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并未言语,只是缓缓伸手点在孙原眉心之上。 有淡淡的纯白光华泛起,似她一般,温柔、细腻。 郭嘉望着她,淡淡道:“其实,你更配青羽一些。” “你们两个,若是隐于世外,定能做一对神仙眷侣。” 那仙子般的身影微微一晃,只是轻轻摇摇头,又未说话。 白色光华悄然熄灭,她缓缓站起身,望着榻上昏睡的人,眼角仿佛泛起了丝丝忧郁。 郭嘉从未见过心然这样,即使他们相识不过三日,所见不过两面。 他只觉得,那一刹那,天地之间最美的事物被什么悄然毁去了。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容颜,苍天为何要让它们交叠? “我……配不上他。” 夜莺轻诉,静寂摧折。 郭嘉怔住,眼前似雪的衣衫清逸出尘,是人间谪仙落了凡尘。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因为他的心里,真的从来都藏不住事情。” “而我……” 她望着郭嘉,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人,轻轻摇头。 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蕴藏着秘密,唯一不会藏着秘密的人,也许就在身边的床榻上,安然沉睡。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问起。 郭嘉还在等,却见她骤然转身,手中已聚起白色的光华,那是她的真元。 郭嘉想不明白,一个以乞讨为生的小女孩,如何能在短短十年中有如此深厚的修为? “‘醍醐灌顶’这法子,是有坏处的。” 郭嘉转过思绪,深吸一口气,点头道:“自然,世间一切皆有利弊,何况是这等逆天的法子。” “青羽身体太弱,强行将真元灌入他的身体,必令他身体状况愈发恶劣。” 心然的双手缓缓移到胸前,那温柔的白色真元在春葱般的指间,散发着淡淡的暖意。 “醍醐灌顶之法为了让真元在他身体内更加随心所欲,将他这副身体重新梳理了一遍。” 林紫夜说过,孙原的痼疾是气血不继、经脉凝滞,自幼体弱多病,寻常风寒往往比常人更难痊愈。郭嘉“嗯”一声,霍然睁大双目:“难道是洗筋易髓?” 孙原的病症便是如此,以他流虚境的真元修为,如何能在这样的身体里肆意挥使?唯一的方法,便是将他一身经脉重新梳理一遍,这如何不是洗筋易髓? “虽不中,亦相差不远。” 心然的话语突然变得冰冷,随即手中的真元正点在孙原腰间丹田之上! “不可!” 郭嘉疾呼间,心然手中那浑厚真元已直直灌入孙原身体之中! 刹那间,孙原一身紫衣无风自舞,他周身上下瞬间散发出紫色的氤氲,连带着整层竹楼里都泛起了暖暖的紫色气流。 白色、紫色,交融成最简单而又最温暖的画卷。 郭嘉站在一片氤氲中,只觉这道道温暖气流,像极了孙原那招妙绝人间的“清华水纹”。 那不是什么氤氲,而是孙原体内的浩瀚真元。 许久之后,心然手势一变,双手结成昙华剑印,道道暖流刹时化作氤氲,如长鲸吸水般重新吸纳回孙原的丹田之内,在昙华剑印催动之下,重新游遍四肢百骸,运行一周天后重归丹田之中。 “这是……逆用昙华剑印?” 郭嘉不禁骇然,当初颍川藏书阁,孙原便是以单手结成昙华剑印,与他切磋,他自然认识。而昙华剑印之妙在于以真元催动剑气,凝于一点骤然迸发。心然此时逆用昙华剑印,先将孙原的真元导出,以剑气催动真元游走,打通孙原的周天经脉之后,复以剑气引导真元重归丹田之中。 且不说孙原的身体本就虚弱,更是受了不小的伤,周身气脉凝滞,否则亦不至于昏了过去。心然这法子已是十分冒险,一旦有一道剑气、一丝真元失控,在孙原体内肆虐,经脉必是雪上加霜,这副身体不死亦是必残。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心然悄然转过身来,绝美的脸上已是愈发苍白,额角亦是有细细的汗珠缓缓析出。郭嘉只觉眼前人间绝色,心智不由为之一夺。 “他的身体被‘醍醐灌顶’之法折腾得愈发虚弱,需以我的真元先行护住他。除了这方法,我也再没办法了。” 郭嘉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你的真元只能被他吸收极小部分,其余皆是空耗。你的修为本在青羽之上,长此以往下去,你们两个都……” “又有何介怀么?”心然摇头,嫣然一笑:“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他在心中默念,突然有些想笑。 随性如孙原,温柔如心然,单纯如李怡萱,冷漠如林紫夜,皆是这般,将感情看得太重了。 这阴狠诡谲的尘世,哪里能由得你们这般儿女情长? 想起孙原对自己、对华歆、管宁、张鼎,甚至是那沮授,都那般全身心地相信。对比那月旦评上不可一世的孙建宇,俨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柔和的女子看着他独自站着,脸上神情变化,似是察觉了什么,不禁又问:“你和青羽,好似争执了?” 郭嘉心知瞒不过她,点头道:“今日在虎贲军营,我们与张伯盛共商平敌策略。” “乱世当用重典。” “卢植的三万大军在广平一线,张鼎的五千虎贲和魏郡的四千募兵,可以与之呈夹击之势。张角如今指挥黄巾军攻击巨鹿郡,流民的口粮全靠掠夺。若是配合巨鹿守军,一战重创广平黄巾军,则张角失去锋芒气势,军心大乱,可以不战而溃。张鼎即使是张济的孙子,也知道该放下平和之心,若是不能一战重创张角,整个冀州便全都陷入苦战之下。” 说到此处,郭嘉不禁摇头苦笑:“如此良策,他却不肯,心疼流民的生命,却不顾冀州的数百万平民。冀州南有张角的百万流民,北有纵横捭阖的幽州黄巾军,他心疼流民,谁肯来心疼冀州上下?” 说到此处,郭嘉不禁顿了一顿,望了望心然,踌躇着是不是该与她讲这些。 心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笑道:“道理,青羽都懂。他不肯,是因为他心软。” “可是……他相信你,相信张鼎不是吗?” “相信。”郭嘉念叨了一句,笑了笑,却不再多话。 “同你说个故事罢。” 心然缓缓走到门外,抬头望着一天星月,靠着竹梯缓缓坐下来。 “青羽很小的时候被赶出家门,跟着我们一起乞讨。当时捡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还不是很差,只是会常常生病。淮阴城不大,也不允许乞丐入城,我们在郊外还能讨到几个钱,也许是老天可怜我们,我们最多的时候可以攒到六十八钱。” “那时候,觉得六十八钱好多,从来没见到那么多钱。紫夜那时候特别心疼钱,守着不敢动。” “结果那时候,有个孩子,比青羽大一岁,也是青羽认识的,突然跟青羽说要借钱。” 郭嘉跟着走出门外,听到这里,陡然抬头:“跟你们借钱?” 他实在想不到,哪里会有人去跟乞者借钱? “淮阴城外是淮水和洪泽,他家好似是做河鲜的,常常会捕捞鱼虾去市场上卖。想来,应该很有钱罢。” “那个小孩姓朱,小名叫朱艳春。长得老成,憨憨的,壮壮的,青羽虽然个子高,体重怕是只有他一半。” “他跟青羽说,急需要用钱,家里行商亏本了,阿爷得了病,没钱治病,到处借钱借不到。” 听到此处,郭嘉不禁苦笑出声来。这般拙劣的谎言,孙青羽怎可能听不出来?便是五六岁的孩子,又哪里会信? 可是他亦知道,旁人不会信,孙青羽一定信。 “我还记得那时候他去跟紫夜要钱,紫夜没有给,一字一句解释给他听,说道理。青羽那年才七岁,就杵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等紫夜讲累了,他就说四个字:我相信他。” “然后……林姑娘将钱给了他罢?” 郭嘉已猜到了结尾,随口而出。心然转过头来看看他,淡淡笑了。 月华如水,佳人如玉。 她真如九天仙子般,落入尘凡,惊艳了茫茫夜色。 “是啊。” “记得,青羽很郑重地把钱都给了那个叫朱艳春的人,一再叮嘱说‘这笔钱对我们很重要,一定要还’。” 郭嘉不说话,他知道,这笔钱没有还。 他知道人心险恶,却想不出,三个衣不蔽体的孩子,日复一日在淮阴城那小城的城郊乞讨,如何能讨到六十八钱? “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孩子,也许现在和青羽一样高了罢……” 心然一直望着天,回忆,十几年的回忆,就这样历历在目。 郭嘉站在她身后,直觉心头有一种淡淡的苦闷。 “颍川月旦评,你记得罢。” 不知她为何提起月旦评,郭嘉轻轻“嗯”了一声。 “孙宇是他大哥,他们是亲兄弟。青羽被赶出家门,孙宇一直都没有出现过,但是赵空偶尔会和青羽联系,有时候会给一把黄粱,有时候会给一个钱。那时候赵空被寄养在孙家,能给一个钱,我们都觉得是青羽善良的回报。” 月旦评上,一剑劈下一个宇字的那个人,孤傲得不可一世。那个嬉笑随心的赵空赵若渊,也变得物是人非。 善良,只值一个钱。而人心,变化得与时光同样快。 “那年冬季,淮阴大雪。紫夜身体最弱,差点被冻僵,青羽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给了她,自己赤身裸体,在孙家的大门前跪了整整一夜,差点被活活冻死。” “从那以后,紫夜得了体寒之症,寸步不能离火炉,即使是夏天,也喜欢在日头底下。” 郭嘉突然明白,为何林紫夜的手里永远有一尊手炉,在兖州耒阳亭时,孙原要将地面烤热才肯让林紫夜入睡…… 在孙原的内心深处,是他造成了林紫夜这一生都不能离开炉火。 他自己,分明也得了气脉凝滞之症,要受着洗筋易髓的折磨。 那和善的公子青羽,颍川藏书阁里,替李怡萱和林紫夜做早食的模样,全然不似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这些年来,他为何没变? “十多年,他为何没变?” 郭嘉似是反问,又似自言自语, “也许是因为萱儿罢?” 白衣如雪的她靠在青翠的竹梯上,歪着头,枕在自己臂上,安然恬静。 迎曦低吟青羽愿,对月浅唱萱草歌。 和他在一起十多年,彼此依赖,彼此相融,早已成了最亲的亲人,只有萱儿,才是最纯洁的男女之情罢? 郭嘉叹口气道:“他习武至今,还未杀过人罢?” 他突然觉得,认识孙青羽后,他愈发喜欢叹气了。这个孙青羽,当真……无言以对。 “也许该杀了——” 孙原的声音,清除而坚定。郭嘉倏然转身,正见那一袭紫衣正站在门首。 “奉孝,我相信你的判断。” 他缓缓走到身前,冲郭嘉一笑。 “我这双眼,曾经人畜不分,被朱艳春骗了钱去。也曾经有眼无珠,让烈焱伤了幼安。” “但我仍然相信,我的眼睛能看见不负我的人。” 他目光清澈,份外澄明。 郭嘉一声苦笑:“我若是负了你,便是畜生——你这分明就是骂我。” 孙原转过身去,将外袍脱下,给心然盖在身上: “身在凡尘,人与畜生,又有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