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佑的话,让张居正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入阁之前的那多年坐冷板凳的生涯,不禁有些唏嘘,同时感叹不已,这个张子诚,年不过二十,所思所想,却远非常人所能及。听其言语,怕朝中那些久历宦海的大佬们也未必能说得出来。如此有思想有能力的少年人,皇帝宠信太后宠信,也就正常不过了,自己六个儿子,哪怕有一个及得上他一半,自己也就不必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担心身后之事了。 “玉不琢不成器,元辅大人,卑职觉得子诚说的不错,教育孩子这方面,咱们还真比不上宁远伯,他就敢放手摔打自己的孩子,长子如松,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戚继光笑着说道。 听戚继光提到李如松,张佑不禁想起那杆三眼神铳,微笑道:“子茂兄不光骁勇善战,脑子也十分聪明,他所做出的三眼神铳,对我启发很大。” 说着一顿,看一眼戚继光,玩笑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子茂兄刚30多岁吧?如今已经是山西总兵官了,大帅如她这般年纪的时候,怕还没找到一展拳脚的机会呢吧?” “谁说不是呢,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了,让我说,这天下也不是天下人的天下,未来,应该是你们这一代人的天下了。” “行啦元敬,你才多大岁数,离着花甲之年还远着呢。冲你的身子骨儿,再为朝廷效二十年力一点儿问题没有,倒是老夫的身子,真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幸亏子诚聪明,给了我一个修养的机会,前段时间,我还真觉得怕要撑不过今年了呢。” 戚继光早就怀疑张居正中毒的消息有猫腻,如今听张居正夸张佑聪明,顿时心中一动,同时十分欣慰,心说元辅大人看来真没把我当外人,不然的话,如此隐秘的消息,他断然不会讲出来。 他可不会认为张居正失语,堂堂的帝国首辅,说难听点,早就成了精了,言行举止,断然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张佑也感觉到了张居正对于戚继光的信任,笑道:“小子不过就是有点鬼机灵吧,当不得大人如此夸奖,倒是大人您,这么多年为了咱大明帝国夙兴夜寐操碎了心,没有您这十多年来的辛劳,就没有如今的四海承平,所以说您是帝国的中流砥柱,绝对,一点儿都不夸张。” 是人都爱听好话,张居正也不例外,尤其是这夸奖还来自于令他十分欣赏的张佑嘴中,听在耳朵里,就让他更加舒畅了。 不过他这身份,自不肯将这份欣喜表现出来,摆了摆手:“这不过是你小子的看法吧,朝野上下,巴不得老夫马上就死的人也大有人在…” “用不着理会那些背后说你坏话的人,成就越大,敌人越多,没有人会在乎朝阳门外那些乞丐的想法……诋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身就代表着仰望。” 张居正毫无被人打断的恼怒,诧异的望向张佑:“行啊小子,诋毁就是仰望,能说出这种话来,也就怪不得你,一点都不在乎那份联名弹劾你的奏章了。” 说着话锋一转,神情突然严肃了下来,说道:“皇帝陛下之所以支持你办报纸,无非是对于舆情掌握在文官系统当中感到不满,适才你说,引导舆论的权力不应该长期掌握在某一部分人手里,对此,老夫深表赞同,不过,掌握在皇帝的手中,对于天下臣民来说,也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那样一来,皇权愈盛,就愈发无法制约了。” 皇权至上的年代,敢于说出皇权需要制约的人,绝对是凤毛麟角。 对于张居正能够说出这一番话,张佑并不感到惊奇,此人能够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有此觉悟,十分正常。 不过这话对于戚继光来说,便显得太过耸人听闻了一些,他自幼受到的都是忠君报国的教育,内心深处,或许在某些时候,确实对于皇权产生过不满,不过,却从来不敢产生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有些惊恐,四下张望,甚至起身走到门口向外看了看。 见此情形,张居正不禁好笑,说道:“元敬太谨慎了,不过随口议论而已,此是内宅,子诚又治家有方,便是真有人听了去,也断不会传到外边,对吧子诚?” 戚继光有些尴尬地走了回来,想要解释一下,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摊手说道:“大人和子诚都是人中龙凤,敢想常人所不敢想,这话听在耳朵里,实在是让卑职心惊肉跳啊?” 张居正笑了笑,没接话茬,而是看向张佑,继续方才的话题:“当然了,如何保持君臣之间的平衡,历朝历代都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方法,老夫也不敢指望你这小子解决这个难题,不过是未雨绸缪,提前提醒你一下罢,不要过分依靠皇帝的支持,有些时候,皇帝也未必能够决定你的命运。” 张佑深通明史,知道张居正这话绝非无的放矢,之所以告诉自己,不过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罢了,受教之余,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份抵触,也不禁下意识的减轻了很多。 “大人提点,小子记住了,大人难得来一趟。还是说点轻松的话题吧。”张佑知道老百姓的疾苦一直是张居正最关心的问题,便怀着某种类似投桃报李的心情,将甘薯和玉米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张居正果然十分感兴趣,让张佑把亚尔弗烈德叫来,由张佑充当翻译,饶有兴致的探讨了半天,不光谈到了甘薯和玉米的种植与产量,还聊到了欧洲的风土人情以及天主教的教义。 听张佑介绍了张居正的身份,亚尔弗烈德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居正第二天要回平谷,亚尔弗列德也要出发回澳门,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行程,在某个合适的契机,张居正主动结束了这一番别有味道的长谈。 “元辅大人好像很开心嘛。”联袂出了张府,戚继光笑着对张居正说道,又道:“子诚还真是难得的人才,西蛮的话居然说的也这么熟练,就只是还年轻些,若无大人从旁护持,光这次的联名弹劾,估计就够他喝一壶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忽然叹了口气,说道:“谁也护不了他一辈子,老夫只希望,那所谓的甘薯和玉米真有他说的那般高产就好了,有了这份天大的功劳,他的根基才能真正的稳固下来。” 戚继光点点头,目露神往之色:“卑职也盼着呢,若真有那么高产,咱大明可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