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个大早,相有豹已然从朝天伙房后头的甜水井里打了桶温乎乎的井水,再朝着井水里倒进去半两早就备着的牛虱药,仔细调匀了,看着那清亮的井水颜色慢慢变得有些发黄,这才提着井水朝关着那头犍牛的围栏走去。 照着火正门里伺候斗牛的说法来论,斗牛都有三怕! 一怕牛染瘟! 也甭管是身架多结实、疙瘩膘生得多厚实的斗牛,只要是一沾上牛瘟,那不出三天就是鼻头流涕、口舌发黑。先是不吃草料饵食,接下来就是腿脚发虚站不住桩子。哪怕是紧赶慢赶的找来高手兽医给拾掇好了,只怕这斗牛身上的猛性、斗性也已然全失。哪怕是牵去拉车犁地都只能勉强凑数,多半就得送去汤锅上挨那一刀! 二怕牛堵肠! 但凡是牛、马一类吃草料饵食的大牲口,哪怕是喂养得再是仔细,可也保不齐那铡好的草料里头,就能猛不盯混进去几截老草根,就算是牛生四胃也无法消受。日久天长的积累下来,说不准哪一天,看着好好的斗牛就能四蹄一软、跪倒在地,活生生憋得仰天长吽。 到了这要命的节骨眼上,唯一的法子也就是找来药性凶猛的泻药给牛灌下,再伸手从牛粪门中慢慢抠打,这才能有几分可能把那草根结成的粪团子从牛肚子折腾出来,算是勉强能活一头大牲口的性命。 可寻常大牲口能这么收拾,斗牛却是万万架不住那泻药的拾掇。用这法子抢回了性命的斗牛,少说也得经个一年半载的调教伺候,这才能勉强养回当年的七成猛性。真算上花费的那些个功夫手脚,倒还不如另起炉灶重新调教一头斗牛来得爽利! 三怕牛生虱! 照着常理来说,大牲口身上长几个虱子,这倒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可要是在斗牛身上长了虱子,一来是容易蛰咬得斗牛时不时地乱抖皮肉,自然也就散去了三分气力。二来也会让斗牛容易惊了胆子,在斗牛场上也不敢用上全力。 要说牛生瘟病或是堵了肠子,这些麻烦反倒是好应付,只消在喂养调教斗牛的时候多花几分心思,自然也就能免了这些个麻烦事。 可牛生虱子这事儿,却从来都是叫人头疼。毕竟牛马一类的大牲口天天在野外溜达着,草窠子里转悠着,指不定刚用篦子梳理过的皮毛,一个转身的功夫就能又带上牛虱! 也不知道是从哪辈子人开始,火正门里有位调教斗牛的好手,无意间在山间找着一种草药,刷在斗牛身上就能祛除牛虱,当时就如获至宝一般的就把那草药给弄回了火正门,在配上其他几味药物,攒成了个牛虱药的方子。 只能说那句‘人有私心、万事不成’的老话说得对,这能配牛虱药的草药几经那位火正门中好手改良,原本就是刷一回就能见效小半年的上好良方。可架不住这位火正门好手心里起了个‘一招鲜、吃遍天’的念头,死活就把这配药的方子给扣在了自己手里。哪怕是火正门里同门伺候斗牛的师傅过来讨些药物,那也是张嘴喊出来个天价,任谁都没了人情可讲! 还得说是那位扣住了牛虱药秘方的好手命里就不该有这么个发横财的机会,才靠着这牛虱药的秘方挣了一笔小钱,这位火正门中好手顿时就觉得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大冷天的跑八大胡同喝花酒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家的时候一脚踩空摔进路边一条水沟里。等第二天早上叫人瞧见的时候,身子都已经冻得跟水沟里的冰坨子凝在了一块儿,愣是拿镐头给刨出来才下了葬! 人死如灯灭,世上万事休。这位火正门好手倒是来了个一了百了,可他手里攥着的那张牛虱药秘方,却是从此失传。有那些个花了大价钱买过牛虱药的斗牛好手,想尽了法子用仅存的那点牛虱药反复琢磨比对之下,最后才勉强弄出来一种药效差不多的牛虱药,但却最多只能管用一两天的功夫,再没了当年牛虱药初成时的神效了 才走到了关着斗牛的围栏旁边,同样起了个大早的路老把头已然朝着相有豹拱手笑道:“相爷,您这可真是起得早!伺候玩意这么花心思,可见得这头斗牛准能让您给调教好了!” 忙不迭地放下了手中的水桶,相有豹也是朝着路老把头一抱拳:“路老把头,您这也早起来了?我这儿多嘴问一句,您家少爷的伤势可是见了好?” 捋了捋颚下胡须,路老把头抬手指了指北平城的方向:“驼行里的小子们赶了个大早,摸着黑就把我那儿子给送城里治伤去了!要说还得多亏您那一丸好药,要不然” 有些诧异地看着明显带着些担忧神色的路老把头,相有豹讶然问道:“您家少爷都去了北平城治伤,那您怎么没跟着去瞧瞧?甭管怎么说,这在身边瞅着,多少您也能放心些不是?” 伸手一拍身边围栏上结实的木桩,路老把头却是摇了摇头:“驼行里的规矩,主家托办的牲口、皮货没交割明白之前,驼行把头不能离了场面。我这驼队昨儿才到的昌平,就算是昨儿没我儿子受伤那一出,只怕消息也得今儿白天才能给各户主家送出去。要等交割清楚了怎么算计,那也得是三五天后了。这也倒是正好,不还能陪着您伺候这头玩意么?大忙帮不上,可打打下手、拾掇个零碎,我老头子还能搭把手?” 躬身朝着路老把头行了一礼,相有豹恭声说道:“这可就真不敢当了!您能帮着我们火正门支应起这调教斗牛的场面,我们已然是感激不尽。这要是再敢让您搭手拾掇零碎,且不说旁人瞧着会怎么论,就是我火正门里的长辈,也得教训我不懂规矩、不知尊卑了不是?” 哈哈大笑着,路老把头很是不以为意地应道:“相爷,您这是客气了!驼行把式,从来都是下力气吃饭的苦哈哈,哪有那么多辈分讲究来着?得了,您要是有啥要使唤的事儿,您跟我说一声就成,我让手底下那些个伙计给您帮衬着就是!” 再次谢过了路老把头,相有豹提着那桶兑好了牛虱药的井水走进了围栏,慢慢凑到了那头犍牛的身边,先就伸手撩了些药水,洒到了犍牛的鼻端。 硕大的鼻孔猛地一抽,那头犍牛乍然叫那药水的味道一激,顿时便竖起了耳朵,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牛鸣。可能是觉着那药水的味道并不是那么刺鼻难受,在来回晃动了几下脑袋之后,那头犍牛爱搭不理地垂下了头,很有些眼馋地看向了围栏外面堆积得像是座小山的草料。 从兜里摸出一小包炒得喷香的黑豆面儿,相有豹也不避讳站在围栏外面观看的路老把头,伸手将那包黑豆面儿凑到了犍牛的嘴巴,嘬着嘴唇发出了一连串低沉的口哨声,诱导着那头犍牛慢慢地转过了脑袋,伸着脖子想去舔那炒得喷香的黑豆面儿。 脚底下扎了个板凳桩的小功架,相有豹一边慢慢挪动着捧着黑豆面儿的巴掌,逗引着那头犍牛绕着自己的身子挪动脚步,另一只手却是抓起了浸在水桶里的猪鬃刷子,匀着气力朝犍牛的皮毛上刷了起来。 站在围栏外面看着相有豹的动作,路老把头捻弄着鄂下胡须,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虽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各路有各路的门道,但在驼行把式懂的的手艺里头,也有这给犍牛、儿马洗刷身子的手艺。尤其是那些还没来得及驯化的犍牛、儿马,在头几回洗刷身子的时候,着实是件叫人费力不讨好的差事——稍有个不留神,那些没经驯化的犍牛、儿马撒腿就跑,有时候甚至还会朝着给自己洗刷身子的驼行把式连撞带踢,甚至是张嘴来个飞禽大咬! 有那刚入门的驼行把式实在是没辙,在替那些还没驯化的犍牛、儿马洗刷身子的时候,也就只能想法子把那犍牛、儿马四蹄拴在木桩子上,这才能战战兢兢地拿着个长柄刷子,隔着老远替那些犍牛、儿马洗刷身子。自己累出来一身臭汗暂且不论,估摸着那犍牛、儿马身上也是没仔细洗刷干净。一天功夫耗费下来,差不离也就能伺候上三五头犍牛、儿马,这就算是顶天的数目了。 但要遇见那在驼行里厮混了许多年头的积年驼行把式,却又全然是另一番做派! 也不必拴蹄子、更不必牵绳子,积年的驼行把式从来就是胳肢窝下头夹着个猪鬃刷子,手里头提一桶半温不凉的井水,哼着小调抽到那打着响鼻、刨着蹄子的犍牛、儿马旁边,先就抬手朝着那满眼都是警惕的犍牛、儿马嘴上抹过去一把大青盐! 但凡牛、马、羊一类的牲口,差不离都喜欢盐的味道。猛不盯叫人把喜欢的味道送到了嘴边,那自然是伸着舌头舔了个不亦乐乎。 趁着犍牛、儿马伸着舌头舔盐的功夫,那积年的驼行把式立马抓过了猪鬃刷子朝井水里一蘸,抬手就朝着犍牛、儿马的身子上刷了过去,脚底下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着犍牛、儿马的蹄子。 说来也怪,平日里很是桀骜不驯的犍牛、儿马,也就因为那积年驼行把式在蹄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踢踹,居然就偏偏倒倒地趔趄起来,乖乖地跟着那积年驼行把式刷着身子的猪鬃刷子转起了圆圈? 等得那积年驼行把式把那犍牛、儿马身上洗刷得干干净净,都不等那积年驼行把式收拾好水桶、刷子,方才还老实、驯服得如同听话孩子一般的犍牛、儿马顿时长嘶一声,伸展着蹄子跑了个一溜烟 有见多了这积年驼行把式洗刷犍牛、儿马的场面、心里头也多少算得上活泛的,年深月久也就看出来些路数——但凡牛马走动,从来都是两条腿差不离一块活动的。只要能拿捏住这两条腿一块活动时相差的那节骨眼,在那稍微靠后活动的腿上使个绊子,那犍牛、儿马自然就使不上气力,只能乖乖的一步一趔趄地听那积年驼行把式的摆弄! 可就算是看出来了这里头的路数,这要是没在驼行里厮混个七八年的功夫,倒也是怎么着也拿捏不住那节骨眼不是? 有些个驼行里走远路时人手不够,招把式的时候,也就是拿着这给犍牛、儿马洗刷身子的活儿来考校把式。能一个人把这活儿轻松拿下的自然没得说,这要是拿捏不住的 招揽把式的驼行把头嘴上倒是不说什么,话里头也都是透着客气、只说是回家听信,上路之前三天一准儿有个回话。可只等到驼队出发那天,在家待着等信的那位驼行把式也没见着有个来回信的人,这也就心知肚明。自己这点手艺还不入人家法眼,且还得再多修炼几年呢! 虽说驼行里洗刷犍牛、儿马的手法与火正门中伺候斗牛的手艺各有千秋,但骨子里却都是拿捏住了牛、马的性子,再加上多看、多练、多琢磨,这才能收拾得住那些个野性难驯的大牲口。 只瞧着相有豹洗刷这头斗牛时脚底下踩着的功架,再看看刷在这头斗牛身上的药水痕迹一缕叠着一缕,都不必路老把头这样的积年行家,哪怕是个外道空子,那也得品味得出这门手艺得是多年打熬才能练出来的玩意! 静静等着相有豹把牛虱药在那斗牛身上细细刷过了一遍,再把那逗引了斗牛许久的黑豆面儿也喂到了那斗牛的口中,路老把头这才迎着提着水桶走出围栏的相有豹笑道:“相爷,我这儿多嘴打听一句——您在这都斗牛身上刷的药水,是不是防牛虱的玩意?” 低头看了看水桶里残留的丁点药水,相有豹大大方方的把水桶捧到了路老把头的眼前:“要不还得说姜是老的辣呢?就这么一打眼的功夫,估摸着路老把头您就把我耍弄的这点玩意全给看穿了不是?没错儿,这就是我火正门里前辈传下来的方子配的牛虱药。我这儿也不瞒着您,听门里长辈说,这药方子还全乎的时候,刷一回能管小半年用。可现在方子残了,刷一回也就只能顶个一天!” 也没跟相有豹多客套,路老把头伸手在水桶里蘸了点牛虱药水凑到鼻端闻了闻,再捻弄着手指头看了看那药水的颜色,这才开口朝相有豹说道:“相爷,我这儿说句不知深浅的话——您这牛虱药里头,是不是用了一味草头菊?” 只一听路老把头报出了草头菊的药名,相有豹顿时朝着路老把头挑了个大拇哥:“路老把头,您这眼力可真是没得说了——没错,牛虱药里的一味当家的药,就是草头菊!” 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路老把头和声说道:“就我们驼行里头,倒也有这祛除牛虱的药物,左不过就是黄藤枝、辣叶子、老虎草和一担挑这几味当家的草药。这要是把这草头菊也掺和进去,倒是不知道会不会更好使?” 眼睛一亮,相有豹顿时连连点头:“多谢路老把头指教!等这回斗牛的事儿了了,我一定回去试试您说的这祛除牛虱的方子!要是真能管用了,那我可还得上门好好谢谢您!” 哈哈一笑,路老把头却是连连摆手:“相爷,我这也就是年纪大了,嘴头子碎,顺嘴这么一说,哪怕是这方子真管用了,可也当不得您一个谢字!” 眉头微微一皱,相有豹顿时明白了路老把头话里的意思! 世上三百六十行,哪行都有能出挑拔份儿的手艺,可哪行也都有些个传子不传婿、传内不传外的规矩。真要是想把行当里头的绝活儿、秘方传给外人,朝着简便了说,那都得开香堂拜过了祖师爷才能传授,朝着麻烦了论,那还得行内有名有姓的人物公议过后全都点头才行! 像是路老把头就这么扯闲篇似的把驼行里配置祛除牛虱的药方子说给了自己听,真要是朝着关节上论,少说也得算个私相授受的罪过,没准在驼行里就得叫人指指点点的戳脊梁骨! 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就此一笑,把这份人情好好记在心里就成! 放下了手中捧着的水桶,相有豹规规矩矩地朝着路老把头行了个弟子礼:“路老把头,您对咱火正门的这份照应,我心里头记住了!等火正门眼面前的这事儿都了了,您一定得带上您家少爷来我火正门一趟。一来认认门,二来也让我师叔纳九爷跟您好好聊聊家常话!咱两家日后,肯定就是常来常往的缘分了!” 侧身受了相有豹半礼,路老把头很是豪爽地笑道:“这没得说!走吧,朝天伙房里头的粥只怕都熬好了,这大冷天的喝碗热粥,好赖也能暖暖身子!您那几位同来的伴儿呢?也一块儿叫上?” 躬身让路老把头走在了前头,相有豹压低了嗓门笑道:“昨儿我火正门里那位供奉,就是身上带着潜行手艺的那位,不是跟您借了匹脚力么?已然连夜赶回四九城去办事去了,捎带手的还带走了我那小师弟!” “那还有一位爷们呢?” “也是起了个绝早,估摸着这时候已然快到了城门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