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5年7月6日,凌晨。 天未破晓,一缕炊烟升起。几十分钟后,炊烟所在的临时营地被拆除,帐篷的结实面料被扔上马车。人和马匹都用过早餐后,这支行踪不定的队伍缓缓进入维也纳境内。 “维也纳的治安变差了,怎么回事?” 队伍为首的青年,骑在一匹蒙古母马背上,简朴的布质外套上,有两个被箭矢射穿的大洞。 他的脸色难看无比,昨夜,他们在临近多瑙河的一片树林里扎营休息,居然遭到了一伙十几人的强盗袭击,他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一箭贯穿喉咙。 若非贝贝及时帮忙,把箭矢拍开,令其转而扎到了肩膀的软甲上,他这条多少人都没夺走的小命差点葬送在几个名字都不知晓的盗匪手里。 他身后的随从吓得噤声不敢言,生怕心情不好的主君对他们的守位不利大加斥责,但现在罗贝尔根本没有那种心情。 距离他离开维也纳过去不到一年,如今再次回到这里时,却发现多瑙河边的人烟竟然比之前稀少了许多。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强盗们的营地居然逼近了繁华的维也纳城下町,简直不可理喻!他不过抽调走了奥地利三大军团其中一支的三分之二,怎么维也纳如今看起来却和刚刚历经战火一般满目疮痍? 心中的疑惑随着队伍渐渐进入维也纳城外的闹市区而消弭许多,居住在城堡外的市民依然热闹如常,街边满是摆摊的小贩,在见到罗贝尔一行人出现后,吆喝声不绝于耳,正好嘴馋,他索性令车夫停下马车,走到一个兜售自制坎肩的农家少女摊位面前,捡起一个粗麻的披肩左看右看。 农家少女见一个富家公子哥打扮的青年,憨厚地笑了笑,介绍道:“这些都是妈妈在家里自己编的,客人如果喜欢,尽管看看。” “这些坎肩都编得很好,但是太厚了。” 罗贝尔仰望天空,少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炽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如今是七月,刚刚入伏,天气可谓炎热。在这样的天气兜卖秋冬季节的外套,怪不得摊位上的东西满满当当,根本没人来买。 “欸?”呆呆的少女慌了手脚,左顾右看,但他的父母都在家里的菜园子收拾杂草,并没人能给她支招。 “好了,这些坎肩我全都买了。”罗贝尔从马车上拿出钱袋,从里面掏出四枚弗洛林金币。 吓傻了的少女没有伸手来接,他挠了挠脸,把其中两枚收了回去。手上接过两枚冰冷的钱币,却像火烧一样烫手,少女糯糯地说道:“还是太多了……” “钱当然不会白给你。”罗贝尔把钱袋扔回车上,“实话跟你讲,我为皇帝陛下做事,现在正要回宫述职,但一年未归,维也纳的气氛和我离开时大不相同。你知道些什么可疑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如果有用,我还会再给你些酬劳,你正好可以拿这些钱在圣诞节之前添置几件新衣服。” “谢谢客人!” 少女喜笑颜开,将金币小心翼翼地收回怀里的衣服夹层,沉思片刻,向青年说道:“唔,要说今年比较特别的事情的话,城堡附近的山上最近修建了一座新的高塔,听商人们说,经常能在高塔附近看到霍夫堡宫的卫兵出没。” 想必那就是天河之前提到的,弗雷德里克三世新修的观星塔了。 罗贝尔暗暗点头,又把一枚银币放在摊位的钱袋子里:“很好,继续讲。” “嘿嘿,谢谢大人。”少女笑着继续道,“还有,教会在圣史蒂芬大教堂的街对面买下了一片空地,要兴修新的分殿。” 艾伊尼阿斯之前在信里和他提到过,如今奥地利拥有两位总主教,罗贝尔外出时还则罢了,但假若他们二人俱在圣史蒂芬办公,难免命令混乱。所以他计划兴修一座小号的教堂,自己搬到那里,把圣史蒂芬还给他。 又一枚银币落入口袋:“还有吗?” “唔嗯……还有的话,我之前在宫殿外城的大门附近摆摊的时候,听到卫兵们说,皇帝陛下已经很久没回皇宫了,明明皇后已经怀孕六个月了的说。” “莱昂诺尔夫人怀孕了?六个月?”罗贝尔惊讶地睁大眼睛。 “是啊,听说医师确认怀孕的时候,陛下高兴地在城里发了整整七天的礼物呢。”少女不开心地嘟着嘴,“但是我当时跟着爸爸去摩拉维亚买砖头了,错过了。” “是吗……” 皇后怀孕,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而他居然六个月后才迟迟得到这个消息,难怪遇见拉迪不再把继承奥地利挂在嘴边,反而满脑子惦记复仇。倘若莱昂诺尔肚子里是个男孩,这个孩子注定会继承大公国乃至皇位,而拉迪的存在则变得十分尴尬,说不定,会掀起又一轮的政治风波。 弗雷德里克已经用卑劣的手段谋害了伊丽莎白夫人和她的妹妹。 他在夫人的尸身前向主起誓,不会让拉迪也走上同样的命运。 少女没有注意到青年脸上的阴晴不定,继续说道:“这段时间都是斯滕里贝格大人和米斯特尔巴赫伯爵殿下主持宫廷,市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一起骑着马出城巡视。” 是恩里克和博罗诺夫。他远离维也纳,留下的权力真空必须有人填补,恩里克分身乏术,就算他不喜博罗诺夫的为人,也不得不把一部分权力让渡给这位陛下身边的红人,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是米斯特尔巴赫殿下……”少女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踌躇不决,没有说出下一句话。 或许是担心自己和博罗诺夫关系好,所以不敢说三道四吧。 罗贝尔摇了摇头:“我和米斯特尔巴赫殿下势如水火,有我没他。如果你愿意分享他的把柄,这一整袋子钱,都是你的。” “米斯特尔巴赫殿下禁绝了自由迁移法,让城里人和我们这些住得离城区比较近的农户都在银行里办了户口登记,不许我们在多瑙河南北一千五百英尺内居住和耕作。” “怪不得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强盗……” “殿下似乎买下了河边的大片空地,马上要动工修建新的庄园了,喏。”少女努了努嘴,“大人您瞧,招工的传单就贴在史蒂芬广场那边的告示栏里呢。” “再然后的话……”少女摇了摇头,“民女就不知道了,不好意思啊大人。” 罗贝尔点了点头,本想将整个钱袋直接送给农家少女,但随行的卫兵小声在他耳边耳语道:“殿下,平民贸然暴富,有性命之危,周围的人可都看着呢。” 他用余光扫荡周围人的表情,果然如侍卫所言,不少人驻足观看,目光落在他手中鼓鼓囊囊的钱袋上,毫不加掩饰眼中的羡慕甚至贪婪。自黑死病席卷欧罗巴后,人们的眼中丧失了清澈的信仰,转为崇拜象征权势的财富。 不完全是坏事,但也绝对不算好事。 “你,还有你,你们两个。”他点出两位有贵族身份的侍卫,“跟着这个姑娘回家,如果看到有人跟踪,不需要向我汇报,直接斩杀即可。” 贵族斩杀疑似违法的平民便不需要负法律责任,这也是光明的中世纪的一个侧面。 在他用洪亮的嗓门说出这句话后,周围围观的群众纷纷散去,躲避贵族老爷的晦气。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卫兵护送着少女渐渐远去,接着踏上返回霍夫堡皇宫的砖石大道。 透过低矮的两层小楼,罗贝尔已经能清晰地望见皇宫高耸的塔尖。就在他大踏步地准备转过这道弯,四个惊讶的声音异口同声地从身后响起: “诺贝尔阁下?” 雷恩·冯·维根斯特堡、法罗曾经的副官、现任的维也纳城防总长,正提着两兜子生菜,背上还背着一个哭闹的婴儿。 罗贝尔扭头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在强忍着没笑出声的前提下,他清了清嗓子:“咳,维根斯特堡将军,多日不见,身体安康。” “哦!这不是头儿嘛!” 他身后的皮雷·亚德拉同样身上背满了大包小包,兴奋地挤到罗贝尔面前:“现在人人都说你在西边又抢下了一整个公国的地盘,比摩拉维亚还要大!可惜当时我和大哥回威尼斯度假了,不然一定要跟着威尼西亚团一起去,下次如果还有这种好活计,一定知会我们一声啊!” “皮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诺贝尔大人,愚弟叨扰,实在抱歉。” 高尔文·麦克尔泰身上的负担一点不比前面两人少,唯独走在三人后面的贝尔纳多,手上一个包都没有,两袖清风,轻松自在。 罗贝尔上下打量一番众人,吐槽道:“你们这是……组团赶集去了?” “还真是。”皮雷一如往常地乐呵呵,“今天鲁道夫家的腌制坊甩卖了一大批快过期的腌菜和生肉,我寻思反正烤熟了都差不多,就喊上他们几个一块扫货去了。” “你们……手头很紧?” “最近宫廷的开销很大,很多地方都降本增效了。”雷恩无奈地耸耸肩,“我们维根斯特堡家虽说有不少庄园,但我的大婚开销不小,而且还要自掏腰包补齐上头拖欠的军饷,现在也快揭不开锅了。” “堂堂维根斯特堡家的家主,出门不带几个侍从?” “仆人们基本都打发回家了,省钱。” “你背上的是……” “我的儿子,今年刚满一岁。”他怜爱地用胡须蹭着好奇地探过头来的婴孩,“他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了……我不放心把他交给乳母,除了喂奶的时候,我都亲自陪着他。” “嗯,愿夫人的灵魂在天国得到安寝。”罗贝尔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架,“阿门。” 说罢,罗贝尔又看向贝尔纳多:“那你呢,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买?” 贝尔纳多揶揄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我是个放贷的犹太吸血鬼,不差钱。倒不如说,雷恩还欠着我五百弗洛林呢。” 雷恩:“啊,该死,能不能别提这事了。” “那可不行,时不时上门催债也是债主的特权之一哦。” “呵呵。”看着他们开始拌嘴,罗贝尔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每次看着他们吵吵嚷嚷,都是他生命里最轻松的时候。远离维也纳一年有余,他都快淡忘这种最简单的快乐。 “我接下来要去皇宫觐见陛下。”他的目光扫过四人的脸庞,“你们要不要跟我一块去,说实话,一年多不见陛下,我一个人去还有点心虚呢。” “我们跟着您去。”雷恩没有半点犹豫,把手里所有的大包小包一股脑地丢到身后的贝尔纳多怀里。高尔文和皮雷有样学样,一瞬之间,之前云淡风轻的贝尔纳多便被如山的重负压得直不起腰来。 望着几人快速离开,远远的,贝尔纳多不满的声音传来:“嘿,你不能对你的债主这么苛刻!” “少废话。”雷恩头也不回,“你是放贷的,就该知道一句老话,‘欠钱的才是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