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不小,引得众人纷纷往我们这里看过来。 赵长卿如玉一样白净的脸庞,泛了些红,连同他的耳朵都是红的。 我暗自得意。对付他这种人就是不能客气。 他端酒杯的手滞了下,神色随即自若,嘴角噙笑,眼睛里却是要吃人的凶相。 他缓缓浅抿一口酒,用手帕拭了拭嘴角,淡淡地说:“可惜了一杯美酒,亦不能让人口气芬芳。”说着,他站起身,打开折扇朝楼上走去。 旁边有人“噗”地笑出声。 我愣了愣,才回味过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刷”地抽出剑,要过去找他算账,最好能在他背心捅一个窟窿。我真是气坏了! 手臂被人拽住,我一扭头,发现是二师兄,他眼神哀伤地望进我眼睛里,我心中一紧,不明白一向开朗爱笑的二师兄,为什么会看起来这么难过,他说:“小喜,不必理会他。” “嗯。”我认真点点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赵长卿真的跟了我们一路,我觉得他真是疯了,一想起他我就会生气,就会坐立不安,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情。 我对阿吾提说:“你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么?你说,他是不是很坏?” 阿吾提每次都会说:“他是比沙漠狼都狡猾的人!” 这种话我只对二师兄说过一次,他听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无视、无感、不想、不念,便无扰。” 听他说完,我心里更加乱了,所以我再不当面向他提起赵长卿。 到达蒲类的时候,正是水草肥美的六月,天山苍苍,大漠茫茫,河水泱泱。 阿吾提开心极了,在前面欢快地跑着带路,她唱起的歌谣,随风飘荡在天地间。 二师兄骑着马,笑着说:“你原来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四下遥望,看着那天,那草,那云,那马,轻声附和了句:“我原来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啊。” 一对中年夫妇听到动静,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他们的脸颊红扑扑的,穿着当地朴素的布衣,一脸的质朴,看清我时,他们眼睛蓦然一亮,伸出双手过来抱住了我。 “阿女啊——”他们深情地唤我,又惊又喜,不知如何是好,松开我后,又拉着我的手不松。 他们就是我的阿爹阿妈。 我不认识他们,但眼泪哗哗往下淌,我哽咽地低喊:“阿妈——” 阿妈伸出手帮我擦眼泪,她的手粗糙极了,摸在我脸上又涩又疼,她笑得腼腆,用极快的西北话说:“不要哭,哭什么呀?阿女,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阿爹阿妈都往我身后看,发现除了阿吾提和一个陌生中原男子后,连忙问我:“赵长卿呢?他在哪里?” 赵长卿不会出现在我家里了。 阿爹宰了一头牛,杀了一头羊,猎了几只野兔,阿娘做了一盆又一盆美食,拿出一件又一件的小物件,说这个是我过去最喜欢的,那个是我的心头肉。 他们说我记不起以前不要紧,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 我躺在草地上,心想:“阿爹阿妈对我这么好,以前我怎么舍得去中原呢?” 我们一家,还有二师兄、阿吾提围在一起吃烤羊肉的时候,赵长卿来了。 阿爹一看见他,提起弯刀就冲了过去,直直朝赵长卿劈去,闪着寒光的大刀,让人胆寒,赵长卿左躲又藏,大声说:“岳父大人,请听小婿说——” 阿爹一声不吭,刀刀砍向他的要害。 我起身过去,用力将赵长卿推出了帐篷,说:“你快走吧!别再来了!” 赵长卿不敢来我家了,但他也不走,就在草原边上搭了帐篷住下。 阿爹说:“我带几个人过去,将他的帐篷拆了!将他赶出西北!” 我说:“理他做什么?他一个娇生惯养的中原人,吹几天烈风就会走了。” 这天,我一个人骑着马在草原上跑,绕过坤山,到了草原与沙漠的交接处才跳下马,我留马儿吃草,自己随意散步。 先是听见窸窣声,我回头看去,赵长卿从高高的草丛里走过来,他嘴里衔着一根芨芨草,慢慢悠悠地走到我身边。 我瞪着他说:“你怎么阴魂不散?” 他围着我,慢慢踱着步,眼神灼灼地望着我,手里的折扇一敲一敲打着拍子,朗声吟道: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我一句都没听懂,但他这一刻的气度若清风朗月,疏狂潇洒不可一世,但偏偏光彩照人,叫人移不开双目。 他念完后,席地而坐,又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摇了摇手中的酒壶,仰头对我说:“西北的落日,上京的美酒,不可错过。” 远处茫茫的沙漠,空旷辽远,霞光平铺了半边天,粉色的,灰色的,淡青色的……全天下最美丽的颜色都晕染了上去,一轮金黄落日圆滚滚的挂在西边,发射出万道金光,眼前的芨芨草都发着光,天空墨蓝一片,像是蒲类海倒悬在上面。 这样美的落日,只在此时此刻。 我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看着太阳一点点往下沉。 赵长卿手肘放在曲起的腿上,趴在手臂上,歪着脑袋朝着我的方向,手里还拿着一根芨芨草一上一下晃动着,草叶子差一点儿就挨到我。 我被他晃得心烦,一把拽过他的那根草,恼怒地瞪着他,他眼睛弯起,眼眸里有脉脉的笑意,他柔声说:“过去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被他看得发慌,慌忙站起身,对他说:“反正我已经忘了,你道不道歉都无所谓,你也不用求我原谅,你别来烦我就好了!” 我跳上我的小红马就走了。 晚上,几户人家围在篝火旁,唱歌跳舞,曲子一响起来,我就不由自主跟着跳了起来。 那些歌谣我都会,那些舞,我也会,就像烙刻在骨血里的东西,即使是忘了,也形成了习惯。 回到辽阔的西北,回到有沙漠、草原和蒲类海的家乡,我才越来越像阿吾提口中的我。 阿妈说,我是草原上的一朵花,大概我真的是一朵花,去了繁华似锦的京城,自然是要枯萎的。 阿爹吃过晚饭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想他应是去拓扑老爹那里了,我跳完一支舞去找他。 拓扑老爹住在山谷后方,还没走到,我就听见前面有人说话,似乎是阿爹的声音。 我刚要喊他,借着月色,我看清和阿爹站在一起的人后,就住了口,轻轻走近些。 阿爹说:“你对我阿女不好,我不会再给你们找玉矿!你回去告诉你爹,我不是他的结拜兄弟了!” 赵长卿做了长揖:“岳父大人,小婿过去的确做错了事,全赖我年少气盛不懂事。我爹不与我商量就把婚姻大事给我定了,我恼他,才连累了扎尔,可我发誓我是喜欢她的!” 赵长卿竖起三根手指:“我待古力扎尔之心,天地可鉴!岳父大人,我早晚会和扎尔重修旧好,咱们两家的合作更是不能断啊。” 远处的天穹轰隆隆响起雷声,从沙漠刮来了冷风,变天了。 阿爹粗声道:“我阿女心意已决,我同我阿女一样,你不要再说,我回去了!” 我阿爹曾经是个石匠,又是蒲类的左都尉,赵家经营的是玉石生意,我爹能在西北帮他们赵家找出和田玉,这就是赵家愿意让我一个外族女子当媳妇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 一大早,我就和二师兄、阿吾提出发去放牧,我们骑着马跑到草原丰美的地方,蓝天白云下,我们并辔而行,浩浩荡荡经过赵长卿的帐篷。 我们一直待到天黑才回来,我跳下马,朝敞篷里叫了声阿爹阿娘,没人出来迎我。 我飞快地钻进帐篷,直直看到倒在地毯上的阿爹阿娘,他们身上、地上全是血。 我脑袋嗡嗡的,人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