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六月盛夏,艳阳高照,即便是相对靠北的京城同样酷热难耐。午后,贾母跟往常一般午睡了大半个时辰,醒来后喝了几勺莲子雪耳羹,倒觉精神劲头上来了,便道:“鸳鸯,昨日我仿佛听宝玉说,园子里的荷花开了,反正也闲着,到园子里散散吧,顺道看看姑娘们都在作甚。” 鸳鸯笑道:“老祖宗,你可消停消停吧,外面老阳儿正毒着呢,假山都烫得能煎鸡子了,你老人家要是中了暑,岂不成了婢子的罪过?要看也得待傍晚或者明儿一早再看,反正那花儿一时半会也败不了。” 贾母对鸳鸯向来言听计从,闻言点头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到,那就明早再去看吧,不过夏日绵长,宝玉上学去了,姑娘们也住在园子里,我这里倒是越发的冷清无聊了。” 琥珀笑着走进来道:“老祖宗想打发时间岂不容易,婢子去把太太和大太太,珍大奶奶叫来陪您抹骨牌好了。” 鸳鸯笑道:“抹骨牌怎能少得了琏二奶奶,把她也叫来,既可逗乐子,又打发时间,一举两得。” 贾母呵呵笑道:“对,怎么少得了那猴儿,快去快去。” 很快,穿戴得彩绣辉煌的王熙凤便赶来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道:“老祖宗,你可饶了我吧,你自己睡饱喝足了便来消遣我们,可怜我辛苦攒的这点梯已钱,都还没捂热便要孝敬老祖宗了。” 众婢皆笑了起来,贾母亦笑道:“不用你孝敬,有本事你且把我老婆子的梯已钱都赢走。” 王熙凤笑嘻嘻地道:“这可是老祖宗你自己说的,待会输了可别怪孙媳妇欺你老迈。” 王熙凤正插科打诨间,大太太邢夫人,太太王夫人,还有贾珍媳妇尤氏都陆续赶来了。王熙凤想把位置让给王夫人,后者却把她推了回去道:“还是凤丫头你来吧,我本来就不爱抹骨牌,输了算我的。” 王夫人说完便让金钏儿放下一吊钱,王熙凤赶紧塞回金钏儿手中道:“我自己有钱,哪能花太太的,快收起来。” “这可是二奶奶自己不要的,送上门的钱财也不要,待会输了可别怨我。”金钏儿笑嘻嘻地道,一边把钱收了起来。 王熙凤啐了一口道:“真晦气,小蹄子嘴里吐不出象牙,真该把它缝起来,离我远点。” 尤氏把金钏儿拉到自己身边,笑吟吟地道:“到我这儿来,她嫌你晦气,我可不嫌,待会赢了钱分你一半,气死这泼皮破落户。”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其实王熙凤和尤氏都明白这场牌局只是陪贾母打发时间,逗她老人家开心罢了,所以借着金钏儿和鸳鸯通风报信,上下家串通,贾母需要什么牌就打什么牌,因此几轮下来,贾母都成了最大的赢家,笑得合不拢嘴,倒是大太太邢夫人闷闷乐。 众所周知,邢夫人是贾赦的续弦,一向在丈夫面前唯唯诺诺,为人却贪婪无度,凡经她手的钱物无有不克扣的,因此不为贾母所喜,后宅的管理权自然也就没她份了。 这时,一小丫环拿了一吊钱进来交给王熙凤道:“丰儿姐姐担心奶奶带的钱不够用,所以让婢子给奶奶送一吊钱。” 王熙凤苦着脸道:“丰儿那蹄子能掐会算不成,我这边快输光了,她就巴巴让你送钱来,罢了,不用给我,都放老太太的抽屉里去,她那抽屉就是个聚宝盆,迟早也是勾了去的,还不如直接给了省事。” 贾母顿时又被逗乐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忽见门外头有人探头探脑,便收敛了笑容问道:“门外是谁?” 门外正是贾琏,闻言走了进来,跪倒叩头道:“琏儿给老祖宗请安。” 王熙凤见到贾琏,不由一愣,目光询问地向后者望去,而后者的脸色明显有些复 杂。 贾母奇道:“琏儿,现在也不是晨昏定省的时辰,你来此作甚?而且来了就来了,鬼鬼祟祟的作甚?” 贾琏陪笑道:“有件紧要事……其实也不算什么紧要事,大老爷让孩儿回禀老太太,刚才在外面见到老太太打牌正高兴,倒是不敢进来打扰。” 贾母皱眉道:“什么紧要不紧要的,你老子几个意思?活了几十岁还活不明白,官儿也不好好做,放着身体也不好好保养,又整什么夭蛾子?” 贾赦是贾母的长子,五六十岁了还好色如命,小妾纳了一个又一个,前不久还看中了服侍贾母的婢女鸳鸯,想讨过来纳为妾,气得贾母大动肝火才打了退堂鼓,所以,贾母一听贾琏是奉了贾赦之命来的,顿时便不高兴了,只以这老不要脸的儿子还不死心。 贾赦讨要鸳鸯的事闹得挺大的,贾府上下人尽皆知,所以此时在场的人都表情微妙,最尴尬的自然是邢夫人和王熙凤了,鸳鸯则冷着俏脸默不作声。 贾琏知道贾母误会了,连忙解释道:“老太太息怒,这次是好事。” 贾母冷哼一声道:“好事?你老子有一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来气我老婆子,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贾琏讪讪地道:“是关于环儿的事。” 贾母愕了一下,问道:“环哥儿?环哥儿又怎么了?” 一听是关于贾环的,王熙凤顿时竖直了耳朵,漫不经心的王夫人也下意识地坐直了些许。 贾琏神色有点古怪地道:“环儿前几年一直在金陵给赵姨娘结庐守制,这事不知怎么传到皇上那儿了,皇上便下旨褒奖了环儿,赞扬其为人子之楷模,孝道之典范,还赏了他三百两银子。” 此言一出,整座屋子都安静了,王熙凤一脸的难以置信,王夫人更是胸口起伏,如鲠在喉,仿佛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能不难受吗?她千方百计打压贾环,好不容易才把这个“瘟神”赶到千里之外的金陵自生自灭,结果皇上竟然亲自下旨褒奖他的孝道?还称他为人子之楷模,孝道之典范?那自己这个嫡母成什么了,以后还拿捏得了他? 贾母显然也惊愕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瞥了一眼王夫人,喃喃地道:“好,环哥儿越发出息了,这是好事,皇上下旨褒奖,是咱们贾氏一门的荣耀,嗯,我知道了,让珍大爷到祠堂上香告慰列祖列宗。” 贾琏连忙称是,转身便欲离开,贾母忙又叫住道:“等老爷放衙回府,请他来一趟。” 贾琏忙又答应下来。 贾琏离开后,屋子里还是安静无声,就连最会搞气氛的王熙凤也哑火了,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环老三这小***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这命也太好了,竟然因为给赵姨娘那死鬼结庐守孝三年而受到皇上的褒奖,如此一来,这小***不仅名扬天下,连太太也不能以嫡母的名义拿捏他了。 贾母环视了众人一眼,道:“以后阖府上下,谁也不许提起赵姨娘的事,可知道了?” “知道了!”众婢仆齐声道。 王夫人低眉垂目,默默地数着手中的一串念珠,贾母见状暗叹了口气,她虽然上了年纪,但并未老糊涂,相反,心水清着呢,所以知道贾环因为孝道而受到皇上褒奖这件事,最憋屈的就是王夫人了,于是挥了挥手道:“今日也乏了,都散了吧,政儿媳妇留下来。” 王熙凤等人纷纷散去,鸳鸯和琥珀等侍候贾母的婢女也悄然退了出屋。 贾母抓起王夫人的手,安慰道:“政儿媳妇,委屈你了。” 王夫人强颜笑道:“老太太何出此言,环哥儿也是吾儿,他受到皇上褒奖,我也跟着沾光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来的委屈。” 贾母点了点头笑道 :“那就好,还是政儿媳妇识大体,你放心,环哥儿以后若不孝敬你,我老婆子饶不了他。” 贾母顿了顿,又道:“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事情都过去几年了,赵姨娘的事你也甭放在心上,家和万事兴,一切以我贾氏一门的大局为重。” 王夫人淡道:“那事,我早就忘了,就怕环儿心里还有芥蒂。” 贾母不以为然地道:“小孩子忘性大,迟早会把这事忘了,更何况你才是环儿的嫡母,名份摆在那儿,他还能不认你不成,将来他再有出息,即便挣下了诰命也是你的,目光放长远些。” 王夫人低头不语,贾母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去吧,晚上不用过来请安了。” 王夫人站起来施礼告退,默默地离开了贾母的屋子,行到一偏僻无人处,终于忍不住喉咙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 金钏儿不由吓了一跳,失声道:“太太!” “闭嘴,不许声张!”王夫人厉声低喝道。 金钏儿脸色煞白,王夫人平时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似现在这般神色狰狞还是第一次见,所以吓得她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王夫人掏出手帕擦干净嘴角的鲜血,冷冷地吩咐道:“把血迹清理干净,我吐血的事若传出去,仔细你的皮。” 金钏儿惊恐地连连点头,把血迹清理掉不提。 王夫人又恢复了平时模样,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住处。 傍晚,贾政放衙回府,立即便去了一趟贾母屋里请安,然后便心事重重地返回正房。 贾政近日正因为林如海拒绝与义忠亲王府联姻的事而苦恼,岂料又添了一庄烦心事,自己那庶子竟然得到了皇上亲自下旨褒奖,而且褒奖的事还是因为给赵姨娘结庐守制三年,反观他这个父亲却把未成年儿子丢到金陵不闻不问三年。 所以贾政现在如同坐腊,当全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到贾环的“孝”上时,他贾政作为父亲的“不慈”也无所遁形。 当然,更加难受的自然要数王夫人了,不过她伪装得很好,跟往常一般迎接贾政的归来,并且奉上了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家常。 贾政心不在焉地听着,吃完晚饭后,终于忍不住问道:“环儿受到皇上褒奖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贾政欲言犹止,沉吟了片刻才道:“老太太的意思是,把赵姨娘的灵柩迁入贾氏祖坟,你意下如何?” 王夫人呼吸微微一紧,垂目道:“妾身妇道人家也不懂,老爷自己拿主意即可。” 贾政皱了皱眉道:“你是正室,此事终归是得你同意的。” 王夫人沉默了片刻,淡道:“妾身没意见,环哥儿有了出息,光耀门庭是好事,妾身没理由拖后腿。” 贾政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大哥那边你解释一下。”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妾身省得了。” 第二日,王夫人果真去了一趟王家,找到二哥王子腾,不过不是解释,而是哭诉。 王子胜也在场,听完王夫人哭诉后,不禁勃然大怒,猛的一掌拍在桌子上,骂道:“岂有此理,贾家欺人太甚了,真当咱们王家是泥捏的不成,我这就找贾政算账去,他若敢把赵姨娘那贱婢的灵柩迁入贾家祖坟,牙齿给他打掉。” 王子腾脸色一沉,喝道:“站住,上哪去?” 王子胜脚步一顿道:“找贾政算账去啊!” “坐下!” “二哥,人家都欺负上脸了……” “坐——下!”王子腾加重语调厉喝一声。 王子胜这才悻悻地坐下,王子腾脸色阴晴不定,眉心处那根悬针纹一 抽一抽的,让人不寒而栗,王子胜见状更不敢造次了,连屁也不再放一个。 王夫人偷瞄了王子腾一眼,擦着眼泪道:“前不久,李十儿从扬州回来,带了环老三的一番原话,说他定然不会辜负我所望,一举中式,光耀门楣,好好报答我的养育之恩。 瞧瞧,这都还没发达呢,就威胁我了,将来若真让他中了进士飞黄腾达,哪里还有我和宝玉的活路?” 王子胜顿时又怒道:“贾环这小子太嚣张了,留他不得。” 王子腾冷哼一声,斥道:“头发长见识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