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家的那一张?”许久,李暄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在空旷的地牢中微微带起一阵回音。 “是。”李钰点了点头。 “真是笑话。”李暄没有转身,只是一声冷笑,“本王记得,你对江相说,春山图的事,欧阳燕和欧阳慧的事,都是夏泽苍告诉你的,你若是真知道那一张春山图的下落,又何必去抓陆臻他们。” “抓陆臻的时候,我确实还没有想通。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不知道她竟然出自无名!”李钰低吼道。 “如果你是想说,东西在无名,那就不用开口了。”李暄打断道。 当年欧阳慧被墨临渊捡回去的时候还是个婴儿,为了调查她的身世,墨临渊一定将她随身的物品仔细检查过,武神是何等样人,绝不可能多了一张春山图出来而不自知。 “有一件东西,即便是无名主,也不会细查的。”李钰却道。 “哦?”李暄终于转回来,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这些日子,只要是清醒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既然最后还是走到了逼宫这一步,那我当初放弃她,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李钰苦笑道。 李暄只是看着他,不斥骂,也不安抚。 可是那样的背叛和伤痛,是属于没有他参与的那个欧阳慧的,他可以为她心疼,为她愤怒,却没有资格替她评判。 然而,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呜呜呜……”寂静的天牢里,传出一阵阵嘶哑的呜咽。 江涟漪在铺了稻草的床上扭曲着,似乎想说什么,可惜缺了半截舌头的人实在很难吐出清晰的字音来,只有一只充血的独目,流露出深入骨髓的怨毒。 很显然,欧阳慧这个名字,同样是插在江涟漪心里一根永不褪色的利器。 李暄看都没看那一坨烂肉,背负着双手,清清冷冷地开口:“于是,你想要什么?” “我想见慧儿!”李钰脱口而出,但随后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似的,猛地后退几步,面露惊惶之色,连连道,“不不,我不能见她,不能……可是……” 眼见那双清明的眼眸又蒙上了一层迷离,李暄皱了皱眉,直接道:“她不在京城。” 李钰的自言自语顿时戛然而止,隔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又恢复了明朗,一声苦笑。 不在——还真是干脆利落、无可辩驳的说法啊。 “皇叔祖……喜欢她吗?”许久,李钰才轻声道。 “与你无关。”李暄沉下了脸。 他和秦绾之间的感情,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完全不需要说给外人听,何况那个人还是李钰。 “是啊,已经无关了。”李钰有些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即便你不说,本王大概也知道你的意思了。”李暄又道。 李钰抬起头来看着他。 “大圣遗音琴。”李暄淡淡地道,“只有那张千古名琴,墨主无论如何也不会想着把它拆开来看看有没有夹带着什么东西的,只是大圣遗音琴是江相年少时从诗会上赢来的奖励,本王以为,欧阳氏没有必要,更没有能力瞒过江丞相,把一幅画不留痕迹地藏在琴里。” “皇叔祖,欧阳燕,她是当年赵伯驹身边那个剑客的后人。”李钰提醒道。 “先不论你说的有没有可能,你找本王,就是为了这个?”李暄问道。 “我……”李钰一阵茫然,苦涩地一笑,“或者,只是不甘心,又或者,是求心安。明明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她的尸体还是我亲手盖棺安葬的,至少在秦大小姐挖坟之前,绝对没有人做过手脚。她不可能活着……可是,这两年来,我又总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一步步走向灭亡。我也不知道,到底希望秦大小姐就是慧儿,还是不是呢?我想……求一个答案,趁我现在完全清醒的时候。” 李暄静静地望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感慨。 说起来,先帝的诸皇子并不比他小几岁,虽然辈分差得有点大,导致玩不到一起去,但至少也算是一起长大——或者说,这些皇子都是李暄看着长大的。 而如今的李钰,褪去了得到太子之位后的志得意满和野心勃勃,反倒更像是七八年前,那个落魄不得志的英郡王,温和,淳朴,还带着点儿小怯懦,也许没什么出息,但至少平安喜乐。 如果没有遇见欧阳慧,或许李钰至今还是那个无用的英郡王,等恭亲王李铭登基后,得一块封地,远远打发出去过日子,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也不知道遇见欧阳慧,最后一个身死,一个幽囚,到底谁更倒霉一些。 “好好对她。毕竟……是她的师妹。”李钰垂下头,顿了顿,又说了一个地点。 李暄有些惊诧地一挑眉。 “有些东西,虽然不多,耽误留着也没用了。”李钰漠然道,“就当、就当是我给秦大小姐的添妆。” “本王会转告她。”李暄想了想才道。 即便是夫妻,可李钰送给秦绾的东西,他也不想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就代为处置。是要还是扔,都由秦绾来决定。 “不要的话,就拿去赈灾吧。”李钰抽了抽唇角,显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李暄点点头,手一指,解开了李键的穴道,随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秦绾是个不喜欢回头的人,她的目光永远放在前方,所以,这个地方,他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王爷。”见他走出来,守在外面的叶云飞和莫问才松了口气。 “回府。”李暄冲着叶云飞点了下头,带着莫问直接上马。 长街上,隐约飘过来一丝雨丝。 “王爷,下雨了,是不是……”莫问迟疑道。 “不必。”李暄一拍马,直接在大街上跑起来。 因为下雨的关系,街上的路边摊都收了起来,看不见几个打伞的行人,还有不少都避入了附近的店铺,使得大街上空旷得足够跑马。也幸亏雨不大,李暄胯下的赤焰又神骏非凡,把莫问和其他侍卫甩掉了一大截,跨进后院的时候,只有外衣有些潮。 顾不得沐浴更衣,他直奔秦绾的小书房,三两下把那架大圣遗音琴找了出来。 秦绾琴技一般,平时对琴也没太大爱好,跟着江辙学了几天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拨弄几下,用的大多也是李暄送的绿绮琴,这把大圣遗音琴从无名带回来后,就只有年初时拿出来让江辙弹过一次,就一直锁在琴匣里。 李暄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在书案上,手指一寸寸扶过琴弦,顺手一拨。 “铮~”刺耳的琴声一震。 李暄立即按住了弦。 虽然,他觉得李钰所说的仿佛儿戏,但既然大圣遗音琴就在这里——等等! 猛然间,他的手指顿住了。 尽管眼睛看不出来,但摸过去的感觉,确实有裂缝!而这样的千古名琴,琴身木料定然是整块雕琢,绝不可能是拼接而成的。 李暄坐下来,将琴身竖起来放在膝头,仔细摩挲着刚才察觉不对的那一块,果然发现那不是错觉。 大圣遗音琴的侧面,被人动过了手脚。 然而,即便看出了不对,他却也有些为难,这痕迹太过轻微,甚至无法判定是人为,还是因为保存不当使得名琴历经风霜而自然开裂,如果想要进一步检查,凭他自己的话,不可能不伤到琴。可惜这会儿司碧涵已经启程去了锦州,慕容流雪又在南楚未归。 “咚咚咚。”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什么事?”李暄回过神来。 “王爷,慕容公子回来了。”门外的莫问答道。 李暄一愣,随即喜上眉梢,刚刚还念着人,可真是及时雨!他连忙道:“请他进来。” “是。”莫问有点疑惑王爷见客怎么在王妃的小书房,纳闷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一身白衣的慕容流雪推门而入,尽管风尘仆仆,但可以看见眉宇间的阴翳尽数散开,看得出迁葬之后,飞花谷灭门对他的影响已经过去了。 “王爷这么急着传信,可是想要在下前往锦州?”慕容流雪微笑。 “不急,来看看这个。”李暄招了招手。 慕容流雪看了一眼大圣遗音琴,惊异地挑了挑眉,没多说什么,在他对面坐下,曦摸索了一番,猛然间,手指一动,竟然从光滑的琴身上拆下来一块木条。 “果然是匠宗真传。”李暄佩服。 “过奖。”慕容流雪笑笑,从缝隙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绢帛,又将木条复原,赞叹道,“将琴身挖空藏物,却又不损伤琴音,这份手艺倒也算得上是鬼斧神工了。” 李暄眼见大圣遗音琴里真的找到了东西,欣喜之余,却又涌起了更多的疑惑。 按照江辙的说法,欧阳燕本人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可是这琴中藏物的技巧又怎么会是一个普通女子能做得出来的? “这是什么?”慕容流雪好奇道。 李暄缓缓在桌上摊平了绢帛,执剑薄如蝉翼的绢上,绘画着一副精致的花鸟图。 错落有致的芍药盛开,黄鹂婉转,一片春色跃然纸上。 “王爷的意思该不会是……”慕容流雪的神色有些古怪,“这是另一幅春山图?” “是不是,马上就知道了。”李暄顺手抽出画筒中的春山图真迹,随后将花鸟图覆盖在上面。 绢纱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完全不能遮掩下层的墨迹,两张图合在一起,亭台花鸟无不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另一幅图留白的地方,天衣无缝。 “春山花鸟图。”慕容流雪神色一动,喃喃自语道。 李暄抬起头来,也有些震撼,两人顿时无语,一片沉默。 “轰隆~”外面猛地响起了一个惊雷,似乎窗外的天色也昏沉了不少。 “说起来,我进城的时候就发现,这天气估计会有暴雨。”慕容流雪忽然道。 “钦天监说了,不过风暴从还上来,京城这边影响不大。”李暄沉吟道,“去年云州水患之后,堤坝也刚刚翻修加固过,今年的夏汛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王爷!”猛然间,小书房的门被人直接撞开,莫问一脸惊慌地冲进来,身上还带着水迹。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外面的天空乌云翻滚,雨势也加大了不少,风里更带着一丝不属于夏季的凉意。 “出什么事了?”李暄心下一沉。他了解自己这个护卫,要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莫问比朔夜都更胜一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王爷,锦州……”莫问喘了口气,声音都在发颤,大声道,“锦州,发生海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