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银子,朱元璋的心情极好。 以至于他表现出来了超凡的耐心。 他追问朱标,其本质并不是想知道邓千秋有什么惊人之语,而是想知道,太子在这几日是否有长进。 朱标道:“邓千秋还说,赋税的根本在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唯有如此,方是正道。他说他不懂圣人说什么,什么仁爱啊之类,因为这是空话,真要有什么大治天下的理想,无非就在于取和舍之间。取便是如何合理的征取税赋,舍便是如何将税赋合理的应用。只要掌握了这两件事,那么天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朱元璋听罢,不由道:“这比许多腐儒有见识多了,尤其是那个文原吉……” 顿了顿,朱元璋又道:“不过他毕竟还是年轻,有幼稚的一面。” 朱标疑惑地道:“父皇说他哪里幼稚?” 朱元璋道:“唔……” 朱元璋看着自己的好大儿,这个平日里脾气火爆的皇帝,居然在此时竟开始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他咳嗽:“以后你会明白的。” 朱标眨了眨眼道:“父皇是不舍得将税赋用之于民吧。” “胡说。”朱元璋脸一绷,怒道:“你老子我区区布衣,得取天下,靠的就是民心所向!你可知道,当年是怎样的惨景?那鞑子官军,所过之处,奸淫掳掠。而其余所谓义军,亦是沿途烧杀。唯有你老子,每日干的就是约束部众,不得扰民。为此,不知杀了多少当初身边跟着朕的老兄弟,这才使天下人知晓当初的吴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人人都视吴军为义兵。你来说说看,这天底下,还有比朕更爱民之人吗?” 朱标道:“可现在父皇得了天下,要考虑的事就更多了。” 朱元璋默不作声,半响后道:“哎,民脂民膏啊。” 朱标见父皇被触动,也不由道:“父皇也认同邓千秋的吧,认为这民脂民膏,当用之于民。” 朱元璋道:“朕说的是农赋,农赋是可怜的农夫们千辛万苦耕种所得,这是民脂民膏。可是商税算民脂民膏吗?” 朱标:“……” 朱元璋理直气壮地道:“朕看他们很殷实,交了税,也不头疼,若是得了这些税银,就叹民生多艰,似乎有点自作多情。朕决定啦,朕要将它们攒起来,给朕的好大儿用。” 说着,他拍一拍朱标的肩:“朕的好大儿,朕将来要攒很大很大一笔银子,朕可以吃一辈子苦,可你不能,将来你的儿子,你的孙儿也不能。朕和你的母后苦了一辈子,习惯了,可见不得你吃苦头。” 朱标眼睛微红,脑袋转到了别处。 ………… 文原吉还在百户所的中堂,痴痴地坐着。 邓千秋则将一只脚架在椅上,哼着小曲儿继续算账。 过了半个时辰,他端了附近酒肆的餐盒来,端着碗,吧唧吧唧的,一面吃饭一面继续看账。 “喂……饿不饿……” “算啦,你不理我就算啦,我也不想理你。” “你困吗?” 隔三差五的,邓千秋就问一句。 文原吉还是端坐着,还是一动不动。 邓千秋摇头,叹息着道:“可怜,脑子坏了,这么大的头,这样好的一副脑子。” 文原吉突然发出了嘶吼:“我恨!” 邓千秋见他终于有了回应,忙是兴冲冲地道:“冤有头债有主……不对,我劝你别恨。” 文原吉瞪着一双眼睛,既委屈又愤恨,咬牙切齿地道:“我恨我文原吉诗书传家,堂堂江南巨室,十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甘居于你这无知小儿之下。” 邓千秋听罢,转瞬反应过来是在骂他邓千秋,顿时大怒。 他猛地搁下碗,直接上前,抬起腿飞起一脚。 一脚正中文原吉小腹。 文原吉失衡,连人带椅直接摔下去。 “姓文的,我没惹你,惹你的是陛下,你现在在骂谁?”邓千秋怒气冲冲,屡起袖子要继续冲上去。 “啊呀……”文原吉倒地,发出哀嚎。 他忙抱头,好像突然清醒了:“啊呀,啊呀……别打,别打,邓百户,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邓千秋叉手:“还敢骂吗?” 文原吉晃着脑袋,像受惊的小鹿,:“不敢了,不敢了,再不敢了。” 邓千秋瞪着他道:“你他娘的还敢坐在这里,拿着百户所的饷在这摸鱼吗?” 文原吉痛苦地抱着头道:“不,不敢了。” 邓千秋冷哼一声,接着道:“给我死过来,给我算账。” 文原吉站起来,弓着身,碎步到了案牍前,低着头跪坐。 邓千秋指着他的头道:“你最好给我好好地算账,不然我打得你娘都不认得你。” 文原吉立即低头,翻开账簿,手哆哆嗦嗦地去取了笔架上的笔,一面道:“好,好的,好的。” 邓千秋冷声道:“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文原吉立即道:“没……没有。” 邓千秋冷哼着道:“你别瞎翻账本,给我折算这本账,计算一下开支。” 文原吉顺着邓千秋的指点,打开了一本账簿,不过这簿子,却是空白。 “帮我计算一下,江宁县四十里河堤的疏浚,还有三座石桥,以及两个码头,三所学堂,一个义庄,还有一百四十里青石路所需的人力和钱粮。” “啊……”文原吉错愕地抬头道:“这样大的开支?怕是整个江宁县的劳力都征发了,都不足吧!邓百户,使不得啊,百姓们徭役辛苦,他们会受不了的。” 邓千秋对他翻了个白眼道:“谁说让他们服徭役了?我要的是募工,给银子的,大工一月二两银子,小工一两,包三餐。” 文原吉一愣,他脸色变了:“你疯了?不不不,邓百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银子从何而来?” 邓千秋很少不屑地看他一样眼,随即道:“你以为百户所收税是为了什么?” 文原吉打了个冷颤:“虽说你我文武失和,可作为佥书,职责所在,我需提醒你,这银子……是陛下的……可不能乱花。你可不要自误,陛下的性子,你是知晓的。” 邓千秋继续瞪着他道:“我若是碌碌无为,早就回家啃爹了,何须在这里跟你这样的人啰嗦?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干点事,这账你给不给我算?” 文原吉忙道:“算,算,算,我算。” 他低头,擦了擦汗,突然觉得心里很委屈,可强忍着,终没令泪水滴下来。 邓千秋坐在一旁,架着腿,他想了想道:“工钱会不会太低了?” “啊……” 邓千秋皱眉道:“问你话呢。” 文原吉道:“这还低,我家的佃户,一日有两餐就不错……” “混账,你这黑心的狗地主。”邓千秋又要起身。 文原吉下意识地抱头,忙道:“下官的意思是,咱们不能这样糟践银子,邓百户,你听我劝,我现在眼皮子在跳,感觉跟着你要出事。” 邓千秋听罢,稳稳地坐了回去,倒是来了精神:“是吗?那我问你,今早你出门的时候,眼皮子跳了没有?有没有预感到,陛下会将你踹到这百户所来?” 也不知道这话刺疼了文原吉哪个点,他放下手,回瞪着邓千秋,大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你对我拳脚相加也就罢了,却为何三番辱我?” 邓千秋看了他半响,却是道:“好,那我不辱你,你赶紧干活吧,不然我又要手痒了。” “噢,噢。”文原吉忙低头:“好。” ………… 百户所里,在几日之后,突然开始张榜纳贤。 这倒是一下子吸引了许多人,很快,大家就发现,这榜实在骇人。 招募壮力五千九百人,除此之外,还有文吏若干,匠人三百七十余。 这即便是地方上的耆老,也不由得为之惊叹。 要知道,除了元末的那一次修黄河,还极少有这样的大手笔。 可即便那一次修黄河,却也只是征发劳役而已。可这百户所,竟是直接雇工。 素来官府不征劳力,可现在居然雇工,简直疯了。 一时之间,许多人奔走相告,倒使这江宁县热闹了一阵子。 文原吉这佥书居然出乎了邓千秋的意料之外,这家伙能写会算,倒还真是一把文书工作的好手。 现在他带着七八个文吏干活,从计算支出,再到公文转递,竟是得心应手。 只是……这家伙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文佥书。” 这一日正午,邓千秋叫住他。 文原吉最恨人叫他佥书,一般只让人叫他文先生。 可邓千秋这样叫他,他却无可奈何。 “邓百户有何吩咐?” 邓千秋道:“听说你昨夜去给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投了拜帖?” 文原吉脸色一变。 邓千秋又道:“你不会是在想办法走汪丞相的门路,想让他把你调离百户所吧?” 文原吉顿时脸色羞红,道:“这是私事,私事……” 邓千秋道:“其实你干的挺好,何苦折腾,咱们现在不是合作很愉快吗?你怎么满门心思都想跑?” 文原吉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心说老实话:“干这佥书也不是不成,就是我觉得跟着你,迟早大家都要完。” 邓千秋感觉自己受到极大的嫌弃,怒道:“你说什么?” 文原吉吓得后退几步,却是梗着脖子道:“你花陛下的钱,陛下龙颜震怒,就会将我们都满门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