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似无(一) 萧言枕着芜的腿,躺在暖阁的床上.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还能休息一会.她刚刚服过药,嘴里还残留着苦汁的余味.萧言用头蹭了蹭芜的腿,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好,连眼都懒得睁:“把放在床头几案上的糖拿一个给我吃.” 芜坐在床上被萧言枕着腿不能动,就转着身子找糖:“床头......”果然在床边几案上看到了一个被细丝罩罩着的浅盘.盘里盛着十几个圆圆大大的糖球,红扑扑地甚是好看.芜掀起丝罩,拈了一个喂进萧言嘴里.自己也吃了一个.外层很甜,似乎是糖衣.听见芜也在吃,萧言闭着眼睛道:“你咬咬看.”芜也想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依言咬碎.“啊!酸......是糖葫芦?” “这是御膳房做的糖葫芦,天底下独一份.可是我总觉得没有以前吃的好吃.”的确,芜也赞同.糖稀和山楂都是一等材料,咽下后舌齿留香.可是没有记忆中糖葫芦的山野鲜味,也没有那种将一个个糖山楂咬下竹棍的痛快. 萧言含着糖球,慢慢吃着,并不急咬:“每次吃这个,我总能想起从前的事.”时过境迁,从前的事已经离她们太远.看着眼前的现状,就是回忆,也不忍想起. 从前的事......芜听萧言说起从前,芝婷宗雪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不过只是六年前的记忆.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萧言......”芜语气吞吐.她本想让萧言多休息一会,不过看萧言脸色已恢复常态,还是忍不住问出:“你说你不相信芝婷......为什么” “咔嘣!”萧言猛地用力,咬碎了糖球,山楂皮裂肉开,酸味满溢.萧言细细将糖块咬碎,好把这满嘴的酸涩冲淡。“芝婷吗......” 六年前一日,皇宫大殿,歌舞升平. “哈哈哈哈,陛下见笑了.我们唐商的风土......”燕秦和隋阳战事正吃紧,和唐商的联盟就显得格外重要.在燕秦游历的唐商三皇子孙启豫也就有幸享受了燕秦国宴的待遇.此时他正眉飞色舞地向皇帝夸耀唐商的繁荣. “第十四次......”这是他第十四次以“我们唐商”作为下文开头.萧言自顾自地喝酒吃菜,根本没有听孙启豫在说些什么,只是专心地期待着下一次的“我们唐商”.一壶酒饮尽了,趁内侍倒酒的空隙,萧言抬头看了看御椅上的皇帝,他正在陪着孙启豫谈笑风生.萧言不由生出由衷的佩服:居然一点都看不出父皇对他的厌恶之意.不愧是父皇,能藏得这么好......可是,父皇的脸色怎么不太对...... “殿下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小王说的话题殿下不感兴趣?”孙启豫自觉和皇帝谈笑时用词得体,言语风趣,坐在自己对面的燕秦公主一定被吸引住了.谁知扭头一看,她居然在埋头大吃.一眼也没看向自己. “啊,不是不是.您说得很好,只是我有点饿,只顾在吃.没听到您在说什么.不用管我,您说您的.”萧言仿佛故意气他似的,大声说道.本来她对他没有喜恶,可是初见面时的一句:“殿下就是储君?失敬失敬.不过,在我们唐商女子是不能即位的.”萧言也就不想给他留面子. “咳咳......”萧言刚刚的高声,让整个大殿里陪宴的官员都听了个真切,无不想笑.坐在下席的宗雪实在忍不住,只得用咳嗽来掩饰笑意. “言儿!”见萧言太不给孙启豫台阶,皇帝喝道.“失礼了.”皇帝转对孙启豫道:“小女被朕宠坏了,年幼顽劣.言语失仪之处,皇子不要见怪.” 孙启豫本来尽力按耐着满腔不快,现在听皇帝这样一说,倒无法发作,连忙还礼道:“哪里哪里,公主殿下率真直性,和我们唐商的那些平庸女人完全不同.小王早就叹赏不已.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才知闻名不如见面.” 别说了,我快吐了......萧言叫苦不迭,看向殿下陪席的芝婷她们.三个人都是绷着个脸,一看就知在尽力憋笑. 孙启豫早就听说燕秦林氏皇族迎婚送娶,家世要求甚严,以致人丁不旺.今日皇子一辈,只有林萧言一人出来陪宴.看来果然如传言所说.孙启豫念上心头,想出一计,有心要让萧言出出丑,自己好挽回点面子.他半踞着道:“贵国剑术,享誉列国.小王仰慕已久.今日躬逢胜饯,小王想向燕秦皇室的兄弟讨教几招,请陛下成全心愿.” 正在用膳居然要切磋武功......初见时就看他面似有恙,难道看准了......萧言越想越为孙启豫无奈,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皇帝胸口疼闷愈来愈甚,他不令人察觉地皱了皱眉制住咳嗽的冲动,刚想推脱孙启豫时看见萧言向他抬头示意.皇帝明白女儿的意思,稍稍犹豫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萧言得到父皇首肯,当下起身整袍,从容走到孙启豫身前行礼到:“王爷请.” 孙启豫连忙起身还礼:“殿下,您的兄弟呢?” “皇兄云游未归,若王爷不嫌,就让林萧言陪您切磋吧.” 孙启豫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纤细女子,暗自得意:“好,殿下请.” 内侍们在殿室中央铺开锦布,拉出个场子.陪宴的各级官员都放下箸筷,一一端坐,静等着他们的储君与邻国皇子的较量.宗雪饶有兴致地看着锦布上的两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芜面色平静,放在矮案下的手却紧紧相握.芝婷盯着萧言,又忍不住瞄瞄芜,不知有何心事. 萧言和启豫都脱去靴履,各执一柄木剑相互走到锦布中央.启豫先行礼道:“殿下可别让小王啊.”你放心吧......萧言懒得和他废话,还了一个礼,比试就算开始了.启豫刚刚站定就向前一倾,提剑向萧言冲去.萧言轻轻一掂,向后移动一步,避开启豫剑气锋芒,同时抬手震剑,从侧锋格住了启豫的剑.启豫抽剑转身,快速地由攻转守,又有守变攻,刺削点斩直冲萧言而来.萧言移步扭身,动作不大,都恰好避开剑招. 这几招之后,宗雪她们已经看出启豫剑术在萧言之下,终于放心,只等萧言出制胜之招.萧言自己对两人剑术高低自然更加清楚,片刻后就不愿再与他纠缠.她趁启豫长递出剑,下盘空虚,手臂乏力之时.奋力震剑相格,大力之下竟将启豫的剑打脱了手.萧言未等启豫反应,丢下木剑,双手扯住启豫右臂向前一拉,同时转身,以背,腿相抵,大喊发力,将启豫整个人从肩头掠过,重重摔在地上.待启豫反应过来时,他已躺在了地上.疼痛从背上开始蔓延.他也顾不得脸面之事,抱成一团连连呼痛.皇帝见萧言伤了启豫,急忙宣来太医带他下去诊治.而后怒视萧言,怪她下手太狠:“言儿你.....”说到这里,他却顿住了.大殿里鸦雀无声,眼前的和自己相对而视女儿展袍而立,貌美身纤.嘴角溢满了胜利之后得意的笑容,颇有他年轻时的神色.皇帝悠悠一叹,转怒为喜,微微笑道:“你不错.” 百官未及反应,丞相王畅就席而跪,高声大呼:“陛下万岁!殿下千岁!”由他领头,官员们齐刷刷地跪下,同呼道:“陛下万岁!殿下千岁!”当下大殿千呼百喊,振奋人心.皇帝看萧言春风满面举手投足已露帝王之相,霎那间感到十分安心.靠着御椅长舒一口气,强压下喉头涌起的腥甜...... 百官散尽,萧言四人告退皇帝,回到内殿.萧言刚走到无人处,就扶着殿柱痛叫:“哎呦......”其他三人都被她吓道,齐声同问:“怎么了?!” 萧言皱眉按住背部,咬牙道:“刚才摔他那下,力没用好,被他撞扭了筋吧.”其实早已很痛,不过在大殿里外邦皇子面前百官注视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表现出来. 芝婷站离萧言最近,立马伸手想去扶她.“停!还是我来吧.”宗雪拦住芝婷,上前扶着萧言慢慢坐下.宗雪解开萧言衣袍腰带,探手进去验伤.还没按得几下,芜正要发问,芝婷就先等不及了,担心问道:“伤得厉害吗,要传太医吗?”宗雪退手出来,站起道:“没事的,没伤到骨头,休息一晚上就会好.”低头对萧言道:“不过还是让太医看看.”萧言边系着袍带边道:“这根本就不算伤,一会就自己好了.宣太医说不定还会惊动父皇.多此一举.哎呦!”不小心用力又牵到了伤处,萧言一时忘了嘴硬,叫出声来. 芜实在看不下去,蹲下俯身帮萧言整袍穿带.萧言撇过脑袋,凑到宗雪芝婷看不见的那侧,对着芜耳朵轻轻说:“我伤着了,你要帮我揉揉.” 芜怕再弄痛萧言,轻柔地给衣带打结,言不由衷道:“按摩应该找太医.” 机会难得,萧言不依不饶道:“非你不可......亥时来我寝殿,我等你.” “嗯......”芜按耐住内心欢喜,不露声色地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 宗雪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俩说的悄悄话,眼神恍惚地紧盯一处,略有所思的样子.不光她,站在一旁的芝婷也是低着头满腹心事:上次皇上赏赐的药材还没去取,正好是活络健骨之用...... 宗雪终于回过神来,唤着芜道:“尉迟,走吧.要误了去博学司当值.” 芜随着宗雪出来向殿门走去,萧言在后面叫了一声:“芜,别忘了.” 背对萧言,芜带着脸上忍不住地笑容没有回话继续向外走.宗雪好奇道:“什么别忘了,别忘了什么......” 萧言扶着殿柱站起来,揉揉痛处觉得已经好了一些.转身对芝婷笑道:“你也去忙你的吧.”说完就要去暖阁休息. “萧言......”芝婷这才从心事里走出来.见萧言要走,没有多想,脱口叫住她.萧言看着芝婷道:“嗯?” 芝婷抬起头,却没想到和萧言站得这么近.猛地看到萧言的眼睛,芝婷又忍不住低下头去:“申时后......你申时后有空闲吗?我,我有事找你.” “申时......”萧言想到和芜的约定,不想再被事情羁绊,就笑道:“我现在就有空,你有事可以现在说.” “现在不行!你......没空吗?”芝婷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见萧言不一定能答应,突然后悔开口,恨不得转身跑开. “嗯......好吧,”萧言想了想,答应了芝婷:“酉时初刻吧.” 芝婷终于抬起头,又惊又喜道:“好!那就酉时初刻.在东面的竹荀亭,我等你.” 萧言点头道:“好.”中间隔了一个时辰,应该来得及吧. 午时刚过,芝婷取来了药材,往回赶时正路过宫门,远远看见宗雪向自己走来.就停下等她.宗雪发现芝婷,举手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向宫门走去. 芝婷又气又好笑:“你真行啊,当我看不见?明日要考习剑术,你现在还要偷出宫.” 宗雪站住,嘻嘻笑着从腰带上取下一块牌子,绕在指上晃了几圈而后握住,伸给芝婷看:“你看,这次我不是偷出宫啊,不是偷出宫!” 芝婷看着宗雪兴高采烈乐不可支的样子倒有点不解了:“就算萧言给了你令牌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啊.”芝婷并不问宗雪为什么要出宫,觉得快点打发了她也好. 宗雪将牌子系回腰上,边对芝婷道:“好在萧言把“我们唐商”摔了,下午博学司也可以离值.今天是小唐的生日,我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自恋皇子身上.”想着马上要和小唐相见,宗雪笑得更无所顾忌:“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小唐说他知道哪家酒楼是王城最好的.” 那一定是清茶淡水,文人骚客拽酸词的地方......芝婷已经能猜到今晚宗雪强作满意的表情,忍不住也笑出来:“我才不去自讨没趣,我晚上约了萧言.没时间陪衬你和小唐的风花雪月.” “呃,萧言也和你有约?她不是约了尉迟吗?”芝婷三个经常开宗雪和小唐的玩笑,她向来毫不在意.这时听了芝婷的话,也是随口说出自己的疑问. 笑容在芝婷脸上慢慢僵住,不过凝固着也还是个笑模样:“是吗?可能......可能是不同时辰吧.”芝婷低下头,捏紧了手中的纸包. “是啊,你们挺忙的嘛,在搞什么?算了,不管你们.”宗雪不以为意.她看见芝婷手上的药包,猜问道:“这是给你娘煎的药吗?你娘身体好些吗?” “呃......好多了已经.”芝婷避开宗雪的问题,敷衍着. “需要帮忙你就说,出力出钱都算上我.”宗雪知道芝婷只会自己扛着家里的烦心事,绝不会开口让她们帮忙.但她不说这一句,就会过意不去,甚至难过今晚整个良宵. 芝婷终于又笑得自然:“快走吧,帮我向小唐问好.” “好,”宗雪弹了弹腰中宝剑的剑轳:“我今晚就回来,明日说不定就和你一组考习.呵呵,我走了.”宗雪挥挥手,转身出宫门而去. 宗雪......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芝婷抬起手,盯着纸包里药材突出的纹路.勉强笑笑,继续向前走去. 芝婷站在阁室门前,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三个大字:御膳房.而后推开大门,迈了进去.此时不是备膳时分,御膳房里的厨子厨娘大多都忙完了活计,正坐在一起闲扯.见有人进来,齐刷刷地抬头向门看去. “打扰了,在下是......”芝婷走到大门正前,向盯着她看的厨子厨娘作自我介绍. “啊呀,小陈大人!”还未等芝婷说完,几个反应快的厨娘就抢先喊了出来.“稀客稀客,来,坐.”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在马扎里捡了把看起来最干净的出来,拿袖子使劲擦了擦凳面递放在芝婷身前.芝婷看着马扎的夹缝里还藏着菜叶葱根.略略犹豫,还是依言坐下. 手中没活的厨子厨娘,都搬了马扎坐了过来.一圈带着油腥的蓝布大褂,使得芝婷身上素雅的文殊袍格外扎眼.正捏着大勺搅动铁锅里汤汁的大厨一抹头上的汗珠,扭头问道芝婷:“陈大人来御膳房肯定有事,是不是殿下想吃什么?” “呃,不是的.”芝婷又站了起来,捏了捏手中的纸包:“在下其实有事相求.我能不能,在这里熬汤?” “嗨,不就熬个汤吗,这叫什么事.”管事厨娘接过纸包:“我来看看.”虽说芝婷是萧言的侍读.但御膳房也算皇宫起居重地之一,厨娘们不想担着风险.只要检查了纸包里的东西,就可以给这位行走在萧言身边的人行个方便. 管事厨娘打开一包,一味味药材细细地看:“啊,涂黄,草龟.呦,还有天梓......”管事厨娘曾在御药房人手不够时借去煎过三个月的中药,知道这些个草药搭配起来,是强身健骨之方.于是放下心来,对芝婷道:“小陈大人,交给我们吧,熬好给您送去.” “不,”芝婷连忙从厨娘手上拿过纸包道:“我自己来就好.” “哦,呵呵......”一个从芝婷进来就盯着她的年轻厨子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个厨子接嘴道:“是做给心上人的吧.” 芝婷在众目睽睽下被这些年轻厨子说中心事,头还没来得及低脸就叱啦一下红了.管事厨娘看芝婷如此尴尬,骂道:“别胡说!没大没小的!”又对大厨吼道:“刘壮黑,管管你手底下这帮兔崽子.”说完拉着芝婷进了侧门的小厨房,关上门对芝婷说:“小陈大人您别见怪.宫里有规矩,除了我们,任何人不得借用御膳房.不过这个小厨房就没有关系了.您可以在这里随便煮.” 芝婷已经回复常态,感激地对管事厨娘点头致意:“多谢,麻烦您了.” 管事厨娘咧嘴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可是,您真的要自己熬吗那个天梓可娇贵呢.要水开后,在沸水中煮半柱香,然后加冷水,再等开了煮半柱香,再加冷水......重复这样做,总共要加四十二次冷水.又费时又累人.小陈大人您......” “嗯,我自己来,没关系的.”芝婷浅笑着,拒绝了管事厨娘的好意:“只要再给我一只鸡就好.” 管事厨娘见芝婷坚持自己熬药,也就知趣地不再说什么.她拉开木门,对大厨房里喊道:“顺子!宰一只肥鸡!”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