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水南岸,黑色秦旗连绵不绝。 数万秦军分三座大营,分别扼守淇水的上、中、下游,力争控扼全线,不给对岸的唐贼任何一丝过河的机会。 位于正中的是秦军主营,由主将司马欣坐镇,驻扎了整整五万大军。 每日皆有游骑进进出出,将沿线情报和主将军令及时送抵,使秦军保持最高的行政效率以抵御敌军。 到了下午时候,有数百骑兵纵马奔出秦军主营,前往淇水方向巡视。 这是司马欣每日都要做的事情,一天要是不巡查一次,到了晚上他都睡不着觉。 之前有王离顶着,他只需当个副将听命令执行就好。哪知道突然有一天王离没了,自己反成了九万秦军的老大,承担起抵挡唐王吴广十多万大军的重任。 司马欣又愁又惧,为了不落到王离战败问罪的下场,他打起十二分的精力来防御。 用心做事的效果很不错。 一直到七月底,唐军依旧被死死挡在淇水北岸,多次进攻都被他打退,这让司马欣颇为得意。 唐王吴广,不过如此嘛。 只是最近有几个不好的消息传来,让司马欣彻夜难眠,今日巡河时他将在另一营地负责的董翳叫来。 两马在淇水南岸并步前行。 司马欣先说了一件重要事情:“上党有信传来,发现唐贼偏师踪迹,观其模样是想要袭击长子。唐贼应是见从淇水攻不过来,就欲先取上党,然后再从上党出兵河内。我准备让你率兵去支援上党,守住北边不失。” 董翳脸色微变,问道:“贼有多少?” “两三万左右,但难保唐贼后续不会继续增兵上党。你且率两万人北上,借着上党诸多险要,应能守住不失。只要守住上党,则我只需固守淇水一线,不用担忧唐贼从其他地方过来。” “可唐贼人数众多,我若率两万人走,司马君这边可能挡住? 董翳有些担忧的问询。他和司马欣关系不错,没人时常与私交称呼。 司马欣笑起来:“七八月正是雨季,有这淇水为阻,唐贼想要过河基本不可能,这也是那吴广为什么要派人去攻上党的原因。别说他只有十多万人,就算再来十万,我也挡得住。其实相比对面的贼人,我更忧虑的是朝廷……” 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司马欣挥了挥手,让后方短兵走远一些。 他驾马靠近董翳,低声道:“我前段时间派亲信回了一趟关中,欲询问李相大战当前,朝廷为何治罪前方大将,使得军心尽丧。” 司马欣派人回去,其实是因为他接替王离当了主将,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战败也落到和王离一样的下场,故而要先向李斯探个底。 哪知道亲信从关中带回来的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雳,将他惊得目瞪口呆。 “上个月冯相和冯将军上书皇帝请求减免黔首赋役,被治罪下狱,二君言将相不辱而自尽。这个月,李相听说是意图谋反,被下狱了。” 司马欣脸色难看,声音更带着颤音。 他是法吏出身,曾任栎阳狱掾,属于是李斯一系的秦吏。之所以能任长史率兵东出,也是李斯的推荐。 现在李斯一入狱,司马欣的后台直接就倒了。 董翳则听得双眼大睁,脸露惊恐:“冯相和冯将军死了?他们可是国之支柱啊,其他人死也就罢了,怎得连丞相都死了!” 董翳是冯劫的旧部,他的后台就是冯氏。 冯去疾和冯劫一死,他的后台同样没了。 这也是司马欣为什么要和董翳分享这个消息的原因。 两人的后台都没了,所处的困境一样,堪称难兄难弟。 司马欣苦笑道:“别说是丞相了,之前的公子公主,皇帝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说杀就杀。又如今日之武城侯,那么高的爵位,还肩负着抵挡贼军的重任,结果说拿下就拿下,也不管前线战事如何。还有李相,你相信他会谋反吗?皇帝啊皇帝……唉……” 董翳咬唇道:“冯相和冯将军皆死,李相和武城侯入狱。吾等若在前线吃了败仗,是否也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沉默。 司马欣没有回答,但两人都知道答案。 良久,司马欣长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吾等毕竟是秦人,总不能与那些叛贼为伍吧。你此去上党,当好好守备,吾等将这河北防住了。等到上将军击退齐、魏,或许天下局势另有转机。” 董翳默默点头。 两人又说了一些军事上的安排,董翳便离去,准备支援上党的事情。 看着董翳驾马远去,司马欣突然有些发冷。 李斯下了狱,他这个李氏一系的将领,真的会安然无恙吗? 司马欣不由侧首,望向不远处的淇水。 淇水汤汤,流淌不休。 恍惚间,他像是能看到淇水对岸有红色隐现。 司马欣知道,那是唐国的旗帜。 他听说唐王吴广宽仁大度,麾下有一支数万人的秦军降卒。 他还从那支自太行归来的秦军偏师中知晓了一个消息。 昔日曾侍奉秦二世的巨鹿郡尉李良,现在被吴广赐为封君,率大军坐镇井陉,很受重用。 降将降卒,并不受吴广歧视。 想到此,司马欣的心动了一下。 然后他猛地摇头,将一些不好的想法逐出脑海。 “吾乃秦将,自当为大秦战至最后。” 司马欣盯着对岸,低语着。 “有我司马欣在此,你吴广休想踏过淇水一步!” …… 时间进入八月,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天一热,人就容易烦躁。 河内郡野王城,城中的居民正烦躁到了极致,已经处于将要暴动的边缘。 “秦贼残暴!” “这些狗秦人还要不要人活了!” “上半年抢了吾等的粮食,如今又来抢掠。天啦,现在田里的粮食还没熟,吾等家中却无果腹之物,这还怎么活下去!” “呜呜呜……” 满城黔首怨声载道,家家皆是哀嚎之声。 野王的北边,是河内通往上党的一条重要道路。 秦将董翳这一次率兵支援上党,就是从东往西,然后经野王北上。 因为是急行军赶路,后方的粮队跟不上,所以两万秦军基本是带着干粮前行,沿途路过城邑时就地取食,大吃一顿,顺便再带一批粮食离去。 野王城,就是刚刚被这两万秦军扫荡了一遍。 上一次扫荡是在十二月底和一月初,几乎抢走了他们大半的粮食。 这大半年来野王人全都是节衣缩食,靠着稀粥加上些许野菜度日。 一个个那是饿的面黄肌瘦,许多黔首走路都在打摆子。 但好歹撑到了八月。 眼看下个月就要开始秋收,他们在收获之后能大吃一顿。 每个人都对未来怀抱着希望。 这时候,董翳来了,带着他的两万秦军来了。 正因为是快到秋收,秦军对他们毫不客气,将他们家中仅存的粮食尽数征走,连稀粥都不给他们喝。 敢反抗的人当场斩杀。 人头落地,血水流淌。 两万秦军威慑下,没人敢反抗,乖乖交出了家中活命的粮食。 现在秦军走了,钻进太行山道里去了,留下这些野王人面对没有粮食可吃的现实。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真到要命的时候,田里那些没熟的粮食也是可以吃的。 但明年又怎么办呢? 难道要吃人吗? 哀怨之后,野王城中有不少人双眼发红,充满着仇恨。 镇守野王的一百秦卒可是顿顿吃干饭,个个面容饱满,平日里巡城时更是趾高气昂,完全不把他们当人看待。 这种对比下,满城黔首无人不怀怨。 城中一座大宅。 韩喜面色蜡黄,身体比年初时缩水了一圈。 作为野王豪族之首的韩氏家主,韩喜本该吃喝不愁,家中粮食到了发霉时也吃不完。可在秦军的统治下,他现在每天饱一顿饥一顿,眼中早没了光。 再大的豪族,也经不起秦人的摧残啊。 此刻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哀叹不已。 “卫侯之智,非吾等能及。早知有今日下场,吾等当初就该随吴王大军北上,也不用受秦军折辱。那张氏也不会被秦军灭了满门,一时之误,后悔无穷啊!” “卫君子,你可知吾等这大半年来,皆是身处后悔之中,若上天再给一次机会,吾等定然跟着卫侯去邯郸。去跟着吴王啊!” 当初韩喜笑卫角傻,竟然将野王城的田宅低价出售给他,带着全族跟吴广北上,随时面临被秦军剿灭的风险。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傻得是谁。 人家卫角现在被唐王看重,复国封侯,他韩喜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悔啊! 说着说着,韩喜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卫方摇摇头,道:“韩公既然觉得当初的抉择是错的。那今日就勿要再误了。” “唐王今率大军二十万兵临淇水,正与秦将司马欣激战。而那刚刚北上的董翳则是被我军在上党的偏师牵制。二人早晚抵挡不住,这河内、上党将落入唐王手中。” “当此之时,韩公若能主持野王举义,策动河内之人响应,断秦人粮道,助唐王速胜,岂非大功一件?功劳摆在眼前,韩公这一次可勿要再错过了。” 举义。 韩喜知道了卫方此来的目的。 若是放在之前,他考虑家族情况,或许还会犹豫一二,不想冒险。 但现在嘛。 堂堂野王城的首富家族,被秦人掏空了家底,连一顿饱饭都吃不起。 韩氏立足野王上百年,何曾遭受过这般屈辱。 此仇不报,岂能罢休! 更别说唐王在漳水一战灭十万秦军,威名响彻天下,现在攻打河内,定然早晚拿下来,此时正是韩氏投靠唐国的最好时机。 “卫君子放心,河内之人苦秦久矣,吾等便反了这暴秦,以应唐王!” 韩喜咬牙切齿,接受了卫方的策动。 当日晚间,他暗中召集野王大族的家主和当地豪杰,商议举义反秦之事。 没有人反对。 这暴秦,他们早就恨透了。 翌日清晨,韩喜率各家族青壮突袭镇守野王的秦军。 城中只有一百秦卒,守城的百将没想到平日里被呼来喝去的野王人竟然有造反的胆子。 秦军百将当场被杀。 同时在当地豪杰的鼓动下,野王黔首纷纷举臂呼应,一时间聚集起上千人,将城中的秦卒尽数斩杀。 野王这边一造反,其余山阳、修武、河雍等城邑,都在唐国派来的间人鼓动下响应。 这大半年来被纳入秦军的军管统治,各种剥削征缴,使他们早就恨透了秦人。 一时间河内出现了当初陈胜、吴广造反时的场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不过数日时间,河内诸城皆是反旗。 成千上万的河内人组成军队,攻占城池,并突袭秦军后方的辎重粮秣。 当消息传到淇水前线时,正满是信心将吴广挡在北岸的司马欣惊呆了。 “怎么会这样?” “他们怎么敢的!” 秦军前线奋战御敌,结果后方反而出现了大叛乱,司马欣一时有些迷茫。 而位于淇水北岸的唐军大营,也收到了间人冒死送来的消息。 吴广当着众将的面,大笑道:“陈生之计已成,今河内诸城皆反,秦军后方起火,正是我军渡过淇水,一举击破司马欣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