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这位檀越,可是来此上香?” 那寺庙中,有一中年和尚,看到进来的矮瘦少年,竟颇有些意外之喜。 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有香客上门了。 “大师,小子有礼,小子是来请大师为我剃度的。” 洪辟一张口,却令和尚露出错愕之色。 这年头,天下的佛寺禅刹,都已经生了尘,上香的信众都没几个了,竟还有人想剃度出家? 要知道,如今可不是前进。 大乾朝廷虽不禁佛门,只是因为佛门虽然没有了多少威胁,但也尚有不少遗老遗少,且佛门法思毕竟曾广布天下,影响极大。 若是赶尽杀绝,付出与回报相差太大,不欲浪费时间精力罢了。 但在明里暗里,都是在打压佛门的。 当了和尚,不说处处受人白眼, “小檀越,这剃度出家,可非儿戏,如今天下佛刹,尽皆蒙尘,佛法难传,便是我等出家之人,能有个温饱,都是难能,” 那中年和尚神情有些古怪,既像惊喜不信,又像小心试探:“若是小檀越是有些困难,在鄙寺稍住几日,寺中虽度日艰难,倒还能让小檀越吃上几天素饭,” “久了鄙寺也是无能为力,出家为僧,又有种种戒律,温饱无依,倒还不如俗世中自在。” 他以为洪辟是家中穷困,衣食不济,就想要出家,混口饱饭。 这也是常见之事。 如今世道,可不像那些高官权贵歌颂的那般太平盛世,到处是离乱之人。 天下间的佛寺禅刹,还能有和尚,也大多是那些活不下去的贫苦之人因为此种念头,才剃度出家。 和尚还真怕洪辟也是这般人。 言语间还断绝了对方想要混个长期饭票的念头。 不是他小气吝啬,实在是寺中也不富裕。 却没想到,洪辟闻言,竟露出恍然之色,认真地点头:“也对,既然如此,那小子便不出家了。” “……” 中年和尚脸皮抽动。 你这不按套路来啊。 不是应该我先矜持一番,你再三叩请,我再三推辞,你再再三叩请,我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吗? 现在当和尚的人不多了,又没有香客,只能自食其力,寺中能多一个人,便能多一个劳力啊! “那个……其实鄙寺虽不富裕,却也还不是那般困难,多养一两人还是可以的……” 中年和尚还想挽救一下,不过他还想给自己留点矜持。 洪辟果断挥手,义正辞严道:“大师不必说了,小子已经明白了,大师慈悲,小子却不能不识好歹,令大师难做。” “……” 不难做!我真的不难做啊! 你再求我啊,求我啊!再求我就答应了啊! 中年和尚心中不断呐喊,表面上的矜持都快维持不住了,笑容都变得僵硬。 洪辟似乎没有看到他脸上古怪僵硬的表情,诚恳地道: “大师啊,小子虽然不能在贵寺出家,以免连累大师,可是实在心幕佛法,既然不能在寺中日日诵经拜佛,便只能另想他法,” “小子听闻,佛家之中,有驮都僧人,居无定所,苦行四方,吃百家饭食,以艰难困苦之中,参悟佛法慈悲,” “大师可否让小子名录寺中,赐小子一个驮都僧的度碟?” “大师慈悲,必不忍令小子他日成了那路边的饿殍,如此一来,小子既可拜入寺中,日日受佛法教诲,也不必令大师为难,小子也能得一条活路。” “这……” 中年和尚闻言,有些傻眼。 所谓驮都僧人,还有个名称唤作苦行头陀。 虽是正经僧人,却不于寺庙修行,只托着一个钵,赤脚行天下。 哪怕是真正清修的僧人中,也少有选择这种修行法子的。 因为实在太艰难。 如今在大乾,佛门并不好混。 但是一个度碟却不是什么难事,每一座在册的寺庙都可自己发放,只要去朝廷祠部录个册便可。 中年和尚倒不奇怪洪辟的请求。 世人对于苦行头陀还是颇有敬意的,若有个正经身份,于各处上门化缘,他人想必也会不吝开方便之门。 能救人一命,他也不会吝啬一张度碟。 只是他实在可惜这么一个劳力啊…… 洪辟这时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契纸,捧在手中道: “大师,小子身无长处,只有家中一亩薄田,只是小子心慕佛法,又孤家寡人的,若大师肯成全小子,家中薄田愿献于寺中。” “好说,好说。” 中年和尚眉开眼笑。 没了劳力,却多了一亩田,有赚无赔啊。 嘶,罪过罪过…… 他也不奇怪洪辟既然有田,怎的还会吃不上饭。 天下间,这等事多了去了。 朝廷年年都有各种徭役赋税,你若无田无地,便要去服徭役,若有田有地,那田亩赋税,也能把人压死。 反倒不如无田无地轻快自在。 天下的寺庙院观,却无此虞。 如今佛门虽然势微,这一条规矩却也没变。 如此一来,就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交易,成交得轻松愉快。 洪辟再次出来,已经拿到了一张度碟。 他假死脱身,也需有个身份,方便日后行事。 但大乾户籍颇严,他要想不暴露得到一个正经身份,一张度碟是最简单的方式。 所以他才废了这么大的劲,早早准备了一块田地。 也就是如今佛门势微,要换作道门,他是想都别想。 这就相当一个出身证明,至于当不当和尚,根本无关紧要。 拿到度碟,有了身份,洪辟没有飘然远去。 便径直往玉京城这个用了假死这种方式才逃脱的龙潭虎穴而去。 有了这张度碟,除了在城门被盘问登记了一番,倒也没有太大曲折,便进了玉京城。 他不仅进了玉京城,还托了牙行,就在离武温侯府所在不远的一个唤作大通坊的坊间,找了个小院子,就此住了下来。 每日里深居简出,苦修武功道法。 任谁都想不到,他这个已经葬身狼腹的侯府庶子,竟然就好端端地住在侯府脚下。 洪辟住得光明正大,半点也不遮掩。 反而恢复了身形,只是将面貌改变,以七岁童的身份示人。 他现在的身体尚幼,改易形体,对于锻炼肉身,多有不便与隐患,只是面貌表相却无妨。 时不时,却还会以神魂显形,变出那个五尺矮子出外走动。 道术显形之境,本需借物显形。 以金木等五行之物,现出神魂形态。 但洪辟神魂与常人不同,强大得不可思议。 凝如实质,不需借物,便能现于人前。 这般大费周章,便是为了令自身的存在合情合理,经得起推敲。 春秋轮回,匆匆而过,。 自洪辟居于此地,已是第二个初春。 深巷之中,一截枯枝从一座小院中探出歪歪扭扭的枝杈。 洪辟平日虽是极少出门,街坊邻居也都知晓,这座有一颗枯死老树的小院中,住着一对兄弟。 兄长是一个头陀,本是常年在外行脚,只因家中有幼弟,一年中,倒也会回来数次。 每次回来,除了带回些吃食杂物。 让人称奇的,是这头陀每次带回家中的,最多的竟还是书籍等物。 那幼弟更令人惊奇。 不过小小年纪,便独自居住,还能将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而且人们日渐发现,这个稚龄幼童,十分爱读书,小小年纪竟然还有着不凡的学识。 他家中虽清贫,但藏书颇封。 都是他那个云游四方的头陀兄长,四处化缘,一点点为他化来的。 大通坊聚集的多是平民百姓,不说多贫困,却也并无多少富裕之人。 但毕竟是天子脚下,左右也有不少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时日一久,不勉与那稚龄童有过往来。 虽只寥寥数次,竟然便发现那稚龄童的学识十分不凡。 别说他们,便是他们的师长,恐怕也少有能及。 且那稚龄童十分平易近人。 但有人求教,必不吝于细心讲解教授。 上到经书大典,道理文章,下到志异杂籍,开蒙宣文,无不信手拈来。 这可真是令人又惊又喜。 这年头,不仅是道术武功,被人秘而不宣。 读书识字,也几乎都是权贵富人的专属。 贫寒子弟想要识些字,读些诗书,也并不是一件易事。 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学识广博的“小先生”,也不以诗书学识自珍,来者不拒,皆悉心传授,哪还有不欢欣雀跃之理? 便是坊间的顽童,也有一颗向学之心,每日里也少有捣蛋顽皮之事,多往这位“小先生”院里钻,令得各家大人都欣慰不已,对那位“小先生”也更加感激。 如今大通坊中,那稚龄童姓甚名谁少有人知,但“小先生”之名,却是几乎无人不晓。 不说都对其感恩戴德,至少也是尊敬有加。 便是大通坊外,也有其名声传扬。 初时还只是于平民百姓中流传,因其年幼,却有过人学识,令人啧啧称奇,也渐渐传入一些贵人耳中。 不过也大多只当是坊间奇闻。 左右也不过是一个稚龄幼童,最多不过是熟读诗文,又哪里能有多少学识? 民间愚夫愚妇无知,才将此子夸上了天,却不知在富贵之家,哪个贵子不是自幼读书? 不过却也有人对此心生好奇。 这一日,便有一位贵人,闻名而来。 大通坊,那座那枯树半探的小院前,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 看起来,年岁不大,也不过十岁上下。 一身华服,隐有宝光夺目,哪怕不识之人,也能看出其名贵非常。 身后跟着几个魁梧大汉,一个个龙精虎猛。 皮粗如牛革,肉紧骨壮,至少也是练皮的武士,甚至练骨的武师。 贴身那位,头顶隐隐有血气蒸腾,如火般扭曲着空气。 恐怕是已经练脏的先天武师,即便不是,也差之不远。 一个十岁孩童,就有如此多的强人跟随保护,甚至有一位疑似先天武师的大高手。 身份必定贵不可言。 “小公爷,属下去叫那人出来迎接。” 一个大汉越出,就要去叫门。 “慢着。” 那少年挥退大汉,亲自走到门前,微微侧耳作倾听状。 却听门内院中,传来一个稚嫩却清亮的声音。 “……幽冥境界,乃地之阴司。” “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轮转;禽有生而兽有死,反复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 “那猿猴,先是闯龙宫,惊水府,索兵刃,取定海神针,” “又不服幽冥拘唤,摆弄神通,打绝九幽鬼使,惊伤十殿阎王,” “大闹森罗,强销生死薄,致使猴属之类无拘,猕猴之畜多寿,寂灭轮回,各无生死,” “正所谓: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 “啊!” 院门之外,那贵人少年原本虽听得不甚了了,却觉那声音所讲述,十分玄奇有趣 幽冥阴司,十殿阎王,阴阳轮转,龙宫水府,神针定海…… 种种件件,他都还从来没有听过。 却分明给他十分高妙之感,似乎这每一个名称之中,都蕴含着莫大的神威,尤其是那只翻江倒海、笔勾生死薄的猿猴,令他神往不已。 如此奇事,如此趣言,不觉令其沉浸其中。 听得抓耳挠腮之际,忽听得最后那几句结语,却是猛然一惊,不自觉叫出声来。 别人或许听不出,但他家学渊源,却能听出其中分明蕴含其为高明的修行奥秘,大道玄妙。 只是听得几句,他的意识之中,便隐隐跳出一尊模糊之极的影像。 虽模糊难辨,却可见其灵动、跳脱,又暗藏种种玄秘。 倒隐隐似一只翻腾不止的灵猴。 莫不是那清亮声音所说的故事中,那只能翻江倒海的猿猴? “小公爷,此人口中所言,乃是一门极为上乘的观想法门!” 那贵人少年正惊震莫名,他身后贴身紧随,疑似先天武师的中年汉子,带着惊疑不定之色,肃然道。 贵人少年回头,惊色未褪:“云叔也如此认为?” 他有点难以理解。 为何区区几句话,便能让他观想妙境。 错非道术到了一定层次的高手,莫不需要定神静心,方能观想妙境。 他出身极贵,虽早已接触道术,却还未层入门,怎的在门前听了几句,便一脚踏了进去? 难不成,他听到的那几句话语中所藏的法门,真有这般玄妙? 那可是闻所未闻,放诸天下,怕也只有六大圣地方有这等妙法。 “云叔”正色道:“小公爷,是那人太厉害,能将妙境,宣于言语之中,令人如临其境。” 他一言点破其中奥妙,却令贵人少年没有半点释疑,反而更加震惊。 “贵人到访,何不进来一见?” 正当他还想说话之际,忽闻院中有语声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