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为师父捧来明黄嵌金线道袍,这身衣服师父平素是不穿的,只有举行最重要的法事才会用到。“师父,法会……究竟要做什么?”她低眉忐忑地问。 元君微笑地看了看她:“你身体复原了吗?要是想看热闹,师父带你去。” 寒玉忙摇了摇头:“师父去办大事,徒儿帮不上忙,还是在紫微宫等师父回来。” 元君也没再要求她,正正衣冠,整整腰带,捋捋拂尘,就往外走。寒玉犹犹豫豫地追了一句:“师父,你们会杀了他吗?” 元君停下脚步,转过脸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关心他?” “不是,”寒玉迅速否定,“蜀郡大事,难免好奇。” “师父对你如何?”元君握住她的手臂。 “师父收留我,对我恩重如山。”寒玉低头回应。 元君露出和蔼的笑容:“既然你知恩,我也不图你金山银山的报答。师父是大周臣子,李南轩是大周宿敌,这里面的关系,你摆正就好。我给了他离开蜀郡的机会,他没要。” “是,谨遵师父教诲。” 元君一走,寒玉懊恼地蹙紧秀眉,李南轩,你这个呆瓜,有杀龙的本事,还不赶快逃得远远的,何苦留下来! 夜幕降临,太守府辕门外,祭起高台。手执火把、严阵以待的士兵在外围警戒,偌大的场地,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蜀地多少年没有举办过如此隆重的法会了,而且这次要降的妖,居然是太守府的公子! 人们不敢近前,可是按捺不住目光的聚焦:他就被绑在高台中央的立柱上,容颜俊秀,神态安详,与蜀郡的年轻后生没什么两样,更与传说中想象中狰狞的妖怪相距甚远。他究竟是不是妖?谁都希望今天的法事能给出一个公允的答案。 陈老太爷带领族长们一人一椅,远远地坐在撑起的华盖下,蜀郡各村各寨有名的法师都穿戴整齐,以紫微元君为首聚集,自成一方。 身着红衣戴着魔鬼面具的方士弟子们在锣鼓声中围着场子跳着快节奏的降妖之舞。夜风兄妹也带着几个心腹弟兄挤到人群中。 “李大人,开始吧?”陈老太爷与元君对视一眼,看向李冰。 李冰点点头,心里的紧张没有丝毫表露在脸上。锣鼓声停,陈老太爷大声道:“我代表蜀郡百姓感谢太守大人秉公执事。今日法会,由青城山紫微宫元君道长主持。” 紫微元君朗声接道:“多谢老太爷和各位族长的信任。今日定当扫除妖孽,还蜀郡安宁。” “等一等!”忽有一人跳出人群,正是夜风,斜睨着元君,“道长这话有点不对,蜀地的法会我不是没见过,若说降妖,也得先分辨是人是妖。如今你一上来就说要扫除妖孽,是不是操之过急啦?” 几个族长一看又是羌族的头人出来捣乱,厉声斥责道:“杀害天龙,不是妖怪是什么?” “哎,我有个疑问。”夜莺笑嘻嘻踱步出来,“李南轩是秦王封的官,你们的意思,秦王人妖不辨喽?” “你……”族长们被噎住,却不敢接话,这个臭丫头倒是很会打七寸的,谁敢妄议秦王? 元君对夜莺冷笑:“小姑娘倒是牙尖嘴利的。我们的大王慧眼不凡,怎么会人妖不辨?事实是李南轩到了蜀地后,被妖孽附身,失去本性。所以今天的法会,就是要驱除他身上的妖,这是效忠大王的善举,也是为了太守大人好。” 夜莺反诘道:“谁说杀了龙王就一定是妖孽附身?我还听说过谪仙呢,我还听说过凡人修炼肉身成圣呢,你又怎么确定?” 元君一怔,忽听陈老太爷开言道:“元君道长,既然有人提出疑问,你能否证明给大家看看?” 元君点点头,左右环顾各位法师,沉声道:“我欲合诸位之力,以青川箭射他,大家意下如何?”众法师道:“青川箭出,妖孽现形,我等愿合力一试。” 李冰眼看法师们将绑着奇怪符咒的箭装上弓,他的心不由悬起来,这要是在战场上,如此密集的箭镞足够把人射成刺猬了。只是想到南轩一再宽慰他按他们的意思来,他强忍下不安,没有表示反对。 南轩看见元君亲自满弓,蓄满内力的箭对准自己,完全是胜券在握的表情,他就知道,所有法师的箭威力也抵不上她这一枝,她今日有备而来,必致他于死地。心中不由暗骂,这个可恶的老妖婆,若她不是寒玉的师父,自己一定先拍死她。当下也不敢大意,双手被缚,法力凝聚于额间的天眼。 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都说青川箭射中妖怪,妖怪会化作轻烟,李家少爷会眼睁睁消失吗?弓弦响,箭雨刹那飞向高台。 在无数双眼光的关注下,忽见青烟四起,有人尖叫,然那青烟却淡淡晕染开,飘过人们头顶,消散于夜空。明月依然皎洁,火把依旧闪亮,高台柱子中央绑缚的人,还是原来的姿态。 元君冷面不语,这小子居然能挡住这一箭,功力显然还不止杀龙王这么简单。李冰喜道:“陈老太爷,您可以作证了,我儿不是妖!” 陈老太爷沉吟片刻,疑惑地望向元君:“诸位法师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喂,你们要不要脸?”夜风已不耐地吼叫,“青川箭都试过了,还想耍赖!快点放人!”“就是就是,快点放人!”弟兄们跟着起哄,人们也开始议论纷纷,看来真不是妖怪啊! 元君厉声道:“诸位都被妖孽迷惑了,他法力高强,普通的青川箭奈何不了他,必须请出六脉神火,才能镇住他!” 众法师一惊:“元君道长,六脉神火威力无穷,其下玉石俱焚,就算妖被烧死,他所附着的凡人躯体也保不住啊!” 李冰急道:“那怎么可以!我儿若不是妖,岂不被你们活活烧死!” 陈老太爷和族长商量一会儿,也都拿不定主意。夜莺怒视元君骂道:“这个巫婆想害人,不能听她的!” 元君手一扬,却见高台四角升起形状古怪的墩子,以浸渍磷硝的滕索相连,正好围绕一周。 元君对陈老太爷拱手道:“老太爷是明白人,若不试试六脉神火,您心中也不踏实吧!李南轩一个人的命事小,蜀中这许多百姓的命事大,太守当然偏向自己的儿子,所以,还是您老拿个主意吧。” “这……”陈老太爷犹疑不定,毕竟这是要出人命的呀!一个族长附耳劝道:“元君道长多年在青城修炼,是我们蜀中人,李冰父子才来多久,我看,宁愿信元君。” 陈老太爷终下决心,站起身对李冰道:“蜀郡安危不可大意,请太守以百姓为重。” 李冰气结:“没有证据,怎能草菅人命!”族长冷笑道:“李大人,令公子杀了龙王,抵命也应该。” 争执中,忽听人群“咦”的一声惊叫,都举头望向空中。那夜空之中,竟出现了千载未逢的奇景:月光凝成了一道道光束,笔直地从月亮上投射下来,不落到别处,偏偏就落在大家站立的广场上,将此刻的辕门外照得晶莹玉润。 人们正自惊叹,忽然,月光又神奇地凝聚在了一起,光影簇拥着一位白衣仙女冉冉而下。 她梳着如云般高耸的发髻,明铛垂耳,长裙曳地,广袖飘飞,皓腕如玉,虽然脸上蒙着雪白的面纱看不清容貌,但莲步轻移,半点不着尘,倩影修长,华丽而高洁。 所有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女子轻启樱唇:“我可以证明,他不是妖。” “你是谁?”震惊之后,李冰和陈老太爷都疑惑地发问。元君只觉得女子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但她穿着华丽云裳,根本也不像她所见过的人,她居然能引导月光,足够让她惊异! “我是天帝敕封月亮女神。”她朗声道,目光高傲地掠过人群,未在任何人脸上停留,“神龙作恶在前,天界已有定论,尔等凡人,休要乱来。” 众人被她的气势镇住,一时竟无人答话。元君回过神,质问道:“你凭什么说自己是月神?” “凭什么?”女子轻轻一笑,广袖长舒,但见月光温柔地在她衣袖间回旋,她身形一动,翩若惊鸿凌波而舞,月光随着她妙曼的舞姿与她缠绕。 “若非月神,谁能邀月光共舞?”女子自信满满地撂下这句话,伴着月光一起飞上高台。 元君愣了神,在场的人也都呆看到嘴都合不拢,天地之间,若非月神,谁能让月亮这么听话! 见她朝自己走过来,南轩不由微微一笑。谁知预想中该有的高贵女神仁慈亲切的慰问桥段全都没有,仙女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厉声喝道:“笑什么笑!嬉皮笑脸轻薄样!” 啊?南轩被这一呛,确乎有点发懵,她不是来救他的么,怎么好像对他有深仇大恨?奇怪地端详她,一边诺诺解释:“我笑……是出于赞扬,神仙姐姐的舞跳得太美了。” “谁是你神仙姐姐?油嘴滑舌!”她果然是怀着刻骨仇恨来的,因为下一句话就是,“烧死你才好!” 南轩被她抢白地彻底失语了,既然巴不得他死,那她来干什么的呢?当然,女人发脾气的时候是不能和她讲理的,仙女也不例外,这方面南轩好歹有个姐姐,还是深谙其中之道,只是,好大的怨念啊! 实在想不明白,于是他只好低三下四地问道:“我……到底怎么得罪大师姐了?” 她立刻下意识地捂住脸惊呼一声:“你……你怎么认出……” 看她惊吓的样子,南轩忍俊不禁,就算没有花神告诉过她是月神,凭脸上的白纱怎么挡得住天眼。“你怕什么?”他逗她。 “糟了,那我师父是不是也……”她显得惊慌起来,刚才凶恶的态度顿时变成了惶急。 “放心,我敢说你师父没有认出你。”他笑眯眯地说。 “真的吗?何以见得?”她可怜兮兮求救般地问。 “因为……”他忽然目光一凛,“她要把我们一起烧死。”话音刚落,他低喝一声,“小心!”她一惊,忽觉腰间一紧,身子跌出去,已被他强硬地揽入怀抱。 重重地撞在他胸膛,突然的暖与霸道的压迫让寒玉羞得轻哼一声,脑子里瞬间飘过一个疑问:他不是被绑着的吗? 正要矜持地挣扎,背后已然响起一片恐慌的群体性尖叫,其中隐约有师父凌厉的声音:“大家不要相信,她不是月神,是女妖!” 寒玉回头一望,天哪,高台四围已一片火海!她刚才落脚的地方,早窜起几丈高的火苗,若非他迅速将她抱过来,只怕……完了,师父引燃了六脉神火,真的要烧死他们! “女神,让你的月光继续跳舞。”他在她耳边温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