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节
况,他只有个极为模糊的概念,他也没有什么借口可到那里去。要是他知道她住在哪里和什么时候下班,他就可以想法在她回家的路上去见她。但是要跟在她后面回家并不安全,因为这需要在真理部外面荡来荡去,这一定会被人家注意到的。至于通过邮局写信给她,那根本办不到。因为所有的信件在邮递的过程中都要受到检查,这样一种必经的手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实际上,很少人写信。有时万不得已要传递信息,就用印好的明信片,上面印有一长串现成的辞句,只要把不适用的话划掉就行了。反正,他也不知道那个姑娘的姓名,更不用说地址了。最后他决定,最安全的地方是食堂。要是他能够在她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时接近她,地点又是在食堂中央,距离电幕不要太近,周围人声嘈杂,只要这样的条件持续有那么三十秒钟,也许就可以交谈几句了。 在这以后的一个星期里,生活就象在做辗转反侧的梦一样。第二天,在他要离开食堂时她才到来,那时已吹哨了。她大概换了夜班。他们两人擦身而过时连看也不看一眼。接着那一天,她在平时到食堂的时候在食堂中出现,可是有三个姑娘在一起,而且就坐在电幕下面。接着三天,她都没有出现。这使他身心紧张,特别敏感脆弱,好象一碰即破似的;他的任何一举一动,不管是接触还是声音,不管是他自己说话还是听人家说话,都成了无法忍受的痛苦。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无法完全逃避她的形象。他在这几天里没有去碰日记。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使他忘怀的话,那就是他的工作,有时可以一口气十分钟忘掉他自己。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也不能去打听。她可能已经化为乌有了,也可能自杀了,也可能调到大洋国的另外一头去了——最糟糕,也是最可能的是,她可能改变了主意,决定避开他了。 第二天她又出现了,胳臂已去了悬吊的绷带,不过手腕上贴着橡皮膏。看到她,使他高兴得禁不住直挺挺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下一天,他差一点同她说成了话。那是当他进食堂的时候,她坐在一张距墙很远的桌子旁,周围没有旁人。时间很早,食堂的人不怎么多。队伍慢慢前进,温斯顿快到柜台边的时候,忽然由于前面有人说他没有领到一片糖精而又停顿了两分钟。但是温斯顿领到他的一盘饭莱,开始朝那姑娘的桌子走去时,她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他若无其事地朝她走去,眼光却在她后面的一张桌子那边探索。当时距离她大概有三公尺远。再过两秒钟就可到她身旁了。这时他的背后忽然有人叫他“史密斯!”他假装没有听见。那人又喊了一声“史密斯!”,声音比刚才大一些。再假装没有听见已没有用了。他转过头去一看,是个头发金黄、面容愚蠢的年青人,名叫维尔希,此人他并不熟,可是面露笑容,邀他到他桌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拒绝他是不安全的。在别人认出他以后,他不能再到一个孤身的姑娘的桌边坐下。这样做太会引起注意了。于是他面露笑容,坐了下来。那张愚蠢的脸也向他笑容相迎。温斯顿恨不得提起一把斧子把它砍成两半。 几分钟之后,那姑娘的桌子也就坐满了。 但是她一定看到了他向她走去,也许她领会了这个暗示。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果然,她又坐在那个老地方附近的一张桌边,又是一个人。队伍里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个子矮小,动作敏捷,象个甲壳虫一般,他的脸型平板,眼睛很小,目光多疑。温斯顿端起盘子离开柜台时,他看到那个小个子向那个姑娘的桌子走去。他的希望又落空了。再过去一张桌子有个空位子,但那小个子的神色表露出他很会照顾自己,一定会挑选一张最空的桌子。温斯顿心里一阵发凉,只好跟在他后边,走过去再说。除非他能单独与那姑娘在一起,否则是没有用的,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忽拉一声。那小个子四脚朝天,跌在地上,盘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汤水和咖啡流满一地。他爬了起来,不高兴地看了温斯顿一眼,显然怀疑是他故意绊他跌交的。不过不要紧。五秒钟以后,温斯顿心怦怦地跳着,他坐在姑娘的桌旁了。 他没有看她,他放好盘子就很快吃起来。应该趁还没有人到来以前马上说话,但是他忽然一阵疑惧袭心。打从上次她向他有所表示以来,已有一个星期了。她很可能已经改变了主意,她一定已经改变了主意!这件事要搞成功是不可能的;实际生活里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要不是他看到那个长发诗人安普尔福思端着一盘菜饭到处逡巡要想找个座位坐下,他很可能根本不想开口的。安普尔福思对温斯顿好象有种说不出的感情,如果看到温斯顿,肯定是会到他这里就座的。现在大约只有一分钟的时间,要行动就得迅速。这时温斯顿和那姑娘都在吃饭。他们吃的东西是用菜豆做的炖菜,实际上同汤一样。温斯顿这时就低声说起来。他们两人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一边把稀溜溜的东西送到嘴里,一边轻声地交换几句必要的话,声色不露。 “你什么时候下班?” “十八点三十分。” “咱们在什么地方可以见面?” “胜利广场,纪念碑附近。” “那里尽是电幕。” “人多就不要紧。” “有什么暗号吗?” “没有。看到我混在人群中的时候才可以过来。眼睛别看我。跟在身边就行了。” “什么时间?” “十九点。” “好吧。” 安普尔福思没有见到温斯顿,在另外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那姑娘很快地吃完了饭就走了,温斯顿留了下来抽了一支烟。他们没有再说话,而且也没有相互看一眼,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这可不容易做到。 温斯顿在约定时间之前就到了胜利广场。他在那个大笛子般的圆柱底座周围徘徊,圆柱顶上老大哥的塑像向南方天际凝视着,他在那边曾经在“一号空降场战役”中歼灭了欧亚国的飞机(而在几年之前则是东亚国的飞机)。纪念碑前的街上,有个骑马人的塑像,据说是奥立佛·克伦威尔。在约定时间五分钟以后,那个姑娘还没有出现。温斯顿心中又是一阵疑惧。她没有来,她改变了主意!他慢慢地走到广场北面,认出了圣马丁教堂,不由得感到有点高兴,那个教堂的钟声——当它还有钟的时候——曾经敲出过“你欠我三个铜板”的歌声。这时他忽然看到那姑娘站在纪念碑底座前面在看—— 或者说装着在看——上面贴着的一张招贴。在没有更多的人聚在她周围之前上去走近她,不太安全。纪念碑四周尽是电幕。但是这时忽然发生一阵喧哗,左边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重型车辆的声音。突然人人都奔过广场。那个姑娘轻捷地在底座的雕狮旁边跳过去,混在人群中去了。温斯顿跟了上去。他跑去的时候,从叫喊声中听出来,原来是有几车欧亚国的俘虏经过。 这时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堵塞了广场的南边。温斯顿平时碰到这种人头济济的场合,总是往边上靠的,这次却又推又搡,向人群中央挤去。他不久就到了离那姑娘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中间夹了一个魁梧的无产者和一个同样肥大的女人,大概是无产者的妻子,他们形成了一道无法越过的肉墙。温斯顿把身子侧过来,猛的一挤,把肩膀插在他们两人的中间,打开了一个缺口,可是五脏六肺好象被那两个壮实的躯体挤成肉浆一样。但他出了一身大汗,终于挤了过去。他现在就在那姑娘身旁了。他们肩挨着肩,但眼睛都呆呆地直视着前方。 这时有一长队的卡车慢慢地开过街道,车上每个角落都直挺挺地站着手持轻机枪、面无表情的警卫。车上蹲着许多身穿草绿色破旧军服的人,脸色发黄,互相挤在一起。他们的悲哀的蒙古种的脸木然望着卡车的外面,一点也没有感到好奇的样子。有时卡车稍有颠簸,车上就发出几声铁链叮当的声音;所有的俘虏都戴着脚镣。一车一车的愁容满脸的俘虏开了过去。温斯顿知道他们不断地在经过,但是他只是时断时续地看到他们。那姑娘的肩膀和她手肘以上的胳臂都碰到了他。她的脸颊挨得这么近,使他几乎可以感到她的温暖。这时她马上掌握了局面,就象在食堂那次一样。她又口也不张,用不露声色的声音开始说话,这样细声低语在人声喧杂和卡车隆隆中是很容易掩盖过去的。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 “星期天下午你能调休吗?” “能。” “那么听好了。你得记清楚。到巴丁顿车站去——” 她逐一说明了他要走的路线,清楚明确,犹如军事计划一样,使他感到惊异。坐半小时火车,然后出车站往左拐,沿公路走两公里,到了一扇顶上没有横梁的大门,穿过了田野中的一条小径,到了一条长满野草的路上,灌木丛中又有一条小路,上面横着一根长了青苔的枯木。好象她头脑里有一张地图一样。她最后低声说,“这些你都能记得吗?” “能。” “你先左拐,然后右转,最后又左拐。那扇大门顶上没横梁。” “知道。什么时间?” “大约十五点。你可能要等。我从另外一条路到那里。你都记清了?” “记清了。” “那么马上离开我吧。” 这,不需要她告诉他.但是他们在人群中一时还脱不开身。卡车还在经过,人们还都永不知足地呆看着。开始有几声嘘叫,但这只是从人群中间的党员那里发出来的,很快就停止了。现在大家的情绪完全是好奇。不论是从欧亚国或东亚国来的外国人都是一种奇怪陌生的动物。除了俘虏,很少看到他们,即使是俘虏,也只是匆匆一瞥。而且你也不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只知其中有少数人要作为战犯吊死。别的就无影无踪了,大概送到了强迫劳动营。圆圆的蒙古种的脸过去之后,出现了比较象欧洲人的脸,肮脏憔悴,满面胡须。 从毛茸茸的面颊上露出的目光射到了温斯顿的脸上,有时紧紧地盯着,但马上就一闪而过了。车队终于走完。他在最后一辆卡车上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满脸毛茸茸的胡须,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手叉在胸前,好象久已习惯于把他的双手铐在一起了。温斯顿和那姑娘该到了分手的时候了。但就在这最后一刹那,趁四周人群还是很挤的时候,她伸过手来,很快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这一捏不可能超过十秒钟,但是两只手好象握了很长时间。他有充裕的时间摸熟了她的手的每一个细部。他摸到了纤长的手指,椭圆的指甲,由于操劳而磨出了老茧的掌心,手腕上光滑的皮肤。这样一摸,他不看也能认得出来。这时他又想到,他连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可能是棕色,但是黑头发的人的眼睛往往是蓝色的。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她,未免太愚蠢了。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在拥挤的人群中是不易发觉的,他们不敢相互看一眼,只是直挺挺地看着前面,而看着温斯顿的不是那姑娘,而是那个上了年纪的俘虏,他的眼光悲哀地从毛发丛中向他凝视着。 温斯顿从稀疏的树荫中穿过那条小路,在树枝分开的地方,就映入了金黄色的阳光。在左边的树下,地面白茫茫地长着风信子。空气润湿,好象在轻轻地吻着皮肤。这是五月的第二天。从树林深处传来了斑鸠的嘤鸣。 他来得稍为早了一些。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那个姑娘显然很有经验,使他不象平时那么害怕。大概可以信赖她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般的来说,你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在乡下一定比在伦敦更加安全。不错,在乡下没有电幕,但是总有碰上窃听器的危险,把你的说话声录下来;此外,一个人出门要不引起注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百公里之内,不需要拿你的通行证去申请许可,但是有时火车站附近有巡逻队,要检查在那里碰到的党员的身份证,询问一些使人为难的问题。但是那天没有碰到巡逻队,在出车站以后,他一路上不时回头看,确信没有人钉他的梢。火车上尽是无产者,因为天气和暖,个个都高高兴兴的。他搭的硬座车厢坐满了一个大家庭,从老掉了牙的老奶奶到才满月的婴孩,他们是到乡下亲戚家中去串门,弄一些黑市黄油,他们很坦率地这么告诉温斯顿。 这条路慢慢地开阔起来,不久他就到了她告诉他的那条小径上了,那是牛群在灌木丛中踩踏出来的。他没有带表,但是知道还不到十五点。脚下到处是风信子,要不踩在上面是办不到的。他蹲了下来,摘了一些,一半是消遣时间,但是也模模糊糊地想到要在同那姑娘见面时献给她一束花。他摘了很大的一束,正在嗅着它的一股不好闻的淡淡的香味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踩踏枯枝的脚步声,不禁吓得动弹不得。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继续摘花。很可能就是那姑娘,但也可能还是有人钉上了他。回过头去看就是做贼心虚。他一朵又一朵地摘着。这时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姑娘。她摇摇头,显然是警告他不要出声,然后拨开树校,沿着那条狭狭的小径,很快地引着路走到树林深处去。显然她以前去过那里,因为她躲闪坑坑洼洼非常熟练,好象出于习惯一样。温斯顿跟在后面,手中仍紧握着那束花。他的第一个感觉是感到放心,但是他看着前面那个苗条健康的身子,上面束着那条猩红的腰带,宽紧适当,露出了她的臀部的曲线,他就沉重地感到了自惭形秽。即使事到如今,她回头一看,仍很可能就此打退堂鼓。 甜美的空气和葱翠的树叶使他感到气馁。在从车站出来的路上,五月的阳光已经使他感到了全身肮脏,脸色苍白,完全是个过惯室内生活的人,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嵌满了伦敦的煤烟尘土。他想到至今为止她大概从来还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过他。他们到了她说到过的那根枯木的旁边,她一跃过去,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拨开树枝,温斯顿跟着她走到一个天然的小空地,那块小小的多草的土墩周围都是高高的幼树,把它严密地遮了起来。那姑娘停了步,回过身来说: “咱们到了。” 他面对着她,相距只有几步远。但是他仍不敢向她靠近。 “我在路上不想说什么话,”她继续说,“万一什么地方藏着话筒。我想不至于,但仍有可能性。他们那些畜生总可能有一个认出你的声音来。这里就没事了。” 他仍没有勇气靠近她。“这里就没事了?”他愚蠢地重复说。 “是的。你瞧这些树。”这些树都是小榛树,从前给砍伐过,后来又长了新苗,都是细长的干儿,没有一棵比手腕还粗。“没有一棵大得可以藏话筒。再说,我以前来过这里。” 他们只是在没话找话说。他已经想法走近了她一些。她挺着腰站在他前面,脸上的笑容隐隐有股嘲笑的味道,好象在问他为什么迟缓地不动手。风信子掉到了地上,好象是自己掉下来似的。他握住她的手。 “你能相信吗,”他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眼睛的颜色?”他注意到它们是棕色的,一种比较淡的棕色,睫毛却很浓。 “现在你既然已经看清了我,你还能多看一眼吗?” “能。很容易。”他又说,“我三十九岁,有个摆脱不了的妻子。我患静脉曲张,有五个假牙。” “我都不在乎,”那姑娘说。 接着,也很难说究竟是谁主动,她已在他的怀里了。起初,他除了感到完全不可相信之外,没有任何感觉。那个年轻的身躯靠在他的身上有些紧张,一头黑发贴在他的脸上,说真的,她真的抬起了脸,他开始吻她红润的宽阔的嘴。她的双臂楼紧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叫他亲爱的,宝贝,心肝儿。 他把她拉到地上,她一点也不抗拒,听任他的摆布,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实际情况却是,肌肤的相亲,并没有使他感到肉体上的刺激。他所感到的仅仅是不可相信和骄傲。 他很高兴,终于发生了这件事情,但是他没有肉体上的欲望。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