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乐水不服气,侧过头看看楚天乐,“他比我还小三岁呢。” 贺老摇摇头,没有接这句话,只是讳莫如深地挥一下手。“进去吧,今天是一个小型的务虚会。与会人员已经到齐了。噢对了,姑娘你是否要把望远镜摘下来?” 鱼乐水知道他是好意,带着这玩意儿进会场未免太招摇,便红着脸照办了。 会议室在三楼,面积不大,椭圆桌前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气质清秀的知识分子模样。后排有十几个人,气势明显要“轩昂”一些,应该是政界军界的各路诸侯。正面墙上挂着一块屏幕,投影仪打着几个字:关于《楚一马发现》的通报。服务人员正在拉窗帘,鱼乐水在一瞥中看见了院外那棵大柿子树,不由得笑了,悄悄对天乐说: “呶,我就是藏在那棵树上搞侦查被逮住的。” 天乐也笑了,表情分明是赞赏。前排两个中年人看见楚马二人,忙迎过来握手。前头一位穿着西服,身材不高,圆脸庞,表情沉稳。他说: “马先生,楚先生,你们好。我是国家天文台的詹翔。这位是紫金山天文台的徐一凡,咱们神交已久,但见面还是第一次。我俩也是刚刚知道你们二位身体有些不便,所以——非常敬佩,非常敬佩啊。”他加大了握手的力度,然后回头向与会人员介绍,“这两位就是‘楚马发现’的发现者,楚天乐先生和马士奇先生。” 众人都向他俩微笑致意,他们刚刚阅读了会议组织者发的资料,大略知道了“楚马发现”是什么。鱼乐水心中又是一震,既然这两位是天文学家,就意味着“那件事”可能是一场天文灾变。天文史上冠以某某“发现”的情况好像不多,从这点看,这肯定是一个极为重大的发现——但结合贺老刚才的话,越是“重大”,越是不祥。 前排中间为楚马二人留有两个空位,工作人员此时又加了一张椅子,让鱼乐水坐在楚天乐旁边。贺老开始讲话,非常简明扼要: “请与会人员关闭手机,詹翔、徐一凡除外,他俩得保持同世界各天文台的联系。”与会人员立即都关了手机。“今天在这家山间宾馆开会,一是为了保密,二是为了向楚马二人表示敬意。二位行动不便,所以会场尽量离他们的家近一些,他们就住在附近的玉皇顶。现在开会。” 正在这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詹翔迅速掏出手机,向大家做一个抱歉的手势。贺老停下来等着他。詹翔听了电话,用英语简单回复:“知道了,谢谢你在第一时间通知。” 摁断手机后,他苦笑着对贺老说,“贺老,我说过这事儿瞒不住的。那个现象不难观测,只要有人想到把望远镜和摄谱仪对准那儿,再来点简单的计算就行。刚才是澳大利亚悉尼天文台通报,该国一个中学天文小组已经重复了楚马发现,按照国际惯例,它得改名为楚一马一格林发现了——格林是那个做出发现的学生。不过,”他回过头向大家解释,“好在此前贺老出过一个好主意,我们按照贺老的指示,在向世界所有天文台发出询问通报的同时,也与对方做了约定:所有知情者都要严格保密,直到各家天文台全部做出验证后同时发布。这是一个策略,把各天文台捆到一块儿了,否则保不定某家天文台早就公布了这一消息。但当时还另有一条约定:保密时间至多不能超过一个月,”他算了一下,“从今天算就是二十一天后。到那时,我们就不得不——”他苦笑着,“对世人当一只报祸的乌鸦了。” 贺老平静地说:“知道了。现在开会。” 工作人员为新来的三人补发了文件。楚马二人没有看,鱼乐水则埋下头,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她的心随之越沉越深。 4 “咱们开会吧。今天是个小型务虚会,是为即将召开的最高层会议做准备。”贺老说,“我先介绍一下与会人员。楚、马、詹、徐四位刚才已经介绍过了。后排各位是旁听的,今天只带耳朵不带嘴巴,也不用介绍了。我只介绍前排人员。”他按照一张名单介绍:天体物理学家李天翔,宇宙学家陈奇,量子物理学家洪力平,气候学家朱天问,宇航专家张明先,古生物学家王清音,人类学家冀如海,数学家严博来,心理学家董月霞,危机处理专家吴正,科幻作家康不名。对最后这位作家,贺老特地多说了几句,“在国内的类似重要会议上,科幻作家是第一次出席吧。其实不必惊奇,英国科幻作家克拉克一向是美国NASA重要会议的贵宾。” 康不名年过花甲,头发过早地白了,但精神矍铄。他的相貌很有特点:耳垂奇大,眉毛比较长,使他看起来宛如长眉罗汉。他对贺老点点头,笑着说:“科幻作家的职业优势是可以胡说八道,所以一会儿如果我有建议或意见,请大家不要太当真。当然了,一百句胡说八道中也有那么一两句是对的。” “噢对了,与会的还有一位记者,鱼乐水小姐。我们原没打算邀请新闻界,她是爬树跳进来的。”贺老说这句话时面无表情,听众不知道这是玩笑还是事实,都没有笑,只是好奇地把目光转向鱼乐水。楚天乐笑着悄悄触触鱼的胳膊,鱼乐水笑着回触了一下。“既然跳进来了,就作为新闻界的唯一代表吧。当然,鱼记者也必须遵守刚才说的保密约定,你的报道必须在官方公报后发表。”他看看鱼乐水,后者略有点尴尬,连忙点头允诺。 “今天与会的有不少科学的门外汉,包括我,所以希望各位专家发言时尽量浅显一点。为了节省时间,我已经拟了几个问题,请专家们先以此为基础,给出扼要和可靠的回答。时间有限,今天尽量只给结论,不详述中间过程。如果还有上述问题不能涵盖的内容,在此后还有自由发言。”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詹翔身上。“第一个问题,这个楚马发现到底是怎么回事?确定度有多少?” 詹翔起身,走到投影屏幕前:“我和楚、马、徐三位已经做过多次交流,所以我是代表四人发言。先介绍一点必要的背景知识。上世纪20年代,伟大的美国天文学家哈勃发现,遥远天体的光谱都有红移,红移量与星体距我们的距离成正比,从而确认整个宇宙空间在均匀膨胀,这个假说已为科学界所公认。这种与空间膨胀有关的光谱红移,被称为宇宙学红移。一般来说,我们只能在十亿光年外的遥远天体身上才能观测到这种现象,因为近地天体的宇宙学红移数值极小,被多普勒红蓝移和引力红移覆盖了。后来天文界还确认了宇宙膨胀至今仍在加速,可能是由暗能量所造成的斥力所引起的,因为加速很小,也与此刻的议题无关,我就不说它了。大家只需记住,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温和膨胀的宇宙。”他重复了一遍,“请记住这四个字:温和膨胀。” 大家点点头。他接着说: “在哈勃公式中,红移量与星体距离的正比关系中有一个比例常数,即哈勃常数,目前公认比较准确的数值是七十五,即两个距离百万秒差距,也就是三百二十六万光年的星体,其相互退行速度为七十五千米每秒。如果换算成空间在一维尺度上的年膨胀率,则大致为千亿分之七点六七。由这个膨胀速率倒推,并考虑到相对论效应,可计算出宇宙诞生于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的一场大爆炸。”他扭头看看后排的人,“这些知识大家都不陌生吧?” 大家都点头。贺老说:“你提到了引力红移和多普勒红蓝移,请再解释一下。” “噢,那我补充几句。光谱红移有三种。第一种,由引力的相对论效应引起的红移称为引力红移,它的数值很小。第二种,因星体自身在空间运动所导致的红移或蓝移,称为多普勒红蓝移,它与星体相对地球的视向速度有关。可以用一个直观的说法,多普勒红蓝移是因为光源拖着光线后退或前行,把波长拉长或压缩了;第三种,即我刚才说的因空间膨胀而导致的红移,称为宇宙学红移,此时星体相对它所处的本域空间并无运动,但相对于远空间有运动。所以直观地说,是空间本身的膨胀把光的波长撑大了。这些知识大家都能理解吧?” 听众再次点头。 “但九天前,我们忽然接到楚马二人的邮件,通报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所有距离在三十五光年之内的近地恒星,其光谱在扣除原有红蓝移值之后都新增了大小不等的蓝移,构成了一个明显以太阳系为中心的异常区域。有异常的恒星包括距我们八点七光年的天狼星、十一点四光年的南河三、十六光年的牛郎星、二十六点五光年的织女星,还有很多民众不大熟悉的暗星。其中,牛郎星即天鹰座α星的蓝移增量最大。由于各星体蓝移增量的普遍性和一致性——都是指向太阳——可以断定,这不是缘于单个星体的视向速度的随机变化,而是由于整片空间的收缩。但收缩空间肯定又是局部的,因为到了牛郎星之外蓝移值逐渐减小,显然只是受本区域收缩的波及,到三十五光年的北河三和三十六点七光年的大角星就测不到蓝移了。”他略为停顿,“如果确如我们的推测,蓝移是由该局域空间的收缩引起,并假定收缩率均匀,那么在收缩区域内,它的大小应该与距离成正比。这与牛郎星之内的观测值基本符合。” 宇航专家张明先问:“既然这些蓝移是空间收缩所引起,那就应该属于你刚才说的‘宇宙学’的蓝移,对不对?” “是的,从本质上说是的。我一直谨慎地没用这个名称,是怕引起误解,因为真正的宇宙学红移涵括整个宇宙,而我刚才说的蓝移只发生在很小的局域空间。所以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局域空间收缩而导致的光谱蓝移’。” 张明先点点头。詹翔继续说:“我刚才说过,蓝移最大值是在牛郎星,在光谱五千埃处的蓝移达到零点一五埃。根据下述公式——” 他在投影屏幕上打出公式: V=C△λ/λ_1【注释1】 “根据这个公式计算得出,牛郎星新增了一个朝向地球的九点二一千米每秒的速度。你们也许觉得这个数字不大,但如果拿它与宇宙学红移相比就非常惊人。按哈勃公式计算的牛郎星的红移速度仅零点零零零四千米每秒,只是上述速度的两万五千分之一!所以,”他加重了语气,“这是一场暴烈的、可怕的局域空间塌陷,可以称之为暴缩。” 会场里极度安静。 “很难向大家描绘这幅图景是什么样子,我只能用一个二维的比喻。”他在屏幕上打出一个缓缓膨胀的气球,“假如这个气球的球面是一个二维宇宙,气球在三维的维度中缓慢膨胀,二维球面也随之膨胀。但忽然伸来一只巨手扣住一片球面并向内挤压,”屏幕上,二维之外伸来的五个手指紧紧扣住一块气球的球面,五个手指向内收紧,“那就是我刚才说的图景了。这片惊人的塌陷太匪夷所思,但这九天来,国家天文台、紫金山天文台全都予以证实,稍后还有世界各地的二百四十家天文台,全都如此。” 徐一凡插话道:“我补充一点。宇宙的各种观测数据中,唯有星体视向速度的数据是最可靠的,不存在误差。所以,对这次的局域收缩大家不必怀疑。” 在大家的震惊中,詹翔继续说:“单是已经有的塌缩还不算太可怕,可怕的是其收缩率还是匀加速的。楚马两位对此已经观测了五年,据他们的资料,牛郎星的蓝移值每年提高约零点零一埃,对应的蓝移速度值每年增加零点五八千米每秒,这个数值是不是也很小?但它其实相当大,是按哈勃常数所算出的牛郎星红移速度的一千倍!请大家注意,这个零点五八千米每秒的速度只是牛郎星每年新增的!对这个增速,各天文台无法立即复核,但我仔细复核过楚马二位的观测纪录,相信它是可靠的。从这些数据反算过去,可以得知,空间暴缩大致是自三十至三十二年前开始的。” “这个局域空间塌陷,或者说暴缩,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贺老问。 詹翔苦笑了一下,“毫无头绪啊。我们为此考虑了各种最疯狂的假说,但毫无头绪。最可能的原因是太阳附近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型黑洞,正把三十五光年以内的星体和空间拉向中心,造成局部塌陷。但这个假设肯定说不通。首先,如果有这个黑洞,那么越接近黑洞的天体,其塌陷速度就应该越大,但据观测数据,这片局域空间的收缩率大致是均匀的。再者,这么大的黑洞应该有强烈的吸积效应,有强烈的X射线暴,甚至有可以感受到的重力异常。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太阳系附近一直风平浪静。还有,上面说的蓝移增量都是以标准太阳【注释2】为基点算出来的,而太阳绕银河系中心有一个相当高的巡行速度,达二百二十千米每秒。如果有黑洞,那它也应该正好有太阳的巡行速度,才能得出现在的稳定测值。但这个突然出现的黑洞只可能是‘外来者’,它闯入太阳系后就恰好获得了和太阳一样的巡行速度?这未免太巧了,基本不可能。” 徐一凡说:“贺老刚才说过尽量只给结论,不要中间过程,但对塌陷原因的研究,眼下还只能说中间过程,想得出结论,恐怕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他困惑地摇摇头,“确实,我们根本无法想象能有什么原因造成如此剧烈的局部塌陷,塌缩的毫无来由总是给我一个强烈的感觉——除非原因是在三维之外的更高维度。我的意思是:可能是更高维度的自然因素,甚至……可能是更高维度的人为干涉。”他自嘲地说,“如果像詹翔那样仅仅把不同维度作为比喻,大家都能接受。但如果把它解释为灾变的真正起因,恐怕就不大容易被人接受了,比如楚马二位就坚决不同意。不过,福尔摩斯说过一句话:把所有可能的假设都排除后,我们不得不考虑那些看来根本不可能的假设。” 楚天乐看看干爹,后者示意由他发言。楚平静地说:“是谁来揪这个尺度为数十光年的三维球?四维智能生物?它是否类似于一个万能的上帝?从本质上说,这是重犯牛顿把第一推动力归于上帝的错误。我和干爹都不认可宇宙中有一个爱玩气球的上帝。” 他的病情已经影响到口齿,有些话咬字不清。马士奇与他配合默契,凡是咬字不清的地方就及时加以重复修正。楚天乐说完了,与会的科学家们都没有发表意见,但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显然赞同他对徐的反驳。徐一凡微微摇头,没有再发言。 鱼乐水听他提到玩气球,忽然想到十几年前他专注于吹泡泡的场面,不由得侧过脸注视着他。她想,今天的楚天乐远不是那个自闭小男孩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上帝般的冷静。贺老刚才说自己“过于年轻”而没说楚天乐,应该是已经了解了他的成熟。贺老说: “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局部塌陷来得无缘无故,但塌陷本身无可怀疑。是不是这样?” 詹翔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那么,我就要问到最关键的问题了:它会造成人类文明的毁灭吗?如果是,它给人类留出多长时间?” 所有与会人员,特别是后排的人员全都竖起了耳朵。如果说前面的介绍比较虚,比较理论化,普通人还只能看到一个虚浮的幽灵,那么现在它就会“塌缩”成具象的恶魔,变成直接捅人心中的尖刀。詹翔,还有楚、马、徐三人,显然都非常清楚这个回答的分量。他们谁都不愿当“报祸的乌鸦”,但却无法躲避落到肩上的责任。詹翔沉默片刻,苦涩地说: “负责地说,只有先把塌陷原因弄清,才能做出准确的预估。但事态过于紧急,我们又不能坐等那一天。此刻,我们只能以已有的观测资料为依据来做出粗略的预测,所以预测有其不确定性,但我们想,大趋势不会错吧。”他看看贺老,后者示意他说下去。“刚才我已经说过,可怕的不是已经有的收缩速度,而是它的加速度。牛郎星每年新增的蓝移速度为零点五八千米每秒,它对应的该空间一维收缩率△ψ为每年递增亿分之十二。如果这个趋势保持不变,那么,若干年后,这片空间的一维收缩将按屏幕上这个公式计算——” 他打出一个公式: L_t=(/L_0=(1-△Ψ)(1-2△Ψ)(1-3△Ψ)(1-4△Ψ)……[1-( -1)△1Ψ]≈(1- △Ψ)~ /2 “先不说远的,就算算几百年后吧。按眼下的空间收缩加速度,两百年后,该局部空间的一维尺度将收缩千分之三,也就是说,日地距离将拉近千分之三,它将导致地球日照增加千分之六。而且这些数字是以指数形式上涨的,五百年后,日照增幅就会达到千分之三十;一千年后,超过千分之一百。至于这将造成什么后果,请气候学家朱先生讲讲吧。” 朱天问考虑片刻,说:“这样的光照变化,短时间不要紧,但要不了两百年,其累积效应就会导致地球变成一个热地狱,使现有的生态系统完全崩溃。至于热地狱中能否进化出新的生态系统,这不大可能,因为变化太陡了。” 两百年。这个数字让会场众人都下意识地摇头。 詹翔接着说:“空间收缩后,地球所受的太阳引力也会像日照一样同比例增加,但它并不会掉到太阳中。根据动量守恒定律,它将以更快的速度绕太阳旋转,一年的长度将缩短,这也将在生物圈中引起不可预测的影响。而且这仅仅是两百年后,如果是五百年后呢?一千年后呢?以天文尺度说这都是很短的时间,但那时塌缩区域肯定已经变成了热和引力的地狱。且不说暴缩的最后结果可能是,”他顿了一下,“黑洞。” 屋里一片静默,空气似乎变得极为黏滞,鱼乐水觉得呼吸困难,心中就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这场大塌陷将把太阳系抹去,把人类这个物种抹去。人类的命运甚至比不上灭绝的恐龙,连一堆不育蛋也留不下。而这一代人也将像当年的恐龙父母,对着越来越近的太阳引颈悲啸。贺老把会议地点选在恐龙蛋的遗迹附近,莫非是冥冥中的安排?鱼乐水生性豁达,从来不是那种见血晕厥的娇弱女性,但突然撞上这样一个“塌天灾祸”(她恼火地想,今天说“塌天”这个词儿,可不带一点儿修辞色彩啊),无论如何,她的心灵还是过于柔嫩了。 这会儿她才真正理解了贺老在会前的话,理解了他对自己的怜悯目光。 侧脸看看小楚和马伯伯,他们的表情倒比较平静。毕竟他们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但鱼乐水想,这五年来,当他们独自揣着这个秘密时,心灵上该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啊。 会场沉默很久,科幻作家康不名轻咳一声,小心地说:“科学早就确认太阳系会灭亡,宇宙也会灭亡,但宇宙的天年是以百亿年计的。现在你们说:人类所处的这片小宇宙得了无名绝症,活不到天年了,有可能在千年数量级就夭折,甚至在两百年后就不适于人类生存,是不是这个意思?” 詹翔点点头,“你把我的话文学化了,但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在长久沉默后,古生物学家王清音示意别人把话筒递过来。这是一位身材娇小的中年女性,穿着中式高领上衣,风度淡泊,笑容温婉,发言时语气平和——但她发言的内容却绝对算不上平和。她说: “生物进化史实际一直伴随着天文地质灾变。地球生物有六次大灭绝,基本可以肯定都与天地的灾变有关。历史上曾有人质疑‘灾变说’过于离奇,但考虑到天文或地质时间的漫长,‘灾变说’实际是‘均变说’,灾变才是宇宙中最正常的现象。比如,遍布月球的陨石坑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凝固档案,表明偶然的灾变如何累加为正常的均变。如果再把视野放开一点,宇宙中频繁出现的新星爆炸、超新星爆炸、伽玛暴、X射线暴、双星之间的吞食、星系之间的吞并、黑洞对周围天体的吞食,等等,这类宇观尺度的灾变更是不可抗拒的。这些灾变区域有没有生命或文明?没理由断定没有,那么这些生命或文明都已悄然灭绝于灾变。所以,人类遭遇到这场小型宇观尺度的天文灾变,其实是宇宙中的正常现象。咱们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只是因为,灾变之间的和平期虽然相对天文地质时间来说比较短暂,但相对人类寿命来说却足够漫长,这就造成了虚幻的安全感。” 她在讲述这些事实时语气非常冷静,唯其冷静,让听众心中寒透了。稍停她又补充道:“至于这场灾变是不是人为的,我觉得不必为它浪费时间。外星人灾难只适于科幻小说题材,而自然灾变才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必须面对的。”她可能觉得这番话对科幻作家不太礼貌,遂歉意地向康不名点点头,后者一笑了之。 会场中沉默良久,贺老长叹一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句成语:杞人忧天。两千多年前的一位杞人总担心天会塌下来,于是他成了两千年以来的笑柄。实际上,他才是历史上真正的清醒者。”他挥挥手,“不说这些闲话了。大家说一说,如果詹翔说的属实,人类还有什么可以做的事。” 康不名立即说:“光照增加这事儿容易解决。科学家已经有了成熟的方案,在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千米的太空,即日地引力系统的第一拉格朗日点,设置巨大的镜子来聚拢阳光,当时的设想是给缺少光照的地区,如西伯利亚,增加光照,现在把它改为反射镜就行了,它比聚光镜更容易实现。这能为人类争取几百年时间。另一个方案是移民火星,它离太阳远一点,同样能为人类争取几百年时间。当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停了停,他又补充道:“也能向天王星和海王星移民,那儿距太阳很遥远,大致为20个天文单位。当空间收缩导致距离大大减少后,那里的日照将大幅增加,也可能变得适宜人类居住。但我想了想,恐怕不行,这些冰巨星虽然被称为‘冰’,其地幔实际是水、氨、甲烷等在高压下形成的过热流体,一旦温度剧升,会立即变成撒旦的地狱。而且说到底,这只能争取到有限的时间,从长远看,人类还是得……”他顿了一下,“逃离。” 提到逃离,人们自然把目光转向宇航专家张明先。这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在会上表现得沉默拘谨。他意识到了大家的目光,为难地沉吟良久,才字斟句酌地说: “对于逃离的办法,我只能讲讲我唯一熟悉的化学火箭。火箭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取决于两点:一是喷出物质的速度Ve,化学火箭的Ve目前为四千米每秒,在可见将来不会超出十千米每秒;二是火箭初始质量与最终质量的比值,在可见的将来很难大于二十。依这两个数据计算,化学火箭的最高速度不会超过三十千米每秒。这对于恒星际旅行肯定远远不够,要差几个数量级,更不用说星系际旅行了。还有一个成熟的方法是利用星体的重力场加速,人类早就在使用。不过,由于星际距离的遥远,可用重力场太少,它只能作为辅助手段。其他一些比较超前的设想,比如以核裂变或核聚变为动力的有工质或无工质火箭、以恒星光照做持续能源的离子火箭或光帆驱动、激光动力站驱动、沿途收集太空氢原子的冲压式驱动、以正反物质湮灭为能源的光子火箭等,目前尚属于科幻范畴,最多属于理论假说范畴,都难以在可预见的将来进入工程实施阶段。” 大家正等他继续讲下去,但他已经结束了发言,自此沉默不语。会议有些冷场,也有隐隐的不满,连会议的主持者贺老也有所表现——技术专家的谨慎持重是对的,但在眼下这样的非常时刻,这位先生谨慎得过头了吧。显然他的视野过于狭窄,思维过于僵化,也许这就是“专家”和“大师”的区别。等到确认他已经结束了发言,康不名轻咳一声,委婉地说: “谨慎是技术专家的第一天性,尤其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所以张先生不想讨论任何一个不能保证实施的技术设想,这种谨慎可以理解。那就由我来越俎代庖吧,刚才我说过,科幻作家可以胡说八道的。”他笑着说,然后用二十分钟时间,比较详细地分析了以上几种“属于科幻范畴”的驱动方式,分析了它们的优劣和难易。从他的发言看,他对这个领域确实有广泛的涉猎。最后他总结道:“以我的估计,核聚变技术在百年内应该能够实现突破。这样的话,如果想在百年内实现恒星际或星系际逃亡,可行的、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是以核聚变为动力的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它的喷射Ve可达一千千米每秒,火箭最高速度可达三千千米每秒,即光速的百分之一。”他转向詹、徐、楚、马四人,“不知这个速度能否逃离塌陷区域?” 楚天乐立即说:“我和干爹计算过,这个数量级不够。它若能保持这个速度,并且不考虑起航加速段耗费的时间,那么它飞出三十五光年的灾变区域需要三千五百年。这个时间已经够漫长了,但还可以接受,问题是连这个速度也无法保持。由于空间在收缩,而且收缩率在匀加速地递增,飞船就像逆水行舟,走的时间越长水流越急,而且越往外走水流越急,至少在收缩峰值之内的区域里是如此。所以飞船的飞行将是匀减速运动。想要知道飞船飞出三十五光年灾变区域的时间,只需解一个一元二次方程。”他摇摇头说,“我们解过了,可惜它没有实数解,因为飞船还未到达边界就已经是负速度了。那时在灾变峰值区域,空间向内倾泻的速度将超过百分之一光速。直观地说,飞船冲不过比它更快的逆向急流。” 这个结论让大家心头一沉。 “詹、徐二位用不同方法做了计算,结果误差不大。比较一致的估计是:人类要逃离塌陷区域,至少需达到十分之一光速这个数量级,而且必须在一百年内起航,否则,上面说的逆向急流的速度会越来越高。”楚天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