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马蹄声,紧凑的鼓点,高昂的琴音,敲响了在场两千观众昏昏欲睡的头脑。 当竞技场两侧的铁门渐渐被吊索拽起,从两边各自冲出一匹战马,早已迫不及待的观众群即刻爆发了热烈的欢呼。 “开始啦,开始啦,真是让老子好等。” “你们看那是什么?好酷的盔甲啊!” 一名波兰贵族好奇地指着自西面铁索门乘马奔出的身影。 注意到那名银甲白袍的俊逸军将,来自奥地利的士卒大都兴奋地拍打前排观众的后背。 “那是我们的开路先锋!「野兽骑士」朱利奥·塔佩亚大人!” “那另一边呢?” “那是维也纳的城防军司令,雅各布·阿尔钦博托大人!” 人群中,一名村妇打扮的女孩拍座而起,双手拢成喇叭状,对场下的两人高声呐喊道: “雅各布,上,给我打肿那个负心汉的脸!” 刚下马的朱利奥突然趔趄了一下,惊恐地环顾周围。 “雅各布,你你你,你把艾丽莎带来了?!” “哎,你随军出征将近一年,米尔斯女士很「想念」你。”雅各布特意在想念两个字上加重读音,“朱利奥,能耐了啊?竟然一打就是一年,准备好时隔多日感受一下我的剑技了么?” “来吧,我和我的杜兰达尔可不会轻易言败!” 雅各布嘿然一笑,从层层包裹下取出金光闪耀的法兰克式直刃剑。 “小子,你看这是什么?” “啊?” 北方的特等观众席上,已经完全是一身中世纪铁匠工装束的江天河疑惑地歪着脑袋瓜。 “那家伙把剑借出去了?” 朱利奥双手紧握剑柄,高举长剑,慷慨激昂地喊道:“来吧!雅各布!举起剑来,点到为止,输家要替赢家洗三个月的臭衣服!” “哈,少废话,你还欠我两个月的袜子没洗呢!” 雅各布毫不退让地拔出黄金剑,无论气势与架势皆与兄弟针锋相对。 二人摆出同样的作战姿势,在屏息凝神三秒后,同时同刻发出震天的战吼,高举长剑,「杜兰达尔」与黄金之剑迎光相撞。 “铛!” 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杀呀——” 上千观众同时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喊声几乎掀翻大地,震碎云霄。 “杀呀!” 换上了受审者的服饰,衣着体面而华贵的战士们兴奋的叫嚷。 几名仍没分到财火的士兵迫不及待地冲上处刑台,把两具无头尸体的衣服扒了下来,穿到自己身上,炫耀般地在同伴面前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荒唐。” 库克皱起眉头,踹开那几名士卒,在哄闹声中转身快步走上塔楼,来到基诺申科夫面前。 “大人,从昨晚到今晚,已经杀了六十多个人了。”库克厌恶地指着外面血淋淋的处刑台。 “杀贵族,杀官员,再残忍的手段,我都没有意见,但铁匠和皮匠,草药师和行商,他们和我们的战斗有何干系,这分明是滥杀无辜!请您立刻停手!” 基诺申科夫抬起眼皮。 令库克惊讶的是,那双浑浊的眼中蕴含的并非不满,而是深邃的平静。 “我知道。” “您知道?您知道为什么不出手阻止!”库克焦躁地喊着,“有地痞流氓混进了我们的队伍!他们在摧毁我们正义的根基,破坏我们在市民心中的形象。再这样下去,合众帮的名声就要臭了!” 库克作为帮派的征募官,第一个感受到己方在市民眼中的形象逆转。 他的征募受众原本来自各行各业,到如今只有地痞和流民,无论数量或质量都显着下滑。 “市民越来越不欢迎我们了,自耕农也一样,害怕我们的农奴去抢夺他们的私地,开始转而支持其他帮派了。” “你说的这些,其他人都有汇报。” “那为什么不做出改变!难道是怕被指指点点吗?” 基诺申科夫沉默片刻。 “库克……你知道大家为什么支持我么?” 库克毫不迟疑:“当然是为了自由,为了打破奴隶身上的枷锁。” “我也原以为是这样的。”戎装的首领喟叹,“直到开小差的帮众越来越多,有人偷走了计划购置武器装备的财货,令伟大事业的受挫,我才知道许多人不过是为混口饭吃,真正关心我的理想,终究是少数。” “那是他们的意志不够坚定,我会永远站在这一方,自由的这一方。” 基诺申科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端起一杯红葡萄酒,仰头饮下:“一个显然的事实是,不坚定的人始终占帮众的绝大部分。” “即便王国的军队,都不可避免地依靠劫掠营生,我们没有贵族的财富,唯有比他们的手段更残忍、更彻底、更睿智,才能在残酷的斗争中幸存下来。” “日复一日的劳作,被他们间接害死的生命何止万千,我们不过杀了几十人,而那些沉默死去的无名之辈,谁来替他们申辩呢?” 库克愤愤拍开他伸来的手:“什么诡辩都洗不干我们手上的血,我们全都要下地狱了!” “即使下地狱,也要在事业实现之后,哪怕为了不让今日的牺牲白费。”基诺申科夫温言劝导,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那之前,请继续坚定不移地支持我,好吗?” 布尔诺竞技场,一间独立的长木屋内。 被加布里埃拉修女用水浇醒的罗贝尔披着厚厚的羊毛巾瑟瑟发抖。 在听完一脸古怪表情的约翰及时禀告了东摩拉维亚的探子传回的情报后,头发湿漉漉的大主教惊诧不已: “啥?不仅庄园领主,他们把镇子的工匠和商人也给砍了?为什么?” “嗯,根据贝弗利先生的线人分析,这似乎是一场以审判为名的公然劫掠。” 约翰托着下巴思考,接着道,“不过,叛匪竟然会与镇民爆发冲突,完全偏离了我的预估。” “唔……” 罗贝尔与约翰的预测中,基诺申科夫的合众帮将获得大批贫穷民众自发的拥护,在东摩拉维亚形成稳定的割据,并为此准备了大量用于分化瓦解起义军的计策——可万万没想到这帮人放着放着自己就和镇民互掐了起来。 “穷苦人何苦为难穷苦人,这……哎,阿门。” 罗贝尔握着冰冷的黄金十字架吊坠,在额头与胸前划了个十字架,喟叹不已。 “不妙。”约翰皱纹苦思,“万一叛匪被东摩拉维亚的本土警备队镇压,我们一劳永逸解决农奴问题的计划就完蛋了。 该死的,这些贱民连造反都要人教吗?那个基诺申科夫简直没有珍妮弗一半机灵!” 罗贝尔好奇地偏过头:“珍妮弗是谁?” “啊,没事。”约翰一惊,随口打了个哈哈,“那是我的远方表姐。” “是嘛,珍妮弗……”罗贝尔无意地笑道,“听起来像是凯尔特人的名字。” 一滴冷汗从约翰太阳穴流下。 万幸的是,罗贝尔显然没在这方面多想,继续纠结起合众帮的问题。 “得给奴隶们找一个靠谱的决策者,为了防止他们在起作用前覆灭……” “这个决策者应当看上去值得信任,见多识广,擅长应付突发情况……” 放下水桶的加布里埃拉修女坐在书桌边,推了推眼镜,冷不丁地开口道:“我的父亲怎么样?” “你的父亲?哦,约翰,还没介绍。”罗贝尔向上张开手掌,跟约翰介绍道,“这位是鼎鼎大名的「背律学者」艾伊尼阿斯的长女,同时也是我的女秘书,尊敬的加布里埃拉修女。” “秘、秘书?!” 约翰突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尖叫道。 他“噔噔噔”快步走到书桌边,抢走加布里埃拉手里的文件,又“噔噔噔”地冲回罗贝尔面前,气愤地砸掉羽毛笔。 “大人,这是何意?是我哪里让您不满意了吗?为何要在找一个秘书,您不是已经有我了吗?!” “别激动,约翰。”罗贝尔连忙摆手,“别误会,她是我的教会秘书,我的机要秘书始终只有你一人,没人会分你的权。” “呼,呼……” 约翰如一头暴怒的公狮子,扭头瞪了加布里埃拉一眼。 后者无所谓地摊开手,懒得和他置气。 耗费五分钟,约翰总算冷静了下来。他板着张脸,向罗贝尔俯身行礼。 “抱歉,我冲动了。如果是着名的艾伊尼阿斯修士出马,自然再好不过。” 罗贝尔苦笑:“说起来,我闲置艾伊尼阿斯先生多日,但愿他不会埋怨我。” “哎哟哟,疼,疼,别揪爸爸的胡子……” 车水马龙的布尔诺城中心大道,一家露天杂货铺旁,陪家人出门逛街的艾伊尼阿斯痛不欲生地喊着。 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男孩坐在他的脖子上,嬉笑着揪拔他的大胡子。 “坎诺尼,又在欺负爸爸了,快,别揪你爸爸的胡子了。” 他身旁的妇人无奈地抱下孩子,掸掉丈夫身上的尘土。 艾伊尼阿斯笑看妻子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和妻儿继续走在街边,最终坐在一家摩拉维亚特色烤肠店前驻足,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餐桌两边。 店老板笑着端上两大盘饭菜,他的妻子一边替孩子切好肉肠片,一边担忧地对丈夫问道:“比克罗米尼,家里的存金越来越少了……” “明白。”艾伊尼阿斯很没谱地比了个大拇指,“我明天就去找诺贝尔借一百金币,他有的是钱。” “哎……”妻子无奈扶额,“你呀,明明有本事,为什么不凭本事养家呢。主教大人优待我们家,你也要报答一份心力呀。” “……” 艾伊尼阿斯没有说话,闷闷不乐地搅弄着烤肠。 他右手的小拇指不翼而飞,这是他曾为说服胡斯领袖扬·卡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努力,然而扬·卡依然死了,当着他的面撞死在罗贝尔的枪尖上,又一个教会酿成的悲剧在他眼前发生,他就悲伤地看着——作为一个无能的为力的旁观者。 妻子心疼地抚摸着他手上的疤痕:“还在耿耿于怀?” “……这个险恶的世道,无论替谁服务,都扭转不了悲剧。” 艾伊尼阿斯指着自己的头颅:“人心不古,思想从根上烂了,长成的大树,结出的果实也是腐烂的。不扭转人心,不改变思想,神的子民杀死另一个神的子民,穷人的孩子杀死另一个穷人的孩子,这样的悲剧永远不会结束。” “这些年,我一直资助致力于复兴古罗马艺术的画家和雕塑家。我相信这是扭转人心的希望,直到人们意识到教会捏造的伪神与耶稣不是同体,而是敌基督,光明的未来才能从末日的余晖中诞生,正义才能逃脱虚妄的阴云,永无止境的仇恨轮回才有终结的希望。” 妻子已经习惯丈夫愤世嫉俗的发言,没有出声阻止。 “可是……世道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艾伊尼阿斯垂头丧气,“没了教会还有贵族,没了贵族还有商人,没了商人还有官僚,什么都没了,剩下的人也会互相屠戮,鬼知道还会有什么东西踩在世道上,指望哪一方主持公道,还不如指望一颗流星砸烂地球,让所有人公平地去见上帝。” “我不想掺和世事,我想多陪陪你们。国家、理想、正义……都是虚假的。只有家人真正陪在我身边,只有你们的呼吸是真实的。” 妻子抬起手,搓着他的头发。 二十多年前,两人结婚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揉搓丈夫的脑袋,帮艾伊尼阿斯从新婚的惶恐中走出来。 “以前,其他夫人和我说过,如果害怕丈夫出轨,就去掌控他的心和胃。”妻子微笑着说,“如果害怕世道失控,那就是去掌握它吧,让世界沿着你期望的方向前进。我的丈夫所相信的未来,一定比其他人相信的都更美好。” “伦娜……” “但在那之前,先要做好分内的工作,养家糊口也是事业的一环。” “哈,知道了。”他苦笑道,“好吧,如果那小子再派活,我不会拒绝。” “但我会遵从我的愿望行动。”四十三岁的男人眼中精芒闪烁,“即使年纪大了,我仍然不会屈服于世道,我只听从自己的良心和上帝的意志。” 妻子微笑着牵起他的手: “这才是我认识的比克罗米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