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口另一端,他们看到金属氢同船艉连在一起,肯定不是焊接,而像是凝结。对接口被“副油箱”挡住后,虽不能完成飞船对接,但人还是可以通过的。一行人通过双层气密室进入船舱,脱下太空服,进入大厅。放眼看去,飞船内果然一片浓绿,绿遍了每一个角落,不过不是普通的柳树,它们都袖珍化了,枝条更加柔细,叶子更加纤巧,模样几乎像地球上的文竹,这自然是洋洋的功劳。近千名光头赤足的“诺亚”号船员集合在大厅中迎接他们,亢奋的欢呼声经久不绝。鱼乐水首先看到了两只黑猩猩——应该称两位黑猩猩了。他们也在欢呼,是通过脖子上挂的语音转换器。鱼乐水笑着同前排的人拥抱,包括两位黑猩猩。黑猩猩阿兹说了一句什么,鱼乐水没听懂,柳叶笑着翻译: “他是在向你秀汉语哩,说的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她这一说,鱼乐水悟出,阿兹刚才确实是在说这句话,便由衷地夸奖:“阿兹不简单,正在学习《论语》吧?” 阿兹骄傲地点头。玛鲁用英语急切地问:“布鲁瓦来了吗?” “很可惜,他没来,年龄太大了。” 玛鲁非常失望,怏怏地说:“我想他。我第一爱他。”她看看阿兹,机敏地补充,“我也第一爱阿兹,两人都第一爱。” 那位丈夫一点儿也不吃醋,认真地点着多毛的头颅。鱼乐水笑着说:“谢谢,我替布鲁瓦谢谢。我回去后一定向他转达你们的爱意。” 一行人穿过欢迎的人群,来到指挥舱,柳叶立即开始正题,“嫂嫂,昌昌,你们不顾危险,用扒火车的办法追上我们,一定有重要原因吧?” 姬继昌说:“是的,柳叶姑姑,你们上次信中提到的几大科学突破,地球上同样做出了。只有一点不同:孤立波的半周期不是四十六年半,而是六十二年。”他正视着柳叶,强调道,“经过严格的复核,地球上的观测值是正确的,你不必怀疑。我想,飞船上的观测仪器毕竟简陋一些,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但这意味着,按照你们原定的计划,当‘诺亚’号连续盲飞到孤立波结束、然后脱离虫洞之时,你们面临的宇宙并非已恢复为温和膨胀,而正好是处于疏真空极值,那就危险了。” 柳叶愧悔地叹道:“我的天,我们的观测非常严格啊,没想到会出这样大的纰漏。谢谢你们的及时通知。不过,”她迅速进行了心算,“按你们的数值,膨胀孤立波将在距现在一百七十四年后才结束,‘诺亚’号的氢燃料,包括我们新搞的那个副油箱,都不足以使用到那时候。” “不用担心。我们尽可能为你们准备了一些,待会儿就泵送过去。柳叶姑姑,你们最早进入连续虫洞飞行,虫洞内因而保持着最好的密真空状态,所以你们无疑是最聪明的地球人。请小心保持它,整个人类都将受惠于你们。” “谢谢,谢谢。” 两边的船员准备来一个联欢。“天马”号船体较宽敞,联欢会场就定在“天马”号的大厅。这边的船员穿上太空衣,陆续来到后边的“天马”号。双方互相介绍了这些年的情况。“诺亚”号同样做出了亿马赫飞船的理论突破,但囿于条件无法实施,只是在飞船现有条件下做了一些小的改进,现在船速能达到二点五马赫。他们对“天马”号薄而透明的船壳及其亿马赫速度都非常艳羡,甚至想立即过一过飙车瘾,但却无法可想。为了保持“诺亚”号所处的高质量空间,他们只能不停地飞下去,直到一百七十四年后疏真空结束。鱼乐水忽然问: “小天使呢?这半天怎么没见着他?我高兴糊涂了,竟然把他给忘了。算来他已经二十岁了吧。” “噢,他一定是正陷在‘深思’中。我这就喊他过来,还有他的几十个同龄伙伴。”柳叶用报话器做了通知,对嫂嫂解释说,“我向地球通报过,说诺亚人学会了‘冥思’式思维,但新生代们对它做了新的拓展,能够随时进入一种深度冥思状态,就像气功的人定,可以使思考效率再提高十倍左右。我们称之为‘深思’。可以说,普通智商的人只要进入深思,都会成为天乐哥那样的天才。喏,他们马上就过来了,我得事先告诉你们,这些新生代一向是赤身裸体。他们说,生活在飞船这样恒温的、理性主义的环境里,既不需要避寒,也不需要遮羞,衣服已经完全失去了必要性。” 此时,几十个“新生代”已经络绎来到“天马”号,脱去太空服后来到大厅。他们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下,有男有女,同其他船员一样光头赤足,只是身上不着一丝。他们目光沉静,身材健美,皮肤光滑润泽,浑身漫溢着一种无形的光辉,一种不可言表的神性,但显然不习惯大厅中的亢奋,在长辈的催促下才走过来,同来自遥远地球的亲人们拥抱。鱼乐水把朝思暮想的小外甥紧紧搂到怀里,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她悲伤地发现,对方的拥抱纯粹是礼节性的,并没有内在的热情。这些新生代显然不喜欢这样的亲情倾泻,他们以施舍的态度同亲人拥抱后,很快从圈子中退出去,默默站在四周,以冷静的目光观察着亢奋的大人们。 鱼乐水悲伤地看到,从拥抱到离开,小天使一直没有问及地球上的亲人,没有问天乐舅舅、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而这些老人,尤其是天乐妈,可是时刻把小外孙挂在心尖尖上的,当年为了怕“诺亚”号陷在“泥沼”,婆婆流过多少泪啊。同时,她不免想起柳叶在第一封信中说过的话:“我每天都在对他念诵你们的名字,展示你们的照片。他永远是外婆膝下亲亲的小外孙!”与眼下的情况对比,鱼乐水的心中锯割一样地疼。 在这个瞬间,鱼乐水忽然想到柳叶曾断然逃离“诺亚”号的决定。她那时的担忧是对的,那些担忧已经落到她的亲生儿子身上。短短二十年,“诺亚”号上已经形成了一支异化的新人类。他们传承了人类的文明,但同人类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上的维系。那么,两百年后呢?当飞船远离地球十万光年后呢? 十三岁的豆豆非常崇拜天使这样的“前辈宇航员”,一直在他们周围打转,想和他们亲热。但过了一会儿,他怏怏地返回,小声说: “鱼奶奶,这些光屁股家伙都是200型生物机器人,不带感情程序的!” 鱼乐水苦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忽然天使向这边走过来,鱼乐水忙对豆豆说:“他来了,你不许再乱说!”她想,天使主动过来会说些什么呢?只见天使径直走到鱼乐水身边,客气地说: “鱼……我应该称你舅妈吧。你回地球后,请向楚天乐舅舅转达我由衷的敬意。他仅以自然智商就做出如此多的发现,堪比我们的深思智商,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 他总算问到天乐了,而且话中也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但这种真诚是纯理性的,不带一点儿温度。对方的冷静也影响了鱼乐水,她敛容回答:“谢谢你的赞扬,我一定传达到。我想我的丈夫会羡慕你们的,你们发展出了深思技艺,又处在能激励智商的密真空中——这可是全宇宙中唯一保存下来的优质密真空!相信两百年后,当你们返回地球时,已经把飞船文明发展到了令地球人仰视的程度。” 天使没有谦让,点点头道:“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毕竟地球人有巨大的基数,七十亿人中如果能出现百十个像楚先生那样的天才,那么,地球文明还能与诺亚文明并驾齐驱。” 两人含笑对视。此时鱼乐水的情感相当复杂,对这位外甥既有仰视(为了他的天才和无形的神性),也颇为怜悯。他一出生就囚禁在飞船上,尤其是近十二年来,飞船一直处于虫洞状态,他们等于是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活棺材中。所以,他们逃避人世,躲在“深思”的世界里寻求心灵宁静,追求智力快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她无法再与天使进行感情上的沟通了。他们含笑对视片刻,天使客气地点点头,仍旧退回到圈子之外,保持着冷静的沉默。 此后的闲聊中,鱼乐水摸清了“诺亚”号的现状。现在,以天使为首的新人类已经成了飞船事实上的核心,他们组成了一个智囊团,飞船上的所有事项都要先经过智囊团的讨论,得出大致意见,然后报船长批准实施。这也是飞船改为女性船长的重要原因,因为这些人尽管感情冷漠,毕竟与母亲更亲近一些。亚历克斯、贺梓舟等老辈船员都痛快地认可了这个变化,因为具有深思技艺的新人类确实比其他人高出一筹。但他们还是尽最大努力,把“付诸实施”的权柄握在老一辈手中,这类似于人类对电脑的态度。至于这个权柄还能握多长时间,没人能回答。 这边姬继昌也没有耽误时间,已经安排船员接通管道,向“诺亚”号泵送液氢。与此同时,他们也向“诺亚”号提供了准确的空间坐标,因为后者在盲飞状态下无法依天文观察确定坐标。在提供技术参数时,无意中有了一项重大发现:两艘飞船的原子钟有高达八十六万秒的误差,也就是说,“诺亚”号上的时间快了将近十天!何以如此?不知道。按照虫洞理论,飞船相对本域空间是静止的,没有相对论时间效应,所以两艘飞船的时间都是宇宙静止时间,应该是绝对同步的。但显然有某种未知因素影响了“诺亚”号的时间速率,而且是变快而不是变慢——按说,以超光速航行,即使有相对论时间效应,时间也该变慢才对啊。柳叶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也想不通,姬继昌同样想不通。柳叶咨询儿子的意见,天使对此非常重视,说: “此刻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个现象非常重要,它是三态真空理论天空中的一片乌云,也许足以颠覆整个体系。我们要立即进入深思,尽早勘破这个秘密。眼下我能肯定的是:我们对孤立波周期的观测误差,肯定与原子钟的误差有关。” 他显然已经进入临战状态,带着几十个同伴匆匆返回母船。姬继昌对柳叶说: “根据我们‘扒上火车’前的观察,‘诺亚’号的方向正对着大角星,不是对着中心,而是对着大角星半径的中点处。飞船此刻与大角星已经非常接近,按二点五马赫的速度,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柳叶说:“我们很欣慰啊,看来‘诺亚’号的方向掌握得很好。在进入连续飞行前,我们是以大角星校准了方向。这么多年盲视飞行后,误差也不大。” “你们打算从这颗红巨星中穿越而过吗?” 亚历克斯回答:“对,当初把大角星设定为航标时,就有这个打算。虫洞式全盲飞行难免与某个天体相撞,那就让我们先做一个实验吧。” 姬继昌有点稍稍犹豫,“我们跟在你们后边来一次穿越也未尝不可,但我想,这样重要的首次穿越,最好有一个站在圈外的观察者。” “没错,能有一个观察者,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 “那么,我只能赶在穿越前与你们分手了。” “太遗憾了,时间太仓促,久别重逢,大家都还没有尽兴哩。”柳叶黯然说。 虽然有些依依不舍,双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善后,准备分别。柳叶吩咐丈夫带一班人尽量与姬继昌交流信息,因为对于多年来处于信息盲区的“诺亚”号来说,任何外来的信息都是非常宝贵的;而具有“深思”技艺的诺亚人,也说不定会再给这边一些意外的惊喜,就如金属氢的发明一样。柳叶则抛开一切杂务,拉着嫂嫂独自待在船长室,尽情聊着姑嫂间的话题。柳叶问了妈妈去世前的情况、天乐和草儿的情况和所有熟人的情况。对哥哥的“头颅离体”,她唏嘘了一番,但没有太大的反应。她也谈了这边的小家,说四个妻子相处得很好,因为飞船上没有争风吃醋的土壤,实际上真要有一点感情波澜,反倒好些,现在的生活过于理性化了,因而也过于平淡。鱼乐水小心地问起小天使,柳叶叹息一声: “嫂嫂,我总有一个感觉,其实天使并不是我的儿子,他是一位先知,是耶稣、穆罕默德、弥赛亚、弥勒佛之类的圣人,不过借我**生出来而已。他太完美了、太睿智了。我真希望他是个普通的男孩,干了什么捣蛋事,被我揪住,在屁股上揍一顿。可惜……”她摇摇头没往下说。鱼乐水只有陪她沉默。“我已经悟出,我和他有一个最大的区别——我有一个根而他没有。我那个根就是在地球上二十几年的生活,尤其是在老界岭度过的童年和少年,山野中的‘地球味儿’已经把我浸透了,此生不会忘记。可是天使呢,他一直生活在这**棺材里。” 鱼乐水叹息一声,“活着就是这样啊,要得到一些新东西,扔掉一些旧东西,哪怕这些旧东西很宝贵。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不妨往远处想一想,我们也早就忘了百万年前非洲荒野的猿人生活。只不过天使他们的改变太快了,是在短短一代人中改变的,让人难以接受。” “是啊,活着就是这样,得改变一些东西,忘掉一些东西。嫂嫂,我当年曾突然决定离开‘诺亚’号,又在十秒的冲动下突然决定回来,现在我觉得,回来的决定是对的,但离开的决定——也许更对。” 鱼乐水疼惜地把小姑子搂在怀里。 百事繁杂,她们不能沉溺于姑嫂情中太久,两人匆匆结束私语,出了房间。玛格丽特在外边等着鱼乐水,直截了当地说: “虽然时间太紧张,还是得打扰你一下。请与亚历克斯谈一次话,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觉得自己在‘诺亚’号上是个废人。”她苦笑一声,“其实这也是我的感觉,但我能做一些心理调整,而他不行。” 她领着鱼乐水匆匆去找丈夫,途中继续讲着有关情况。亚历克斯一生以智力自负,但与天使等新一代相比,他永远差那么几步。更重要的一点是,亚历克斯在理性思维之外的生活中比较低能,所以在失去了引以自负的智力之后,也就失去了生活的脊梁。不像贺梓舟,贺被晚辈们挤出决策层圈子之后,学会用园艺工作来充实自己。她们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亚历克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玛格丽特借故走开了。鱼乐水发觉,亚历克斯确实变了,此人一向孤傲自负,凛然生威,总像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在同他长期接触后,才能从他表面的冷漠下感觉到他内心的温暖。但现在呢,亚历克斯的“酷劲儿”没有了,代之以圣诞老人一样的和善笑容和……无形的自卑。他看见鱼乐水,笑着说: “是玛格丽特让你来宽慰我?用不着。我的心理调整实际上很容易,只要老实承认自己是个已经退休的废物,一切都迎刃而解。”他叹息道,“其实就连洋洋和柳叶他们,很快也会步上和我同样的命运。我很羡慕巴罗的,他死得早,死得早是一种幸福。” 他的思维仍是这么敏锐,鱼乐水真的无法再宽慰他。鱼乐水忽然想——也许可以把他接回地球?但她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以亚历克斯的骄傲,他不会回头的。她只能坦诚地说: “我哪有资格宽慰你啊,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仰之弥高的科学神祗。虽然你现在觉得对太空新生代望尘莫及,但请你记住:眼下的一切,包括天使们的超级智慧,都和‘乐之友’诸位几十年的努力分不开,新时代功臣包括天乐、泡利、我公公、巴罗、乔治、洋洋、昌昌,当然也包括很重要的你。” 亚历克斯笑了,“这就是很聪明的宽慰啊。好的,以后我会经常回忆当年的风光来自我宽解。分手在即,你赶紧忙别的去吧。” 分手的时候很快到了,这次肯定是永别,等“诺亚”号一百七十六年后脱离虫洞状态,回到地球,迎接他们的肯定都是陌生人。而“天马”号很快就要开始环宇航行,如果几百年后能回到地球,也只能见到诺亚人的后代。双方告别时,天使和他的同伴没有出现,他们肯定已经进入深思,不愿意跳出来。姬继昌颇为遗憾: “我还在盼着他们给出有关时间误差的答案呢,我也觉得这个现象非常重要,也许预示着什么新的突破。不过,看来是等不及了。太可惜了,即使他们以后得出结论,也无法向虫洞外传达。” 贺梓舟笑着更正,“啊,不是这样的,天使他们已经想出了办法。类似于潜艇在潜行时施放信息浮标,或者航海启蒙时代往水中扔漂流瓶,我们也打算制造一种小型飞行器,让它以常规动力向后退,脱离本域空间,然后向地球发报。这样的信息浮标或漂流瓶将定期施放,当然,地球收到第一封电文也是四十年之后了,而且迟滞期会越来越长。” “好的。我们会把这个信息通报给地球,让他们随时倾听潜航者的耳语声。” “可惜这种联系办法是单向的,在盲飞途中,我们无法接收虫洞外的信息。” “耐心等着吧。只要地球文明不崩溃,很可能会有另外的亿马赫飞船步我们后尘,再次用扒火车的方法追上你们。所以,你们施放漂流瓶时,注意标明施放时的空间坐标,便于后来者找到你们——虽然你们在连续飞行时只能依靠计算来得到空间坐标,但聊胜于无吧。” “那是当然。” 时间已经很紧张了,“诺亚”号船员恋恋不舍地退出“天马”号,气密门关闭,双方隔着透明舱壁最后一次挥别。两船开始分离,“天马”号启动常规动力,缓缓向后退。淡蓝色的焰流照亮了虫洞内的小空间,照亮了“诺亚”号的凹面状天线和它身后拖带的银白色“副油箱”。忽然,“天马”号出现轻微的颠簸,它已经退出“诺亚”号的本域空间,返回到大宇宙中了。紧接着警铃声大作,仪表盘上高温警告灯疯狂地闪亮,外部视野被强烈的橙红色光芒所淹没。看来他们的退出晚了一点,此刻位置离大角星的表面太近(应该不超过一光分的距离),已经能感受到大角星四千四百摄氏度高温的灼烤了。姬继昌迅速指挥飞船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然后进入千马赫的虫洞飞行。虫洞遮蔽了外界的强光和高温,飞船内的报警立即停止了。真正的盲飞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半秒,等飞船脱离虫洞状态,它已经离开大角星有一个天文单位了。“天马”号折回头,通过天文望远镜开始了从容的观察。 在大角星的强光背景下,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条“混沌鱼”。原来,“混沌”并非完全不透明,垂直方向的强光可以进入混沌外层,然后顺着圆周方向绕到对面,再以垂直方向朝外投射。这个过程起到了偏振滤光作用,使它类似一个硕大的李奥滤光器【注释1】,这个效应把“混沌鱼”清晰地显露在强光背景上。它的方向没有正对大角的中心,而是指向某条半径的中点偏外一点,那里应该是恒星对流层和中介层的交界处。这样的穿越点其实更稳妥,可以躲开红巨星中心的类似白矮星的高密度内核。当然,由于虫洞的保护,从理论上说,径直穿越内核也没有问题,不过那会引起大角星更猛烈的反弹。毕竟这是虫洞式飞船穿越恒星的第一次试验,还是稳妥一点为好。 现在,“诺亚”号已经进入大角星的日冕,尽管这里的太阳风非常稀薄,但飞船所挖掘的虫洞还是造成了一条暗黑的冕洞,使它易于观察。冕洞快速地向大角星本体延伸。此时,“天马”号退离穿越点超过一个天文单位,大约为十光分的路程,所以“天马”号观察到的冕洞已经是十分钟前的“旧景”了,而“诺亚”号此刻的实际位置要大大地远于目视景象。它的前进速度是二点五马赫,早就穿越了大角星并行进二十五光分以上的距离了。 “诺亚”号的超光速飞行造成了一种奇特的场景:尽管穿越早已完成,但穿越场面仍在继续“直播”。在“天马”号的视野中,“诺亚”号继续挺进,进入到色球范围。那儿像是狂暴燃烧的草原,无数条玫瑰红的舌状大日珥向上升腾,那条暗黑的虫洞快速向前,在圆洞范围内压平了日珥。现在,混沌鱼进入了恒星的光球层,这一薄层结构是恒星可见光的主要源头,所以当暗洞挺进到这里时,“黑暗”在强光背景下显得更为清晰。它与日面上通常出现的黑子明显不同,面积很小但边缘清晰,犹如一口无底的深井。飞船继续挺进,现在深入到了对流层,这儿存在着强烈的径向对流。虫洞基本是垂直于径向的,等于是横渡了湍急的河流,但其方向丝毫不受影响。 飞船从对流层的边界穿过去,此后的行程就是前半程的反演了:对流层——光球——色球——日冕。大角星的半径约为一千八百万千米,穿越区的厚度大约为三千万千米,对于二点五马赫的飞船来说,只需四十秒就能穿过;但对于“现场直播”来说,穿越过程需要一百秒时间才能播完。 穿越完成了。尽管恒星都是气态的,但虫洞所造成的物质堆积仍在大角星内部构建了一条坚固的隧道,足以在强大的压力下保持一段时间。一个天文单位之外,“天马”号用常规动力作了姿态调整,现在他们的目光正好能穿越那条笔直的孔洞。奇怪的是,在强烈的红光背景下,透过孔洞还能看到后方的星空,两三颗星星在那个洞中闪耀。这是因为那条孔洞形成了望远镜的“镜筒效应”。 “天马”号船员通过船艏视场,肃然观察着这幅壮美的画面。他们看得太痴迷,完全忽略了在向他们逼近的危险:那道洞壁抵抗不了恒星内部的强大压力,在两分钟内就訇然溃散了。这在大角星内引起了强烈的扰动,于是这颗红巨星把除了日核之外的气态部分全部抛出,使其以极高的速度向四周喷发,形成了一波可怕的气态海啸。其先头部队是强烈的红光,在十分钟内就到达了“天马”号。 红光淹没了视野,引发急骤的报警声。姬继昌立即看到了面临的危险,必须赶快逃离!否则等恒星物质弥漫而来时,飞船将尸骨无存。但此时飞船再转头已经来不及了,姬继昌当机立断,立即启动了三千马赫的连续式虫洞飞行,沿着“诺亚”号的穿越方向径直向大角星扑去。不过他机警地做了方向微调,否则速度更高的“天马”号会穿过前边的“诺亚”号,把它变成一个内壁光亮的孔洞。 “天写”号前部爆出一团白光,它立即被混沌所包围。在虫洞的隔离下,强光和高温立即消弭于无形,报警声随之停息。一秒后姬继昌停止了激发,飞船静止下来。现在它已经行进了大约四十三光分的距离,停在大角星另一面,离大角星表面有三十光分,即大约三点六个天文单位。这个距离是姬继昌特意选择的,据计算,“天马”号停下时,“诺亚”号正好也赶到这儿。 观察员马鸣把屏幕上的视野切换到飞船之后,鱼乐水很快看到了大角星,这颗橙色的星星此刻和地球上看到的太阳差不多大小,但光芒要黯淡一些,正安静地待在天幕上。他们看不到穿越过来的“诺亚”号,也看不到这颗恒星的大爆发。一时之间,鱼乐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这是因为“天马”号的超光速飞行。此刻他们看到的是还没有变化的大角星。姬继昌说: “鱼阿姨,请从容观看吧。大角星爆发的强光在三十分钟后才能到达这里,或者说,我们三十分钟后才能看到星球爆发的直播画面——不,应该是十八分钟,因为飞船启动时,强光已经向这边行进十二分钟了。” 马鸣高声喊:“看,‘诺亚’号!” 他在飞船侧部发现了一条“混沌鱼”,它就是几乎同时到达这儿的“诺亚”号。但奇怪的是,这条“混沌鱼”迅即分为两条,一条向前,转瞬消失在太空深处;一条向后,径直扑向大角星。这种场景连姬继昌也没想到,他认真思索片刻,笑着向鱼乐水解释: “鱼阿姨,应该是这样的……” 但鱼乐水早就是“理科脑袋”了,她笑着说:“我好像也想通了,让我先说吧,你来当考官。”姬继昌笑着点头。“‘诺亚’号的分身是它超光速飞行所造成的错觉。在我们的飞船停下时,2.5马赫的‘诺亚’号几乎同时到达这里,所以我们看见了它,并看着它向前飞行消失在太空深处。但‘诺亚’号早先在途中的景象却是以1马赫传播,滞后于2.5马赫的飞船,形成了一个倒放的电影镜头。在我们的视野中它将一直倒退,三十分钟后退到大角星——不,不是三十分钟,应该是二十分钟,这是图像比实物滞后的时间。” “完全正确!但倒放的电影镜头将至此结束,此后是正放的大角星爆发的画面。鱼阿姨,我很佩服你,你已经六十七岁了,又一向自谦为‘文科脑袋’,实际你的思维非常清晰迅捷,一点儿不亚于专业科学家。” 鱼乐水笑着摆手,“别让我脸红啦,瞎猫逮到死耗子罢了。” 观察员马鸣把望远镜镜头对准那条倒退的“混沌鱼”,大家默默观看着。只见它飞速后退,在太空中形成了一条模糊的踪迹。二十分钟后,它一头扎进大角星。从这一瞬间起,倒放的电影转为正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大角星爆发过程的正放但其中抠去了“混沌鱼”的图像。它扎进去的地方,即大角星的半径中点处突然出现一个亮斑,那是“诺亚”号穿越恒星时,其前部激波所造成的恒星物质的局部喷发。但喷发后,“混沌鱼”就凭空消失了!因为它在穿越之后的途中图像已经提前播过了! 然后,大角星的爆发开始影响到这片区域,红光漫天而来,引发了“天马”号的再次报警。但“天马”号此时已经处于安全位置,红光强度相对较弱,所以姬继昌没有开船,仍在原地观察。 大角星在他们的目睹之下缓慢解体,缓缓扩散,变成一片新星云,星云边缘是大角星惯有的橙红色,但因扩散而变淡;中心是明亮的蓝白色,那是因为大角星内部的高温物质现在都暴露在外了。在蓝白色的背景中还有一个更为明亮的蓝色小球,那是原大角星的日核,刚刚被剥露出来,温度高达上千万度。接着,星云之中突然出现一个边缘整齐的笔直的孔洞,比原来他们看到的孔洞更大,边缘更整齐,透过它能看到星云之后的天幕。这个孔洞并非“诺亚”号挖出的,而是“天马”号自己挖出来的,但直到这会儿(三十分钟后)才被“直播”。至于它此后在途中的图像已经提前直播了,因与“诺亚”号的途中图像基本重合,所以刚才大家没注意到。片刻之后,新隧道也塌陷了,于是在星云中再次激发了一次更猛烈的海啸。 此时温度已经过高,不能停留了,姬继昌启动了爬行挡的一马赫飞行。大角星爆发后的强光以相同速度追赶着他们,在屏幕上表现为不变的画面。随着距离的增加,红光的光强逐渐降低,这时,“天马”号就稍做停留,回头观看星云的扩展。这种“边逃边看”的过程持续了几个小时,等飞船距大角星的中心达五个天文单位之后,环境已经足够安全,“天马”号索性停止激发,驻足观看。他们就这样连续观察了几天,直到大角星的急剧膨胀期基本结束,此后它将转为慢速膨胀。 地球人熟悉的大角星,这个“天庭的守护者”(阿拉伯神话)、“大熊的守护者”(希腊神话)和“苍龙之角”(中国神话)从此消失,在原处留下一片扩散的星云,星云中央是一颗白矮星,虽然其表面温度高达上千万度,但因表面积太小,在地球人眼中应该暗淡无光。 大家对死去的大角星进行了最后的凭吊,姬继昌说: “鱼阿姨,咱们返航吧。不能耽误太久,你还要赶回去为楚叔叔送行呢。” “好的,返航吧。” 回程中没有其他事的耽搁,飞船就以亿马赫的最高速度,回头径直穿过那片新星云。以这样的速度,十二秒后飞船就能赶回地球了。飞船飞行六秒后,姬继昌忽然停止飞行,笑着对鱼乐水说: “鱼阿姨,还有我们其他的伙伴,想必大家还想再最后看一眼大角星的模样,那现在就请回头欣赏吧!” 飞船脱离了虫洞状态,外面的视野恢复了。通过望远镜,他们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大角星,此刻它离飞船有十八光年,仍安静地待在牧夫星座,完好无损,比地球上看到的大角星要大得多,与几颗成五边形的子星相偎相依。这不奇怪,“天马”号现在看到的是它十八年前所发的光。如果在地球上仰望,大角星将生存得更为长久,直到三十六年后才会爆发。一时间,大家就像是乘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似乎此刻若掉转船头返回大角星(对“天马”号来说,只需要六秒钟的时间!),就会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原物。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假设“天马”号快速返回并保持连续的视野,他们将会看到大角星十八年的历史以高倍速快放,在六秒内完结。等飞船回大角星附近,迎接他们的仍是那个已经变成星云的大角。亿马赫飞船能看到过去,但不能回到过去。此刻看到原来模样的大角星,鱼乐水心中反倒涌出更强烈的悲凉。她叹息一声,感伤地说: “不看了,回地球吧。我该去见见我那位只剩脑袋的丈夫了。” 3 “雁哨”号已经做好了起航的一切准备,仍然定位于哈马黑拉宇航发射场上空的同步轨道,只等着来为丈夫送行的鱼乐水了。匆匆赶回的“天马”号停泊在它的斜上方,大家透过透明舱壁观赏着“雁哨”号的外貌。此刻它正在展开横杆,两根长达千米的乳白色横杆原来贴在船身上(贴合状态下的船身可以完全包容在虫洞内,因而可以进行虫洞式飞行),此刻以船艉为中心徐徐展开,在船艉拼成一根两千米长的水平横杆,这个长度足以保证其端部的球体凸伸到虫洞之外。从船艏向横杆斜向拉了六对乳白色缆绳,一共十二条。挤在指挥舱里观看的小豆豆笑着喊: “这哪里是飞船,完全是一座斜拉桥嘛!” 他说得不错,远远看去,“雁哨”号确实像是一座漂亮的单塔白色斜拉桥。只是横杆很细,和普通电线杆差不多,作为桥身来说显然不像。小豆豆又改口说: “不,不像斜拉桥,更像一根长长的杠铃!那俩球球就是楚爷爷的住室吧?” 横杆两端担着两个球体,构成了一个过于纤长的杠铃。球体的个头大小约为一辆大型汽车。埃玛看看陷于感伤之中的鱼乐水,小声说: “对,你楚爷爷的脑袋就住在那里。从头颅引出的血管、神经和空气管道通过中空横杆延伸一千米,一直通到‘雁哨’号本体内,连接到维生装置上。那个球是类中子物质的,球壁有两米厚,之所以制造成黑色,是为了阻隔辐射。道理你知道的:两个球在非本域空间里高速行进时,迎面的低能态光子会变成高能辐射。不过球壁不用具备隔热功能,因为与真空的‘摩擦’不会产生热量。” “这些道理我都懂,你不用细讲的。可是,两个球体,一个住着楚爷爷,另一个是空的吗?” 埃玛立即瞄一眼鱼乐水,把这个问题岔过去了。她说:“我给你详细讲讲横杆的结构吧,咱们刚才讲的只是外部的形貌。透过透明的‘雁哨’号船舱你可以看到,横杆的中部扭结着一根较粗的纵杆,与其构成丁字状。纵杆从船身中央直通到船艏,然后以一个万向球铰与船艏相连。它与船体也只有这一处为刚性联结了,其他部分都是柔性密封。你知道为什么要采用这样的浮动式结构吗?”她问小豆豆。 十三岁的小豆豆已经学完了大学工科的课程,立即回答:“甭拿这样简单的问题来考我,我当然知道。只要横杆缆索系统与船身之间采用浮动式连接,那么横杆受力变形时就不会影响船身,因为船体绝对不能变形,否则就会影响船外粒子加速轨道的精准。我还知道,横杆和拉索的用材都是乐之友科学院好不容易开发出来的,是以C_(60)为基材的新型复合材料,具有超级强度和超级弹性。对不对?还有,横杆是采用‘恒阻力’设计……” “对极了,对极了,以后干脆你当我的老师得了。”埃玛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这位十三岁的小科学家具有丰富的科技知识,可惜在感情领域里仍是个孩子,不知道刚才的问题对鱼阿姨来说过于敏感——另一个中空球体中住着另一个人,一个女人,即那位为楚天乐做了头颅离体手术的伊莱娜教授。在成功做完这个手术后,她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立即让助手为自己做了同样的手术。等姬人锐闻讯匆匆赶来后,她(她的头颅!)笑嘻嘻地说: “我开发的头颅离体手术太奇妙啦,这么好的东西,我可舍不得成为别人的专享。再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大自然的对称之美——两个球体,不能让一个空着嘛。一边住一个男人,另一边住一个女人,这才符合你们中国的阴阳互补、阴阳合一的哲学。姬先生,你知道我一直未婚,因为我是以科学之神为伴侣,而伟大的楚天乐先生完全有资格做科学之神的肉身。所以,在浩瀚的太空中陪着他,说说情话,来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百年偕老,一定很浪漫的。” 她是用半合成声音说话。离体的头颅虽然保留着声带,但缺乏胸腔的共鸣,所以仍需要机械的辅助作用。她说的“百年偕老”并非修辞上的夸张,在非本域空间里做加速运动的两颗头颅,将享受到时间延迟的相对论效应,寿命可延长百年。姬人锐豁达地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真诚地为你祝福吧。” “姬先生,我有一个要求:在我和楚先生之间接一个直通电话,不需经过‘雁哨’号的中转,我得营造一个私密的二人世界。还有,楚先生的躯体火化时,把我的也一块儿火化。” 姬人锐笑着说:“只要天乐没意见——我想他不会拒绝一个痴情女子的小小要求——我很乐意为你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