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已靠近了码头。 这被称为公爷之人却是眉头沉了起来。 他对艄公道:“若我猜的没错,此地应该距离京城还有一些距离吧。怎么这船,却在此停靠?我们要进京城,难道你就将我等送至这里。” 艄公却是苦笑道:“老爷是不晓得呢,再往前走的几处码头,就要船满为患了,那客船和货船定要堵塞在码头的。与其继续往前走,倒不如在这里下,走陆路,如若不然,反而耽误时间。” 这被称为公爷的,自是凯旋归来的徐达。 他的头衔很多,每一个都骇人的很,有位居极品的魏国公,有掌握天下权柄的右丞相,甚至朱元璋还让他兼任太子少傅。 可以说,作为大明开国数一数二的功臣,朱元璋甚至连他未来的前途也已经预备好了,那就是一旦他这个皇帝大行殡天,希望这位自己的左右手能够辅佐太子。 徐达听了艄公的话,不由得皱眉。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艄公在哄骗自己,或许因为已经收了他的船资,不愿继续前行而已。 此番他凯旋,并没有随浩浩荡荡的人马一道回来。一方面,是急着先行回京。另一方面,也觉得那样过于高调,他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 徐达不悦地道:“我在南京也有许多年了,却从未听说过,码头会堵塞的情况。何况,我不是见这沿途,都修了许多的码头吗?码头越修越多,哪里有水路越来越堵塞的道理?” 艄公苦笑道:“老爷有所不知呢,实际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江宁的所有码头都在堵塞,过往的船太多了,尤其是过了南京水门之后,那就更骇人了。具体什么缘由,小人也不知晓。” 徐达身后一人横眉冷对道:“莫非想要诓我们吗?” 艄公却道:“这是什么话,我见你们是贵人,来时的时候,也没收你们多少船资。你们在外自己去打听打听,现在这船价是多少。说实话,我运你们来,还折本呢。我在此行船,辛辛苦苦,还未有给百户所买气力来得挣钱。我若诓你们,如何这样的好心,肯送你们来。” 徐达倒是温和地制止了后头暴怒的年轻人,不过他觉得这艄公的话有些匪夷所思,不像真的。只是道:“上岸吧。” 他当即带人上岸,谁晓得……这虽是南京城外,原本只是荒凉的东郊,此时却也热闹了不少,竟有许多的车马,停留在码头外头。 甚至看到有人吆喝:“去京城东市的车,去东市的车,马上发车便走。” “这儿是去文庙的,文庙的有没有。” 这一下子,徐达当真瞠目结舌了,他竟发现,果然有许多人,竟当真蜂拥坐车去。 后头的年轻人倒是实在,很快叫了一辆两轮车,只是谈到价钱的时候,这车夫道:“三十五文钱。” 这一下子的,将年轻人惹火了,他大呼道:“三十五文,你不如去抢。” “这什么话!”车夫道:“我这一趟去要半个多时辰,现在都是这个价,你不愿做,我还不愿意送呢。” 徐达脸色微微有些不喜,他还是压住了火气,道:“这价格是不是高了一些?虽说平日里老夫坐车少,可你这一日拉几趟,岂不就挣了几百文?” 车夫见徐达温言细语,却也和善起来,苦笑道:“贵人,非是小人如此,实在是现在就是这个价。若是阴雨天,怕要四五十文呢。现在不涨不行,江宁县这儿,工价都在涨。也只有我这般的人,还肯踏踏实实的拉车。换做其他人……啧啧……哪里肯这样的安分。” 徐达心里越发的惊疑了,不由道:“这是何故?” “现在缺工啊,哪里都要人,百户所招募了许多人,每月给薪俸,还包吃,到处都在募工。还有不少商贾,也在大肆募人,如今是缺人得很……” “百户所?”徐达微微一愣:“是什么百户所?” “当然是春和宫百户所。” 徐达一听,脸色大变。 论起来,他是太子少傅,也算是太子的老师,居然有百户所,打的是春和宫的名头,没想到一年多没来京城,这京城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于是徐达道:“这春和宫百户所是什么名堂,劳驾你先送我们进城吧,我给你五十文,咱们一路,边走边说。” 车夫笑颜逐开,忙殷勤地道:“多谢贵人。” 但凡是车夫,总有说不完的话,自然是因为本来就四处走动,消息灵通。另一方面,平时拉车,也实在日子过的寡淡,若是碰到愿意听他们啰嗦的客人,便总是不免要打开话匣子。 “你不晓得,这春和宫百户所,真是好气魄,现在要将江宁县的许多码头翻修、河道也要疏浚。不只是如此,还有修桥铺路,且还不拉徭役。” “不拉徭役?”徐达猝不及防,脸上掩不住的露出吃惊的神色,惊异道:“那如何做这样多的事?” 车夫便道:“雇工啊,大工二两银子,小工一两,有特殊技艺的,便是三两五两也有可能。贵人你不晓得,现在这江宁,都要疯了,人人都不愁没有生计,总而言之,这江宁县比往日要热闹的多了。” 徐达下意识地问道:“这需多少银子?” “我哪晓得。”车夫沉默了一下,随即又道:“不过私下都在说,百户所有的是银子,只怕一月的开销,有十几万两……” 徐达此时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那么多的将士在外头征伐,这一个月……除去必须的粮草,所花费的银子,怕也不及这个数的零头。 他心绪复杂,微微皱着眉头,随即道:“这是春和宫的意思吗?” 车夫没有多想便道:“当然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难道一个百户所,还敢干这样的事吗?要我说,这太子殿下真贤明啊,给咱们百姓一条生计……” 这一路,那车夫说的天花乱坠,沿途到了一处路边的茶肆歇脚,他大呼一声,排出了七八个铜钱,道:“来碗凉茶,再来两个素油饼。” 徐达阖目,越进了南京城,便察觉到这儿格外的热闹,沿街叫卖多了,人流多了,仿佛一年不见,竟是恍如隔世。 他一直微微沉着眉,等抵达了目的地,便随即往兵部点卯。 兵部这边万万没料到,魏国公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当即大惊,火速奏报入宫。 而很快,宫里头就有宦官气喘吁吁的来,大呼:“魏国公速速觐见,魏国公速速觐见,陛下闻了魏国公入京,龙颜大悦,请魏国公即刻拜见,不得有迟。” 于是徐达马不停蹄地来到武英殿,拜见朱元璋。 朱元璋亲自下殿,一把拉住徐达的胳膊,笑道:“本以为你会随军回来,谁料到这般行色匆匆。哈哈哈……回来的好,回来的好啊!” 说着,对宦官道:“赐座。” 这殿中,已来了不少的文臣武将,都是朱元璋诏来的。 而能在这殿中赐座,有此待遇的,除了此时殿中老态龙钟端坐的李善长,其二便是徐达了。 徐达欠身坐下,道:“臣罪该万死,军马到了镇江,本该先行上奏,再行回京。只是一时归心似箭,便索性先行一步。” 朱元璋含笑道:“朕和大家伙儿,都盼着你呢。昨日胡惟庸上奏,就提及了你,说是要此番你功不可没,当厚爱之,赐予新的府邸,筹建大功坊,以酬你的功劳。” 徐达抬眼,瞥了胡惟庸一眼,不过他神色依旧古井无波,摇头道:“臣的恩赏已经太重,实在不宜再赏了。何况朝廷处处都费钱,眼下天下百废待举,陛下还是不要再靡费了。否则,臣心不安。” 朱元璋笑着道:“这是什么话,有功要赏嘛。” 徐达却道:“臣这一路来,倒是发现了不少稀罕事。” “嗯?”朱元璋对于地方的民情,是极为看重的。 他当初就是因为天下崩溃而起家,深知民间的惨状,最后才使鞑子失了天下。因此,最是能体会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于是道:“说朕听听。” 徐达道:“臣从镇江一路来,发现百姓们……依旧困苦,衣食无着,虽说是天下太平了,可没了刀兵之祸,百姓们却多面有菜色。这镇江,已是江淮富庶之地,连这样的地方,都尚且如此,实在令臣担忧。” 朱元璋听罢,为之色变。 他背着手,回头看李善长:“是这样的情况吗?有这样的艰难?可为何镇江府的奏报……倒是天下升平,海晏河清?” 李善长沉吟片刻,道:“陛下,只怕这奏报,比的是当年的景象。” 朱元璋冷笑:“朕与鞑子比吗?” 徐达此时道:“只是……臣从镇江抵达了京城,尤其是过了江宁县境之后,却发现了另一番的景象。这一路来,实在有太多匪夷所思之处,令臣百思不得其解。” 朱元璋凝视着徐达:“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