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快地把烧锅左近能藏人的地界里外净扫两遍,再把烧锅里拴着的十几匹辕马和七八匹战马都卸了鞍子、缰绳,相有豹这才走进了烧锅中央那幢大屋子里,迎着端坐在炕上的老人端端正正一拱手:“火正门中学徒相有豹,见过道上前辈阿傍爷!” 欠身点头,端坐在炕上的老人算是朝着相有豹回了半礼,这才把两只用白布胡乱包裹着的巴掌朝着相有豹一亮:“我这身上不方便,有简慢的地方,相爷您海涵!还得谢过了您照应我这不成器的徒弟,要不然......怕是我再没能见着我这徒弟的时候了!” 忙不迭地一侧身,相有豹照足了场面上的规矩再回了一礼:“阿傍爷,我这做小辈的,可是实在当不起您这般抬举!我这儿也不过就是给韩爷打了个下手,当真费力气、花心思的,还得说是韩爷辛苦!” 双膝跪在了阿傍爷的面前,韩良品身上再也瞧不出一丝往日里带着的凶悍狠戾模样,只是惶急地盯着端坐在炕上的阿傍爷,哑着嗓门急声叫道:“师父,咱还是先把您身上这些个伤口好好整治了吧?有啥话,咱们挪个地方再细说,反正往后的日子还长,您有啥话,咱们到时候再慢慢唠?” 洪声大笑着,阿傍爷猛地一振双臂,将披在了自己身上的棉被搡了开去:“都到眼下这场面了,还拿话哄着我不是?良品,我这心里有数,我是过不去今儿晚上了!” 也不等满脸惶急神sè的韩良品再说些什么,阿傍爷已经朝着韩良品伸出了自己的一只巴掌:“瞧见没?断血截脉,裂骨伐髓,这才能让我有力气杀了看着我的这俩碎催,还能灭了那撞进门来的烧锅管事!要不然......就不说这烧锅里头的人物见天儿逼着我抽白面、拿捏着我给你写那些个报平安的纸条儿,哪怕是我身上原本就有的陈年旧疾,那也早该叫我归位咯!估mo着眼下我还能有一个时辰阳寿,我的好徒弟,想辙给师父弄口吃的、弄点酒,叫师父我吃饱了再走?” 看着阿傍爷luol在白布外边的那根被咬得皮开骨裂的手指,再瞅瞅阿傍爷骤然提了起来的精气神,韩良品双眼一红,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哽咽着抬头朝阿傍爷嘶声叫道:“师父,您可不能......我这就备快马,咱们去四九城里寻大夫......寻顶尖的大夫!四九城里有同仁堂,他们那儿的药指定就能管用.......” 胡乱嘶吼几句,韩良品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将额头在坚硬的地面上撞击着。不过是片刻功夫,韩良品的额头上已然见了鲜血! 也不去看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的韩良品,身形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阿傍爷倒是洪声笑着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相有豹:“相爷,我这徒弟没啥大出息,倒是让您见笑了!既然您都肯陪着我这没出息的徒弟来趟这滩浑水,这份人情也都不是随手能还清的。都说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索xing一事不烦二主,辛苦您再给我这老头子踅mo口上路饭食?” 瞅着阿傍爷那显见得是回光返照的模样,相有豹黯然朝着面带笑容的阿傍爷一拱手:“阿傍爷,您跟韩爷先聊着,我这就出去看看......” 看着相有豹退出了屋子,已经瘦得没了模样的阿傍爷方才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韩良品叹了口气:“起来吧!咱爷俩可也就剩下这点儿功夫能说说话了,再这么傻跪着哭嚎,可也就真耽误功夫了?” 拿手背一抹眼泪和额头上的鲜血,韩良品顺从地站起了身子:“师父,咱们再想想辙......” 低笑一声,阿傍爷微微摆了摆手:“瞎耽误工夫的事儿,咱们也就甭操心了!良品,说到头儿还是师父我连累了你!真要是师父朝着自己下手的时候能干脆点儿,倒也不能让你叫那些个日本人拿捏住!就这些个日子,为了能让你师父我留下条xing命,你可是没少受委屈吧?” 倔强地摇了摇头,韩良品应声答道:“师父您放心!以往您交代过的忌讳,我说死了一件没犯!师父,今儿这烧锅里的日本人叫我和相爷联手给屠了,这都不过是见血的买卖刚开张!您放心,接下来就是菊社里边的那些日本人,一个都甭想着能走了!” 微微点了点头,阿傍爷却又重重地摇了摇头:“良品,你打小就跟在我身边,眼睛里瞧着、耳朵里听着,也都知道师父我当年做过些什么。拍着自己心窝子,你倒是给师父说说,你觉着师父这一辈子,过得如何?” 毫不迟疑地,韩良品再次应声答道:“师父您这辈子快意恩仇,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活得无亏无欠、顶天立地!” 惨笑半声,阿傍爷重重叹了口气:“唉......良品,这会儿也就甭说这好听的来给你师父宽心了!你师父我当年就是叫一口血气撞了心头,这才拿着一对银牛角在口外闯下了那些名声。可回头想想看,你师父我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这做错的头一件事儿,就是太信人!” “当年搁在晋商票号中,打从小徒弟一步步做到大查柜,一月一块钱的休沐钱也成了一成的身股,身边往来的人物将本求利不假,可也都还算得上凭着良心办事、守着规矩过活!可没想到,堂堂四九城里皮货皇商家的大掌柜,愣是能为了借我的嘴在票号里说句担保的话,里外里给我下了好几个连环套!我身败名裂被逐出票号,你师娘和小师弟也......归根到底,这就得怪你师父太信人!” “从那之后,你师父倒也多了另一个毛病——太不信人!许是因为当年被人坑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你师父我再不信旁人一句话。哪怕是你师父我安在四九城里的坐地眼线,跟了你师父多少年的老人,他传来的消息你师父也都只信三分!到头来......明明他连传三份消息,告诉我那大车店里有人埋伏,你师父我也还是觉着自己能收拾下来,更是不肯弱了自己闯下来的那点虚名,一脚踩进了人家挖好的陷马坑中!到头来,也只能是隐姓埋名,苟延残喘......” “人都说江湖险、人心更险,春冰薄、人情更薄。你师父我走了一辈子的江湖,自问也都算得上办事精细、心思活络,可到头来没输在江湖场面上,却从来都是输在了人心、人情上!良品,打小我就教了你一身功夫,可这人心、人情上的路数,我倒是......不是我不教,是连我都不懂,我可怎么教你啊......” 看着阿傍爷眼神中显而易见的担忧神sè,垂手站在一旁的韩良品死死地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一双瞪大了的眼睛里,泪水却是抑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再次叹了口气,阿傍爷却是扬声朝着屋外叫道:“相爷,外边天气可冷,您还是赶紧进屋吧?” 端着个不知道从哪儿踅mo来的托盘,相有豹应声走进了屋子里,将托盘上搁着的一壶薄酒、两个凉菜放倒了阿傍爷面前,这才退后了两步垂首低声说道:“阿傍爷,外边能踅mo着的吃食也就这些,您将就一口儿?” 合拢了包裹着白布的巴掌,阿傍爷颤巍巍地捧起了自己面前的酒壶,却是朝着要凑过来帮手的韩良品微微摇了摇头:“跪下!” 虽说不明白阿傍爷究竟要自己做些什么,韩良品却依旧依言跪在了阿傍爷的面前,疑huo地看着双手捧起了酒壶、将壶中薄酒一饮而尽的阿傍爷。 重重地喘了口气,阿傍爷随手将空dàngdàng的酒壶扔到了一旁,这才朝着韩良品哑声说道:“替我多谢相爷照应!” 都没等韩良品有丝毫动作,相有豹赶紧朝着阿傍爷拱手叫道:“阿傍爷,您这可就真要折煞了我这做小辈的了!都不说我和韩爷之间是平头论交情的朋友,那就算是我跟韩爷都不认识,可也不敢当您这礼数不是?” 惨笑一声,阿傍爷却是双手合十,朝着相有豹一拱手:“相爷,我这都是要走的人了,您能答应我一事儿么?” 朝着阿傍爷一拱到地,相有豹肃声应道:“阿傍爷,我这儿听您吩咐?!” 咳嗽几声,阿傍爷脸上泛着的红晕如同潮水般地褪了下去,只留下了方才急急饮酒之后ji发出来的丁点血sè:“相爷,我就求您......照应我这徒弟三年!也不用您操心旁的,只是这三年之内,不许我这徒弟去菊社寻仇!” 大惊之下,站在一旁的韩良品几乎是吼叫起来:“师父,您这是......” 猛咳几声,阿傍爷坐在炕上的身子已然摇晃起来,却是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的韩良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神sè严肃的相有豹:“相爷,您懂我意思么?” 微一沉吟,相有豹重重点了点头:“菊社势大,只要明天一早没收到从这烧锅里回去的人报平安的信儿,只怕立马就能招揽人手、全力戒备!老话都说猛虎还怕群狼,这么多人攒足了劲头要跟韩爷对上,只怕......” 猛地将两只刚刚拭去了血迹的银牛角攥在了手中,韩良品近乎癫狂地怒吼起来:“怕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生今世,我韩良品要不把菊社里那帮日本人杀个精光,誓不为人!” 吼叫声中,韩良品手中的两支银牛角猛地朝着自己xiong前左右一划。虽说是隔着厚厚的棉衣,可在韩良品几乎是用上了十分气力的情形之下,从破裂的衣裳裂口处,却依旧是有鲜血飞溅而出! 虽说是没见识过口外豪强指天誓日时的举动,但总还是听说过江湖人物以血明誓的规矩,眼睁睁看着韩良品自残躯体以明誓的相有豹忙不迭地朝着韩良品沉声喝道:“韩爷,您就真不明白阿傍爷的这份苦心?!口外阿傍爷门下弟子就您一个,这些年来也都是把您当亲生儿子养活着的!但凡您要是有个好歹缓急的地方,您倒是叫阿傍爷怎么闭得上眼?!说句您不乐意听见的——贼怕失风的老话,您是真不懂?!” 微一愣怔,韩良品看着已然喘息连连、但眼睛却是死死盯着自己的阿傍爷,终于忍不住嚎啕着扑跪在阿傍爷膝前:“师父,我都听您的!” 同样朝着阿傍爷一拱手,相有豹也是肃然说道:“阿傍爷,您吩咐下来的事儿,我这儿接应着您了!您且只管放心,三年之后,这四九城里要还有菊社的买卖戳着,我陪着韩爷一块儿料理这事儿!” 长叹一声,阿傍爷颤巍巍地将俯身将双手搭在了韩良品的肩头:“良品,往后......可就得学着照应自己了!小时候你常去玩的老关帝庙,还记得么?” “师父,我记得!就在村子外边朝西五里,平日里都没啥人去的地界!” “关帝掌中......有乾坤......” “师父,您说的啥?师父......师父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