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九城多年,严旭光顾过的四九城中豪门大宅,数算起来总得有小二百家。 都说是一样米养活百样人、王侯将相、贫富贵贱都在其中。那一样的有钱人住着的宅子,可也就同样有着各种不同的讲究。 有喜欢住着老四合院的,老城砖垒的外院墙、紫楠竹搭的葡萄架,糊窗户都得用江浙桑皮纸,家具摆件全是千年老红木。那做派当真是大拙藏巧、闹中取静,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富贵人家一等闲人! 还有些喜欢住在深宅大院中,里外六进的大宅院中亭台楼阁、水榭回廊一样不少,暖房里头月季牡丹、腊梅水仙种种齐全。家里头粗使佣人少说得有三四十号,各房各院里的伺候丫鬟还得细分大小。到了吃饭的档口,大厨房开出来的伙食要瞧不上眼,旁边养着的小厨房师傅老早照着摸熟了的主子口味送上了精致饮食! 再有一些,估摸着赚的是昧心钱、得的是缺德势,住的房子都得是高墙耸立,护院成群。大院子里连棵遮荫的大树都不敢栽种,就这么露着光秃秃二十丈长宽的场坪。白天还好说,一到了天黑的档口,养在狗房里的几条看家护院的大狗拿带血的牛腱子肉喂了个半饱,吐着血红的舌头搁在那空荡荡的场坪里四处乱撞乱嗅! 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引得那恶犬狂吠,那用高墙护卫着的屋子里头立马就能扔出来几个浸透了煤油点着了的棉花球,把个空旷无遮的大院子照得通明透亮,接下来就能听见那黑洞洞的窗户里各式火器响成了一片,眨巴眼的功夫就能把那闯进了院墙的倒霉蛋打成了个血肉葫芦! 瞧着眼前这德国善堂里的房子场面,严旭只微一琢磨,已然把这德国善堂里的房屋做派跟那赚昧心钱、得缺德势的主儿住着的大宅子勾连起来。 就方才翻墙进院的功夫,一双脚才朝着那高墙上一搭,脚尖底下猛地就觉出来那墙顶上搁着的全是活砖,压根就没拿着洋灰、三合土给砌住,估摸着只是用薄薄一层黄泥粘在了墙顶上。 寻常人真要想着扒那墙头,一双手刚搭墙头上的时候还没觉出来,可只要双臂一用力、再加上自己身子那百十来斤的分量,墙头上那只用了一层薄薄黄泥粘住的活砖立马就得应手而落! 虽说爬墙的人最多就是摔个屁股墩儿,运气窄的脑门子上再叫那活砖给砸个大疙瘩出来,可这一来动静就大了,院子里的人指定就能听见,手里头也就有了防备。哪怕是当时没发觉,可第二天一瞅墙头上生生就少了两块砖头 这怎么也就知道是有人称夜窥伺了吧? 再朝着周遭那些个错落有致的屋子瞧瞧,外行人或许还瞧不出来什么,可在严旭这样的积年老江湖眼中,只要是把这些个屋子的大门一封,屋子里的人靠着几张硬弓、几支短枪,差不离就顶住冲进善堂院子里的人。 再要有个积年的老行伍居中调度,等着那当真攻进了院子里的人物冲到了那幢二层小楼左近时,所有屋子里的人在一块儿动手 朝着少了算,二三百号拿着硬家什的人,只怕也都还没等明白过味儿来,就都得拿着命取填了这丝毫都不显山露水的阿修罗道场! 一座善堂里的屋子叫布置成了这样,这里头要再没点猫腻,严旭都能抠了自己眼珠子当泡儿踩! 左右瞧瞧无人,严旭刚从怀里摸出来个爬楼越阁时候才用得上的三爪小锚钩,耳朵里已经听见了围墙外面传来了一声重物坠地的动静。 身子一纵,严旭连磕巴都没打一个,立马就窜到了离着自己最近的一处屋子旁,手里头刚拿稳的三爪小锚钩朝着屋檐上伸出来的瓦棂子一抛一挂,拽着那连在小锚钩上的牛筋绳子,三两下便窜到了房顶上趴了下来,眼睛也朝着发出声响的那处围墙顶上瞧了过去。 虽说是无星无月的天气,可寻常人要是仔细瞧着周遭屋子的轮廓,却也能看出来个大致仿佛。尤其是在练就了一双夜眼的严旭一眼看去之下,那围墙上生生少了的两块活砖,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估摸着墙外面那遭了活砖算计的主儿还真是个不服气的,才过来片刻的功夫,一双手已经搭在了那活砖掉落的地方,慢慢地扒着墙头探出了半个脑袋。 眯起了眼睛,严旭瞧着那在墙头上露出来的半个脑袋,顿时有些愣怔地僵住了紧贴在屋顶上的身子 四九城中潜行,白潜日偷、黑潜夜盗,各有各的门道路数,各自的小关节、机巧也不尽相同。有时候潜行里一个师傅带出来的俩徒弟,都是经过了开水锅里拿手指头夹胰子、手腕上头搁着豆腐挥拳砸核桃的熬炼,可出了师门一动手各自干活儿,各自身上那娘胎里带出来的不同也就显露出来了! 就像是夜盗的黑潜行中人,照着规矩都得有一身黑布衣裳,一顶遮脸的兜帽,一个带在身上的家什囊。除此之外,那就是杀猪杀屁股——各人有各人的玩意做派,只要能顺风发财,那谁也说不着谁 可就那一身黑布衣裳,讲究些的就得是用浆过了三遍的湖绸做那黑布衣裳的面儿、剐蹭不伤,疾行无声,拿灯远远照了还收光,朝着墙根底下一贴,隔着十来步远近也就瞧不出来那儿藏着个人。 遮脸的兜帽也有说法,要贴脸挡鼻露耳缝! 兜帽贴脸,那是因为凑近了瞧消息、机关的时候,不至于因为兜帽蹭着挂着那一碰就响的机关消息。 挡鼻,那就得在鼻子下头有一条横着的小布条,既要能挡着鼻孔喘出来的热气不被人瞅见、听见,又得让那带着兜帽的爷们喘气的时候不费劲! 要不然,大冬天的朝着人家墙头上一趴,从鼻子里头出来的热气白花花一团的罩在脸上,要不就得让那看家护院的老江湖瞧出来端倪,要不片刻功夫那兜帽上头就得结出来一片白霜,生生就露了形迹! 至于露耳缝的讲究就更简单,混潜行的讲究的就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把耳朵全露出来,那白花花的一大耳轮子,搁在晚上老远就能叫人瞅见。可要是全捂上了耳朵,周遭的响动听不见,那没准人家刀尖子都到了脖颈子上,自己还傻呵呵一无所知! 因此上,好兜帽上头都留着条刚巧能露出来个耳缝的地方,既能百步听音,又能掩藏形迹! 还有那家什囊,讲究些的就得是用药练过的牛胃。大大小小的家什朝着那用药练过的牛胃里头一塞,彼此间被牛胃里头天生的皱褶一隔,任凭人怎么活动,都不会有一丝多余的响动。哪怕是次一等的,好歹也得寻个三兜三套的猪尿脬,这才能勉强堪用! 可瞧着在墙头上露出来半拉脑袋的那主儿,一顶兜帽的模样却怎么瞧都觉得别扭——那就是拿着个黑布手巾胡乱裹了脑袋,一双眼睛连着鼻梁骨都露在了外头,隔着老远一瞧倒是挺吓人,可也就早早露了形迹1 像是瞧着善堂院子里也没啥人听见自己扒拉掉了两块活砖的动静,那露出了半边脑袋的主儿轻轻一个纵身,倒也是悄没声地半蹲到了墙头上,却是把一条腿朝着墙外面一搭一提,飞快地把另一个同样打扮的黑衣人给拽到了墙头。 只瞧着这一手俩人搭档的黑潜功夫,严旭只在脑子里略略一琢磨,心里头已然明镜一般——就这俩穿着黑衣服的主儿,指定就不是四九城周遭左近的潜行人物,没准就是个外路来的空子! 就四九城里混黑潜行里的爷们,差不离都是各自跑单帮,极少有搭伙求财的事儿。哪怕就是真撞见有啥一个人吃不下的大买卖,那搭伙求财的时候也得分得清楚明白! 谁趟路、谁望风,谁开锁、谁取财,谁断后、谁收尾,直到把到手的玩意找路子发卖了之后,这才各自分了该得的那一份钱财,彼此间拱拱手各自找地方猫起来,等得风声过去之后再出头露面过那逍遥日子,哪有这样扎堆儿朝着一个地方撞的做派手法? 再一想白天的时候,听菊社当家那姓左的东洋人隐约说过要派出来什么‘小栗子圆’兄弟俩? 这都不用琢磨,墙头上蹲着的这俩东张西望的主儿,一准儿就是菊社里头养着吃东洋潜行饭的人物! 瞧着那俩蹲在墙头老半天、才一先一后出溜到墙底下的东洋潜行人物,严旭不屑地撇了撇嘴,顺着屋脊另一侧轻飘飘地跳到了地上,朝着九猴儿待着的伙房溜了过去。 估摸着是方才那伙房里的大师傅已然把备好的面包坯子放进了烤炉中,才刚靠近伙房后边,严旭的鼻子里头已经闻到了烤面包时候的麦子清香,而九猴儿毛手毛脚地洗着那些碗盘时的动静,也隐约地传到了严旭的耳朵里。 嘬起了嘴唇,严旭照旧学了几声耗子争食时的叫声,片刻间便听到了九猴儿那尖细的小嗓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起来:“哎呀哎呀我这肚子怕是今儿这两顿都吃多了哎呀” 像是对九猴儿极不耐烦一般,伙房里的大师傅顿时扯着嗓门叫骂起来:“嘿你跟哪儿你就解裤腰带呢?!这儿是伙房,肚子疼麻溜儿滚茅房去!” 耳听着九猴儿一迭声地答应着冲出了伙房门口,严旭顿时贴着墙根、借着墙根处的阴影遮掩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跟在了九猴儿身后。 才转过了一个屋角,九猴儿顿时不再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反倒是贴着墙根站住了身子,压着嗓门低声叫道:“二叔,有啥事儿?” 从九猴儿身后的墙角阴影中露出了身形,严旭也是压低了嗓门朝着九猴儿说道:“来了俩菊社里吃东洋潜行饭的!瞅着那样儿,手艺挺潮!” 瞪大了眼睛,九猴儿急促地低声叫道:“来给咱们捣乱的?!” 微微一摇头,严旭顺手从怀里摸出来两个核桃大小的玩意递到了九猴儿的手中:“这德国善堂和菊社有勾连,可私底下也都彼此不交实底!估摸着这俩菊社派来的东洋潜行人物,也是奔着能把你相师哥的病治好的玩意来的!你这么着” 把嘴凑到了九猴儿的耳边,严旭低声嘀咕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才伸手一拍九猴儿的肩膀:“明白了么?” 用力点了点头,九猴儿把严旭递到了自己手里的那两个核桃大小的玩意收进了怀中:“二叔你放心,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