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云气郁郁昭昭,恍如天佛开释,解得一片金光。 那遥遥远处,缓缓步来一位僧者,衣着月白僧袍,双手捧着一道剑匣,闲庭信步这尸山血海间,一步步脚印之下枯草逢春,于干裂大地上走出一道葱绿小径。 王瀚凝目,一声冷哼。 流虚,不过流虚。 孙原侧脸望着那人,这一战至今便不见喜色的脸上,终是见了笑意。 白马修者,不负我约。 剑尊横剑身前,脸上仍是睥睨之色: “公子青羽果然是大汉朝堂的未来公卿,为了你,大汉天子竟将白马寺的僧人也派了过来。” 他摇了摇头:“雒阳白马寺,高僧一十八,修的是西域的十八佛法,这中原的万里江山,终究轮不到这外来的武学叱咤武林。” 孙原也摇了摇头,转身望着王瀚,淡淡道:“剑尊错了,雒阳白马寺,修的是大汉的佛法,学的是大汉的禅心。” 王瀚皱眉,尚未言语,便听见远处传来僧人清澈脆亮的声音: “当初梦缘塔一会,未能与公子论佛,是云患失了机会。” “今日,不知公子可否赐教?” 相隔百丈,声音便如在身旁一般,直传入耳。王瀚终于正了脸色,十八重梦缘塔的僧人,他已尽数败了,唯一不曾交手过的,便是那跪在塔顶大钟前听了二十年钟响的僧人。 那个二十年来画地为牢的僧人,出了梦缘塔! 紫衣公子脸色带着笑意,轻声道:“修者雅量,孙青羽却之不恭,必当尽兴。” 话音虽轻,百丈外的僧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僧人脸上带着二十年不曾变过的笑意,如春风拂面,暖意袭人。 百丈,转眼已至。 孙宇、孙原,剑尊、僧人,形同四角,已在战场之间立于四方。 那僧人黑发垂肩,面如白玉,双手手指修长,一串念珠环在腕间,系着一个小小玉石。他手里捧着沉香木打成的匣子,冲着王瀚弯了弯腰、低了低头: “修者云患,见过武林前辈。” 云患修者,梦缘塔八十年来唯一的修者,白马寺八十年来的佛法武功第一。 王瀚望着他,眼中已泛起了一道渴望的精光。 他见过张角的剑,见过天机神相许劭的剑,见过山中老人李意的剑,也见过名震天下的倚天剑,也见过单手敌杀皇的孙青羽,唯独不曾见过这佛门白马寺的佛法之剑。 他见过云患的背影,也知道,今日的他已变了心态、换了模样。 云患不曾等他回礼,或许是知道他不会回礼,又微微侧身冲着孙原躬身致意:“孙公子,久见了。” 一句“久见了”,便已抵过万语千言。 他步出梦缘塔,只有一个缘由,便是他已窥破了关窍、打破了樊篱、挣脱了桎梏。 紫衣公子敛了眉眼,望着身后不远处的那个素衣女子,又回头望着云患,缓缓开口问道: “修者……” 他不曾问完,便看见云患摇了摇头。 “公子想问什么,我知;公子看不破什么,我知;公子为何看不破,我亦知。” “只是,云患一介修者,听的是禅,修的是心。” 他叹了口气,望着孙原,悠悠道:“这关窍,帮不了,说不破。” 这世间便是牢笼,想脱离这牢笼,又谈何容易? 王瀚受困于剑道,张角无奈于天道,便是这奇绝于武林、力抗于天道的绝代人物何尝不是画地为牢?何尝不是自锁于塔? 云患在梦缘塔,跪在佛前二十年,听钟响二十年,参禅冥想二十年,看着供奉在桌上的圣物二十年。 这二十年,弹指一须臾。当王瀚一人一剑杀入梦缘塔,连败十八位佛家顶尖高手、扬长而去之后,云患望着梦缘塔三个大字,终于悟了。 听禅二十年,只为这一悟。 梦缘塔不染凡尘、不沾俗气、不碰风流,断人欲、禁痴念、弃执着,已是一个梦,身在红尘中,岂能丝毫不沾染这人间气氛? 王瀚来时梦破,王瀚走时梦醒,尘缘已来,拦不住,禁不了,故而梦醒便是梦圆,梦缘即是梦圆。 所以云患出了塔,带走了他跪拜了二十年的佛门圣物。 王瀚眸眼如剑,杀伐凌厉,他冲着那长发披肩的修者轻声一笑,问:“当日你不曾战我,今日缘何到此?” 眼光转向孙原:“救他?” 转向孙宇:“抑或救他?” 修者摇头,轻声道:“来证菩提。” 跪了二十年,方才得一悟,尸山血海中,立身证菩提。 孙原不语,亦不动。 他不知道云患执着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执着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放不下这份执着。 他本以为云患来,可以告诉他如何去放下,可是他没想到云患竟然没有答案。 他缓缓垂下手,脸上已泛起深深地苦笑。 拿不起、放不下!这颠颠倒倒、这翻来覆去,除了自我折磨,还能如何! 他神思不稳,伤势难压,心口阵阵翻腾,原已紊乱的气脉再度失控,一身真气竟然已有崩溃之象! 孙宇瞬间便已察觉不对,飞身过来,剑指直点孙原背后灵台穴,此刻护体剑气已溃,流星剑气直入体内,顺着脊柱连封神道、至阳、中枢、悬枢、命门五大要穴,登时孙原体内真元为之一滞,气脉后继无力,紊乱之象隐约已被压了下去。 孙原本是体弱,如今体内真元溃散紊乱,更被封了六处大穴,登时浑身无力,手中剑印消散,直直倒在了孙宇怀中。 云患望着他如此模样,愣住了片刻,方才又道:“公子,可还记得当初僧者说过:这头发剃不剃,与这尘缘干净不干净又有什么关系?烦恼由心而生,由心而灭。这尘缘,本是是斩不断的;故而这执着,也是放不下的;既然放不下,那又何必执意要放下?” 放不下,并非继续画地为牢,所以云患带了圣物,仍能出了塔。 所以,便是放不下又如何?放得下又如何? 人生在这世上,若是一件遗憾也没有、一件执着也没有,那活着该多无趣?几十年走一遭人间跌宕起伏,又图个什么? 药神谷里读了十年的书,又为的什么? 当初那终年只有不过十几户人家的小山谷,他住了十年,原想着读书不过是随心消遣,哪里料想得到将来? 管他个屁! 他一声哂笑,真元如大江喷涌,直通九窍,六处要穴一冲而破,一身紫龙剑气登时勃发! 孙宇眉头一挑,抽身已退,在他眼中,已看不到孙原身上的懦弱颓唐。 云患也看见了,他眉心的那个结,没了。也许散了,也许藏了,这一刻,已不见了。 紫衣紫冠,腰间一系紫龙珏,他的右手仍是背在身后,只是那左手,已轻轻上扬、抬起,五指轻张,如托珍珠一般—— “六相,剑来!” 一声召唤,身后远处,李怡萱手中的那柄六相剑骤然脱手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颀丽的光影,直直落入那张开的五指中。 孙原,握剑! 武林中,谁见公子握剑? 如今,天下见! “当初,我曾问玄音先生:‘兄弟二人,为何只怕我兄长,却独独不怕我?’” 他望着眼前的绝代剑尊,骤然一声冷笑: “通明?天道?” “便是天道又如何?” 剑锋上紫芒骤现,阵阵龙吟透析而出,四尺六相剑已与体内紫龙剑元、紫龙剑气融为一体。 那一瞬间,孙原的眼眸已尽是紫色。 身动、剑动、一飞十丈! 一剑紫龙吟! 来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一条龙,一条通体紫色的龙! “铿!” 嘹亮之声震彻方圆,六相剑与天问剑瞬间交错,剑锋之间火光四溅,伴随着六相剑身上的阵阵龙吟,拉出一道绚烂的光影。 王瀚右手轻扬,天问剑倒提,六相剑锋沿着天问剑刃一划到底,剑随心动,剑势到老的那一刻,便已是全新的一剑。 “铿!” 电光火石间的一剑,已被六相剑一剑拦下,剑尖在六相剑的剑壁上划出一道灿烂的火光,便瞬间激荡出圆润的剑浪,四散而出! 那是……却尘剑印! 王瀚不动,却明白了此刻的孙原已然不同,全然不同的手段、全然不同的剑意,以手印行剑、以剑行剑印,看似只是手段变了,可他终是觉得,一切皆已不同。是他低估了孙原,还是孙原的本心变了? 孙原一退十丈,剑仍横身前,只是剑身上已出现了那一道浅浅的划痕。 剑尊终是剑尊,天问终是天问。 “向天问道。” 他轻吐四字,一身剑意尽入剑锋,九天之上,登时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