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出一间清净屋子,再从伙房里端来了个小火盆,捎带手的还从菜窖里专门隔出来的小地窝子里搬出来一坛马寡妇烧刀子,胡千里一边拿着烧刀子清洗着刚从自己屋里拿来的刀剪家什,一边朝着半躺在炕上的严旭点了点头:“严爷,我这可就要动手了!您......真不喝这碗牤牛醉?” 半倚在刚烧热的炕上,严旭看也不看站在自己身边的九猴儿捧在手中的那一小碗漆黑的药水,却是抬手指了指胡千里拿来清洗刀剪家什的马寡妇烧刀子:“潜行里混着的爷们,身子骨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胡爷您只管下手就是!再说了,人都知道火正门里调教玩意有一手,这还真不知道火正门里还有胡爷这样懂岐黄之术的高手?!要是喝了这牤牛醉,真像是您说的那样一睡三日,我不就瞧不见您在我身上练出来的这绝活儿了么?!胡爷要是方便......把您那洗家伙什的好酒,赏我一碗?” 嘴角轻轻一动,胡千里一点也不意外地转头朝着九猴儿说道:“去取个大碗给严爷斟酒!” 很有些担心地看着面色已经有些发黑的严旭,九猴儿迟疑着开口说道:“二叔,您中的这支可是药弩!这节骨眼上......您喝酒合适么?” 嘿嘿低笑着,严旭毫不在意地伸手拍了拍九猴儿的头顶:“这点伤算啥?当年我跟你爹夜闯德胜门齐家,俩人身上都挂了彩。那不也是回家一人抱着一坛子老白干,边喝边光着膀子挖身上的铅子儿?再者说了,胡爷都答应了不是?麻溜儿去给二叔拿酒碗去!” 支应着九猴儿出了屋子,严旭坦然地朝着已经用烈酒把家伙什洗干净了的胡千里一拱手:“胡爷,劳您驾,这就动手吧!” 微一点头,胡千里也不多话,捏着手中的小剪子剪开了严旭的裤腿,翻手便将另一只手中抓着的小药瓶中暗褐色的药沫子倒在了伤口上。 眼角微微一抽,从受伤后一直谈笑自若的严旭狠狠一皱眉头。两只原本张开的巴掌猛地紧紧捏成了拳头! 头也不抬地看着那粘在伤口上的药沫子变成了乌黑的颜色,胡千里一边抓过了一把小锯子轻轻锯起了弩箭那足有小指头粗细的箭杆,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我火正门中驱毒止血的药方子里,这味血蝎散药效最好,只是寻常人消受不起!被这血蝎散洒在伤口上还一声不吭的,严爷您是二十年来头一个!” 朝着慢慢锯着箭杆的胡千里低笑一声,严旭强撑着低笑道:“火正门里伺候的玩意地道,这药也不含糊!我这儿多嘴问您一句,那院子里的地弩。是谁布置出来的?” 轻轻用一把小镊子夹住了被锯开的空心箭杆里显露出来的一根钢丝,胡千里一边慢慢地拽动了那根钢丝。一边曼声朝着严旭应道:“是我火正门里谢门神谢师弟的手艺!原本我火正门中,有专修捕兽之法的门徒。谢师弟当年所修,也正是这法门!” 感受着扎在大腿上的箭头正在轻轻地收缩,严旭却是连连点头:“手艺的确地道!不是我严旭自夸,当年混迹四九城中,多少豪门大宅中布置的机关都难得伤我一根汗毛,可今儿才翻过墙头,迎面就是八张地弩连在一块儿的弩阵,左躲右闪都还挨了一箭!这会儿说个回头话.......哪怕是知道那些地弩埋伏着的地方。估摸着我还是躲不开......” 双手猛地朝外一拽,胡千里已然把扎进严旭大腿里的那支弩箭拽了出来。顺手把那只刚拔出来的弩箭朝着身旁的桌子上一扔,胡千里麻利地取过了放在桌子上的烈酒洗过了伤口,再把个沾满了黄色药沫的纱布捻子轻轻塞进了伤口中,这才挺直了腰杆,微微松了口气:“严爷也无须过谦!真佛面前不烧假香,院子里那弩阵是我火正门祖传的伏虎弩阵。哪怕是斑斓猛虎,也逃不过那八弩齐发!严爷猝不及防之下都只挨了一箭......这身功夫哪怕是在北直隶,那也算得上是出挑儿的了!” 感受着腿上伤口传来的丝丝凉意,严旭很有些好奇地看着胡千里扔在桌子上的那支弩箭:“这弩箭......箭头还能收缩。倒是......挺讲究的!” 毫不避讳地拿过了那支弩箭,胡千里伸手把那支弩箭递到了严旭的眼前:“火正门中捕兽,不到万不得已,从来是只捕不杀!这箭头入肉后便会展开,拔出时一拽箭杆里的钢丝,箭头就能缩得跟箭杆差不多大小,也免得拔出箭杆时危及中箭之物的性命!” 只是瞥了一眼那箭杆里的钢丝,严旭立刻移开了目光,抬头朝着胡千里笑道:“胡爷您抬举,连火正门中这吃饭的绝活儿都不瞒着我!胡爷的意思我懂,只是......我今晚夜闯火正门的缘由,倒还真有些........” 看着严旭脸上显而易见的为难神色,胡千里也不追问,却是扭头看了看刚好端着个大碗走进屋里的九猴儿:“那严爷先歇歇!我也去跟掌门禀告一声,就说严爷身上这伤已然处置好了!九猴儿,好好伺候着严爷!” 朝着正对着自己抱拳致谢的严旭还了一拱手,胡千里转身出了房门,径直朝着纳九爷住着的屋子走去。 大敞着房门,坐在门边的相有豹才刚瞧见朝着纳九爷屋子这边走过来的胡千里,已然起身迎了过去,压低了嗓门朝着胡千里说道:“师叔,那位爷们.......没啥大事吧?” 微微一摇头,胡千里一边迈过了门槛。一边曼声朝着相有豹说道:“这位爷还真是积年的练家子!猝不及防、避无可避之下,还能豁出去身上肉厚的地方挨一箭......就这份心智胆魄,也不枉了他们兄弟俩在潜行里拼出来的那泼法金刚的字号!” 讶然瞪大了眼睛,相有豹惊讶地朝着在屋里落座的胡千里低声叫道:“泼法金刚是......哥俩?两个人?!” 伸手接过了佘有道递过来的一杯热茶一饮而尽,胡千里一边伸手擦了擦嘴唇,一边朝着同样面带惊讶神色的纳九爷说道:“师哥您该是记得,当年四九城中闹过的那档子邪门事儿?城东城西,差不离就在同一个钟点上,都叫潜行里的泼法金刚取了家中值钱的玩意?” 眨巴着眼睛沉吟片刻,纳九爷微微点了点头:“是有那么档子事儿。都传得邪行了!说是潜行里的泼法金刚有缩地成寸的法术,喝一碗茶的功夫就能由城东跑到城西!” 把手中茶杯放回了桌子上,胡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虽说潜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离全都明白这里面的关节,可为了能在外面撑起潜行中人的面子,谁也都不去说破!说起来,当年泼法金刚一夜连盗七家豪门大户,也都是潜行里那些眼红泼法金刚名声的人攒出来的局,想要借着那七家豪门大户的手灭了泼法金刚!同行是冤家。这话......还真是一点没错!” 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坐在一旁的佘有路突然接口说道:“我想起来了。也就是八年前,天桥左近有几户人家突然就遭了大火!听着那些个水龙队的人说,那一把火烧死了不少人,火灭了之后,还在灰堆里找出来一串都快烧化了的铃铛!莫不就是......” 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胡千里轻轻地点了点头:“照着这位严爷去了口外的年头算......那就该是那些富户人家找来的打行刀客上门,灭了他哥哥家一家三口!可九猴儿......又是怎么跑出来的?这些年,又是怎么在四九城里活下来的?照着年纪看,那时候九猴儿可才是五六岁出头吧?” 嘬着牙花子。相有豹却是点头说道:“要是九猴儿的出身真是这样,那他身上还带着些旁的功架,也就能说得明白了!可这位严爷已然是八年没回四九城了,身上还都扛着那些大户人家悬赏的暗红,又不知道九猴儿还活着,他这猛不盯的又回来干嘛?这刚回来就盯上了咱火正门的堂口‘走响铃’......咱们也没得罪这位爷不是?要论有钱有势,咱火正门眼前在四九城里。也还排不上字号吧?来报仇?那也不挨着咱们不是.......” 没好气地瞪了相有豹一眼,纳九爷闷哼着朝相有豹低声叫道:“这还不是因为你昨儿白天弄出来的那场面?!就眼面前,可着四九城里算算,也就咱火正门办事最出挑!出头椽子先烂。这道理,你不懂?!” 哭笑不得地张了张嘴,相有豹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都不说四九城,哪怕是全中国的地面上,差不离稍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知道啥是枪打出头鸟,啥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有时候情势逼人,真是由不得人缩着脑袋过日子。就打从自己从关外回了四九城开始,一件件、一幢幢的事由都是上赶着逼过来。但凡稍有些认怂塌腰,且不论火正门会如何,怕是连自己都得叫着逼上门来的事由给吞得尸骨无存了吧? 伸手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相有豹啜了几口茶水,这才朝着脸上兀自带着几分埋怨神色的纳九爷说道:“师叔,您说的这道理我明白,可是不管是咱火正门也好,还是诸位师叔也罢,当年也都是忍着、让着的熬日子。瞧不上咱们的,照旧对咱们没个好脸。想欺负咱们的,下手的时候也从来都不留一线!有句话不好听,可我觉着还有几分道理——反正扯破龙袍是死,摔死太子也是死,左右躲不过,那咱们怎么就不能豁出去了?!” 幽幽叹息一声,纳九爷无奈地摇了摇头:“有豹,你还年轻!心气高、受不得委屈.......可你想想看,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真要是麻烦接连不断的找上门......咱应付得过来么?” 一口将端在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相有豹重重地将空荡荡的茶杯放回了桌子上:“师叔,您就说咱火正门的旗号重新戳起来之后,已然有了多少上门找茬闹事的?混混青皮、外路豪强、富户大家,哪一个不都是奔着把咱火正门吃干嚼净了来的?!既然这世道就是这德行,那咱们索性就学个刺猬的法子!咱不欺负旁人,可谁要是欺负到咱火正门头上,那咱怎么也得扎他一嘴血,要他半条命,倒看谁还敢把咱火正门当成软柿子!更要叫那些个揣着坏心思的人明白,咱火正门也不是谁都能伸手捏弄的!” 轻轻点了点头,但却又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纳九爷很有些疲倦地抬头朝着相有豹说道:“这些事儿上的道理......一时半刻也琢磨不出个章程,咱们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旁的先不说,就今儿这位‘走响铃’的泼法金刚,咱们该怎么应付?” 猛地朝着纳九爷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胡千里扭头朝着纳九爷屋外黑漆漆的院子里叫道:“严爷,您不在屋里歇着,这又出来走动,怕是会把伤口给崩开了?九猴儿,你怎么也不知道劝劝你二叔?” 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被满脸泪痕的九猴儿搀扶着的严旭慢慢走到了纳九爷的门前,抬手朝着已然迎到了门口的纳九爷抬手一拱:“纳九爷,我今儿......着实是撞见为难遭窄的事由了!这节骨眼上,我也只能跟您张嘴说道说道,您听我说完了,给句痛快话就行!” 抢前几步,纳九爷伸手扶住了瘸着一条腿勉强站立着的严旭:“严爷,您这伤口可经不住您这么折腾!咱们进屋,坐下再说!” 任由九猴儿搀扶着自己在纳九爷屋里坐下,严旭先是抬手朝着屋里主人作了个罗圈揖,这才开口朝着纳九爷说道:“纳九爷,您是四九城里久走场面的人物,我也就不在您面前打马虎眼了!九猴儿是我大哥的独生儿子,当年家里头遭遇灭门之祸的时候,九猴儿命大,叫隔壁邻居抱着出门玩儿,这才逃过一劫!我那时候也是情势所逼,听着家里出事了,只敢远远瞧了一眼给烧成了平地的房子,再听了一耳朵街面上的传言,也就忙着朝着口外逃命了......” 伸手摸了摸站在自己身边的九猴儿浓密的短发,严旭的脸上全是满满的痛惜之情:“那时候,九猴儿约莫才是个五六岁的年纪,才刚刚明白点儿事情!那抱着九猴儿出门玩的邻居怕招麻烦,给九猴儿怀里塞了俩饼子,就给扔到了破庙里。可没想到......九猴儿命大,他还能......还能活下来!他还能记得他爹和我腰里这铃铛......纳九爷,旁的话我也不说了!您收留了九猴儿,帮着我大哥留下了这份骨血。日后火正门里要有用得着我严旭的地方,您给句话!” 抬手朝着满脸激动神色的严旭回了一礼,纳九爷却是连连摇头:“严爷您这话可就说过了,这是老天爷开眼,给您大哥留下这份骨血,我火正门不过就是凑巧伸了把手,还真是算不得什么!听严爷方才说的话茬......您还有旁的事儿?!” 赫然地涨红了面孔,严旭犹豫了好半天,方才朝着纳九爷开口说道:“您能......您能支应一千大洋给我急用么?!” 毫不迟疑地朝着站在一旁的相有豹一瞪眼,纳九爷很是干脆利落地朝着相有豹开口叫道:“还傻戳在这儿干嘛?给严爷取大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