煎熬。 “郎君,小心些。”包大中走神间,差点踩进了一个浑浊的水坑,所幸老仆胡全安将他一把扶住。 包大中低头向水坑看了一眼,摇头叹气,在钦州,这样的坑洼早就被填平了。 在临安呆得越久,越发觉得这里不过徒有虚名和表象。 比如在这凄冷冬天里,街边到处可见缩成一团的流民,这些人只会被巡城的城丁们四处驱赶,却不会有人去管他们,最终的下场只能是路边冷硬的尸体。 包大中看着也只有叹息而已,他没有任何能力去管这些事,有能力的人远在天边,管不到这里来。 要是当初没有离开钦州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又一次从脑海中掠过,他连忙用力地晃了晃头,将其驱赶出脑海里。 他只是老好人,却也有自己的自尊和颜面,如果是这样浑身狼狈的回钦州,那是断然无法接受的。 不管怎样,都要努力做些成就出来,不能让伙伴们看轻啊。 包大中这样对自己说着,又裹了裹身上的轻裘。 话说回来这个冬天真的冷得有点过头了。 他今天出来,是去各处询问消息的。本来朝廷是有传递讯息,上门来通知你的差役的,但前提是你得住在官驿里,或者至少也得是城中繁华处所。积明巷那样偏远的地方是没有差役会跑去的。 所以他只能隔一段时间自己来看看消息,起初是三五天,后来是八九天,现在半个月来一次,渐渐心越发冷了。 每跑一次,都要跑好几个地方,因为包大中越来越发现,这朝廷许多职司都是相当重合混淆的。 比如说被称为“铨府”的流内铨,和最让人头疼的磨勘院,都有察选官员的职能,当然吏部、中书那些地方就更不能不去了,所以这每一次都要跑好些地方,有些衙门偏又隔得颇远,于是半天便过去了。 这一天照旧是一无所获,各处衙院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待阙的人,有的是同科进士,有的是其他闲散官员,所有人都是满脸希冀,最后又都失望地离开。 包大中熟读史书,这“冗官”是从前朝廷的一大弊政,但南渡以后似乎情况大为好转,怎么眼下却又如此严重了呢? 他茫然地走在临安的街道上,胡全安跟在身边,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是不敢说话。 街角牌坊下缩着一家四口人,个个眼神麻木,呆滞地盯着来去的行人,已经连上前行乞的力气都没有了。 包大中在怀里囊中摸捻了好一阵,掏出几个大钱来放在他们面前,掩面离开。 胡全安叹道:“郎君是大好人,但这全天下到处都是流民乞丐,又如何管得过来。” 包大中却是摇了摇头:“不,有一个地方却是没有的。” 他怅然地往前走着,进入到最繁华的一条街时,这里的景象又是一变,满街冠盖,繁华胜景,引人入胜。 香车宝马如水而过,雕楼画栋连绵不断,歌舞丝竹随处可闻,富贵气象比比皆是。 入眼皆是豪阔的官人公子,前呼后拥,顾盼生辉处,满楼红袖招。 从这里到西湖胜景,更是繁华无比,仿佛天下的有钱人都聚集到了这一片地方来了。也难怪时人都感叹临安之繁华天下无双。 只是刚见过人间疾苦,自己又是这般处境,看到这些繁华景象,包大中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 他沿街走了几步,却听见旁边有人夸耀道:“贤弟瞧我这一身如何?” “哈哈,这可是钦州最新的玉棉锦袍,穿在身上那叫一个暖和,比诸位的皮裘强太多了。” 包大中不禁回头看去,只见却是几个富家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在一起笑谈,那自夸之人身上袍子果然十分别致,旁边人都伸手去摸,人人都有些羡慕之情。 钦州啊……包大中不禁叹气,相公可真是了不起啊,相隔数千里的临安也时时听闻其名。 这半年多时间里,钦州布的名声可是震天价响,想听不到都难得很。 对此,包大中心情复杂,既是高兴,又感到一丝惆怅。他当然希望钦州越来越好,但是钦州越好,他自己就越发尴尬。 大家都留下了,就你一个人离开了…… 以后再好,你也只是个过客、逃兵…… 包大中苦笑了一声,将这些杂乱思绪用力排出脑海,他站在这繁华的街道上寻思了一会,忽然下定决心,转身道:“安伯,回去咱们就收拾一下,准备离开京城了。” “啊?”胡全安不禁一愣,“可是,老爷不是让郎君等到官身……” “等不了的,整整两三百人都在候阙,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咱们回老家去过年,年后我可以寻些西宾塾业之类的事情先做着,再慢慢等候吧。” 包大中素来优柔寡断,此时难得露出几分果决来。 数日后,他便带着胡全安离开了临安城。 临行前甚至头也没有回一下,这座城市,留给他的只有折磨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