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旦,瑞雪翩然而至。 我掀开车帘一角,将一片雪花迎入手心。然,来不及看清雪花的形状,它便已化为一片微凉。 我暗自惆怅。 我的整个人生或如这片雪花,悄然而落,匆匆而逝,终是了无痕迹。 我投胎之时,曾与鬼道之主做了一番交易,他允我保有前世的记忆,代价却是此生之后,我便做他的灵魂之奴,永生永世臣服于他。 这一生我的灵魂尚属于自己,只是,我的生命将走至何时何处却非我所能掌控。 新年伊始,他用意念传声于我:我的阳寿将终结于今年寒冬。届时,我需践行承诺,将灵魂交付于他。 那一瞬,我的大脑空空如也! 从前,我总喜欢将“来日方长”挂于嘴边。不成想,眨眼之间,竟已变成了来日无多。 我尚未了却我的执念,又怎舍得匆匆别过? 我的执念便是蒙泓。 前世,我怀着不可言说的目的接近他,将他玩弄于股掌。我冷眼看他一步步沉沦,原以为自己的心亦冷成了千年冰川。不成想,忘川河畔的那一碗汤药下肚,反将我潜于最深处的情绪一一催生了出来。 怎会不心动?怎会不心疼?怎会不,肝肠寸断? 是以,我对蒙泓的爱里纠结着前世对他的愧疚,及今世非他不可的宿命感。 他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看不透,更是我独一份不着边际的狂热。 然,今生的他不爱我! “整场宫宴之上,殿下竟连一眼都不肯瞧过来。他这是连一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吗?王妃嫁给他可真是受了大委屈了!” 小翠愤愤然的声音传入耳畔。 我看向她,浅浅一笑,“当初是我死乞白赖要嫁给他,路是我自己选的,委屈便无从谈起。” 从我嫁给蒙泓那天起,他便没拿正眼瞧过我,更未同我讲过一句话。 一晃一年过去,我亦独守空房整整一年。我的婚姻由此沦为了整个都城的笑话。 今日宫宴之上,我的夫君蒙泓宁与奉茶的宫婢逗乐,都不肯望我一眼、应我一句。 我从里子到面子都破败得惨不忍睹。 也罢,都是报应! 前世,我将剑刺入他胸口的一瞬,他眼里的疼痛与绝望化作梦魇至今蛰伏于每一个午夜,如钝刀般凌迟我的心脏。 而今,我的生命仅剩下一年的光阴。 蒙泓不爱我这件事便成了我最纠结的痛与遗憾。 是日,我在铜镜前将自己的脸涂上了厚厚的脂粉。 “小翠,我若是扮成这样,殿下会喜欢吗?” 小翠仔细地端详了片刻,“模样有点意思了,只是这身姿与眼神还差一些。” “殿下素日里喜欢的女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便是妩媚妖娆。” 为了向我诠释所谓的妩媚妖娆,小翠扭动腰肢,眼眸微闭,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勾,“殿下,来嘛。” 我将一口来不及吞咽的茶水尽数喷了出去。 小翠是我的随嫁丫鬟,亦是我在齐府最亲近之人。她发誓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我培养出妩媚妖娆范。 好在我的悟性不算太差。 数日后,我出师了。 小翠为我精心梳妆一番,描眉涂脂之余再来一些微表情的调控。 须臾之间,铜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面颜:俏眉浓抹斜入云鬓,凤眸含笑艳若桃花,樱桃唇瓣红润欲滴。 我浅浅勾动唇角,一抹娇艳风情的笑意如花般绽放开来。 “天,”小翠露出一副活见鬼的惊讶之色,她的嘴巴撑成了圆弧状,眼珠子亦恨不得瞪出来,“原来勾魂摄魄的狐媚子竟生得这番模样!” 听着她这一番言论,我唇角的笑意渐渐敛起,化为一抹难以名状的苦涩。 我活这两世,最不齿之事便是以色侍人。无奈的是,我不得不行勾引之事的对象皆是蒙泓。 恍惚间,蒙泓粗重的呼吸好似近在耳畔…… 上一世的某个深秋。 我伏跪在燕王姬留(蒙泓前世的身份)寝宫前,一声声哀求似落叶般萧瑟: “妾林予绡求见陛下!” “妾林予绡,求见陛下一面!” “妾林予绡,临死之前求见陛下一面!” …… 殿前进进出出的臣子、宫人路经我的身旁,无不投来一注嫌恶至极的目光。 “此女子真乃蛇蝎毒妇!若非陛下屡屡护她,我真想一掌劈死她!” 说话之人是燕国的侍卫头领符苓,我第一次刺杀燕王之时与他交锋过数个回合,若非我全身负伤,终因体力不支败下阵来,他未必会是我的对手。 我抬眸,幽幽睨他一眼,“符大人的剑术若是和嘴角功夫一样强悍,小女子便由你一掌劈死。” 符苓面色一沉,握住剑鞘的右手抖了又抖,终是安稳了下来,“好男不跟恶女斗!” “蛇蝎毒妇!”他恨恨地补充道。 我自永巷一路逃至此处并无遇上半分阻碍,想必是得到了姬留的默许。这亦是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却奈我无何的缘由。 戌时,庆公公走至殿门口,睥睨着我,“陛下召你觐见!” 我直了直酸麻的后背,一点点艰难起身。 “且慢!”庆公公甩一下拂尘,“凡接近陛下之人,无论男女皆要验身。对林姑娘,尤要慎之又慎。” 我莞尔,于众目睽睽之下,一件件褪去自己的衣衫,只余一只粉色肚兜和一件薄如蝉翼的亵裤。 “庆公公以为这样可好?” 许是被我的举止震到了,一行宫女太监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去,端出一副非礼勿视的姿态。 透过窗棂的缝隙,我隐隐看到有玄色衣衫飘过,便愈发任性张扬起来,“若是还不够,小女子便继续……” “够了!”伴着一声压抑的低吼,姬留终于现身。 他快速踱步至我的身旁,一把将我抱起,走入寝殿。 月色如水倾洒入室,将他的玄色衣衫度上一层柔软的光。 “陛下将妾囚禁于永巷是打算永不再见妾吗?”我睁着水汪汪的眼眸望着他。 “孤应杀了你,而不仅仅是囚禁!”他的嗓音沙哑,是大病初愈后的疲倦,亦是极致相思下的缱绻。 我正欲回些什么,却被一个深吻堵上了双唇。 他温润的指腹一寸寸划过我寒凉的肌肤,掠起一层薄薄的痉挛。 帷幔层层叠叠地在身后垂落,愈演愈烈的痴缠、震耳欲聋的心跳,旖旎了一室春光。 …… 我轻叹一声,“蛇蝎毒妇莫过于此!” 床帏之间的情事本应圣洁无暇,却被上一世的我用作了达到目的之手段。 不仅可恨,更是可悲与可气! 小翠速速接过话来:“蛇蝎毒妇?那倒不至于,王妃面慈心善,偶有妖娆,那亦是被形势所迫。” 好一句被形势所迫! 我今日即将上演的自荐枕席之举又何尝不是被形势所迫?小翠果真是我的解语花,我瞬间舒心了不少。 小翠将我上下打量了许久,眼神流露出坚毅之色,“王妃此番出战代表的是咱女子的颜面,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重重点头。 今夜,我应是月色下最靓丽的一抹。 身上穿得是红色襦裙美得惹眼,脚下踩着轻盈的步伐如飞般迫切。然,我的心情却是起伏不定,难以平静。 对于主动找我的夫君圆房之事,若是放在从前,我是连念头都不屑于有的。 只是,人之将死,心境也会变得不一样。 白日里打探到蒙泓今夜或宿在书房,应不会有莺莺燕燕的缠绕。 这是我难得的一次机会。 不得不,紧紧抓住! 轻推房门,携风而入,满室的烛火随之摇曳。 我轻唤一声:“夫君!” “找本王何事?”那人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毫无波澜的语调让我的心情愈发忐忑,我按捺住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嗫嚅而出酝酿了一天的话语:“夫君,天色已晚,让我伺候你歇息吧。” 我故作媚态,声音甜腻做作得令我发怵。 他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无需!” 虽是赤裸裸的拒绝,却硬是被我揪到了一线希冀:毕竟,他没有说出那个“滚”字。 我厚着脸皮展颜一笑,“我已嫁入齐府一年,理应尽一下人妻之责。” 我将指甲深掐入肉,以缓解我的尴尬。 蒙泓冷哼一声:“本王有佳妾无数,何须劳驾柳大小姐?” 他缓缓起身,作出赶客的手势。 脑海里瞬时映出他在我面前与一群女子追逐嬉戏的龌龊场景,我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蒙泓,你为何要这般羞辱我?若你不喜欢,当初便不该娶了我。” “还有脸跟我提当初?这难道不是你费尽心机所求而来的吗?” 他再次作出赶客的姿态,神情已是极致的不耐烦。 我的心一横,取下发簪,任三千青丝如瀑而落。再解开腰间束带,将香肩半露,若隐若现于发丝之间。 这是我近日对着铜镜练习过数次的成果,私以为镜中的自己算得上楚楚动人。 “色诱?”他扯了扯唇角,轻蔑之意在眉眼间荡开,“柳大小姐若是耐不住寂寞,本王特准你去花街柳巷寻男妓聊以慰藉。” “你!”我的脸涨得通红,“无耻之尤!” 他踱步向我走来,用手指挑起我的下颌,“你这副自荐枕席的尊容,岂不是更无耻?” “啪”的一声,我的手掌落在他冷白色的脸皮之上,五指的红印清晰可见。 他用舌尖抵住腮帮,端出一副满不在意的神色,“将门之女果真是彪悍得很呢。” 一只大手覆上我的后颈,猛地一勾,将我的脸逼近于他的胸前。 我被迫以仰视的姿态望向他的脸,那浓墨如画的剑眉微蹙,衬得一双眸子狭长、幽深,好似掩藏着无数的心事。 那样俊美的一张脸!让我镌刻于记忆深处,爱得死去活来的一张脸! 波涛汹涌的怒意瞬时消散了大半。在爱他这件事上,所有的尊严与骄傲统统都不重要了。 我柔软了下来,“蒙泓,我想与你好好地度过余生。” 确是肺腑之言!我的生命仅余下一年,我如此低姿态地向他示好,实因不忍浪费这残留的光阴。 浓密的睫毛微颤,在他的双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他的情绪不甚明朗。 我得寸进尺地讨好,“若是能生下你的子嗣,我此生便了无遗憾了。” 若是今夜有幸怀上身孕,便可赶在我死之前为他生下嫡子,那便是再完美不过的结局。 然,我终是高估了我在他心里的地位。 “想要本王的宠幸,得拿出诚意来。本王喜欢荤的,太素的,不行。” 他有意挤出一丝淫邪之笑,“紫嫣的功夫不错,待你向她讨得精髓,本王可考虑与你同榻一试。” 紫嫣是他前些日子从怡红楼里赎回来的头牌,她矫揉造作的身姿登时浮现于眼前,惹得我的肠胃阵阵作呕。 他成功地将我彻底激怒了! “够了!”我瞪着猩红的双目,一字一句对他念道,“蒙泓,我会记住你今日的羞辱!” 我挣脱他的手夺门而出。 重回夜幕的一瞬,我的泪水如决堤般滚落。 这是我自幼时便爱慕的男子,这是我不顾一切求来的婚姻,如今看来,真真是可笑至极!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屋顶落入耳畔,我打了一个激灵……刺杀? 书房的方向,兵器碰撞的声响依稀传来。 我疾步往回赶去。 却见,数个黑衣人已躺在血泊之中,暗卫们正一一掀开他们的黑色面罩。 蒙泓一脸淡然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烛火明灭,将他的身影拖曳得修长、扑朔。 书架旁的一面石门缓缓打开,几人鱼贯而出,“殿下这一招引蛇出洞实在是妙哉。” 凌望书指着其中一张脸,惊叹道:“属下认得他!数日前,他与誉王在茶楼交谈时,被属下撞到过。这下誉王的图谋便再无从狡辩了吧?” 我数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适才我用力过度的……勾引,竟被这么多人一一听了去? “原来王妃在此,”凌望书摆出一副诧异之色,对我行了一个极夸张的大礼,“方才我等藏于暗室,什么都未曾看到,亦未曾听到。” 此地无银三百两! 众人纷纷附和表态:“是啊,是啊,王妃请宽心,我等未曾看到,亦未曾听到。” 我愈发囧得无地自容。 正欲转身逃去,蒙泓的声音响起。 “只可惜他们提前服了毒药,无一活口。” 说话间,蒙泓的视线无意间扫向我,一丝情绪在眉眼间转瞬即逝。 我的心却莫名一痛,仿佛被刀刃生生划过。 那样的眼神,我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