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他们是谁
我的手表已指示十二点钟,极度的疲乏和高度的紧张令我一阵阵晕眩,而同时孤独感、更大的疑惑和恐惧也一齐向我袭来。我不知道我将被带往哪里;我不知道我是和什么人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命运如何,是否还能返回地球。假使他们对待我如同我们地球人对待动物那样残忍,那我真的是生不如死了。我曾注意过一只大猩猩被捆绑着送往动物园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悲痛,也曾在图片上见到过一只猴子给人锁住送往餐桌时的那种面对死亡的恐惧颤栗与绝望的目光。我虽然没有镜子来观察自己,但可以想象我当时的表情比那些灵长类动物好不了多少。 最让人害怕的是我不能和他们交谈:语言不通会使得我们彼此无法沟通。要知道,人与大猩猩或猴子虽然都是高级脯乳动物,生理构造几乎相同,但表达与交流的方式却完全不同;尽管科学家们进行了多年研究,有的,甚至常年生活在这些动物中间,却至今不能与它们进行任何有关愿望、情感、甚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方面的交流。即使在地球人类中间,不同地域、不同种族的人们交流起来也十分困难;一个讲上海方言的人跟一个讲广东方言的人,如果没有文字的帮助,仅靠语言是完全无法沟通的。而学习一种新的语言又谈何容易!就算劫持我的这些人很高尚很善良,但仅仅由于语言不通,我就会遭遇许多难以想象的苦难。 为了在思想上有所准备,这时,我开始预测自己可能遭受的种种束缚、冷漠、误解、侮辱和恶意的折磨;考虑我是会像一只可怜的羔羊一样流着眼泪、发出几声谁也听不懂的咩叫呢,还是会采取一种可以让我的主人理解的方法来表达尊严和意愿。 我绞尽脑汁苦苦思索,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可靠的、足以使劫持者理解的表达方式;而且,后来我想到,落入我们地球人类手中的那些可怜的动物,无论是属于哪一个门、目、科、属,小到蚂蚁蜜蜂,大到海鲸巨象,愚如河鱼,智如猿猴,在成为人类的俘虏之后,在它们被剥夺自由或生命之前,一定也曾尽其所能,向人类表达过自己的痛苦、对亲友的怀念、对自由和生存的向往,祈求人类发发慈悲,但不统统是毫无效果的吗?假使它们能够同人类进行语言和情感交流,人类善良的一面,或者说与生俱来的恻隐之心也许就会发挥作用,它们的命运就不致于那么悲惨了。随后我意识到,可能大自然的法则就是这样无情,它不允许不同物种之间存在语言与情感的交流,否则,生物界已有的秩序以及基本的食物链就会被破坏。要是这样,我就不必抱有任何希望了。 我想得头痛,如果不发泄一下就可能发疯。我奔到门前,发狂般地敲门,一边大喊:“你们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放我出去!”雪丽也扑了过来,一边用前爪搔刮着门板,一边凶猛地吠叫。 牢房里的喧哗惊动了劫持者。 “请安静,”有一个声音在空中,用标准的中国普通话,一字一板地说道,“你要安静,阿卡利利!” 听到这熟悉的语言,我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一股喜悦涌上心头。 那声音接着说:“阿卡利利,请记住,这是我们对你们星球上你这一类物种的称呼。我现在告诉你,我们来自与你们相邻的阿尔法星系。我们是你的朋友。根据朗姆博士的命令,我们把你请到《探索者》飞船上来,与我们一同回到阿尔法去。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会受到最好的对待。我们将满足你的一切合理需求。 说吧,阿卡利利,你要什么?” 很难判断说话的人是男是女;音调平淡,没有我们地球人说话时必有的那种阴阳顿挫的韵律。那一个个音节,好像是木锤在钢板上笨拙地敲打出来的,虽然清脆响亮,却毫无感情色彩,听起来令人不舒服,与我们地球人演戏时给妖魔鬼怪配音时使用的腔调完全一样。假使那些配音演员们有机会听到我刚才听到的那番话,他们一定会为自己的技艺得意。另一方面,我也极不喜欢“阿卡利利”这个称呼;他们给我所代表的这一物种起了如此难听的名字,叫我生气。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字不差地听清了每一句话。此时,我需要回答问题:我要什么。是的,我要什么呢? 其实我目前想要的,仅仅是一种答案:这些来自阿尔法星系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我们是不是相同。我清楚地知道,当你要和一个团体打交道时,就一定要找到这个团体的头目。于是我大声喊道: “我要见你们的头目!” 雪丽也吼叫了一番,为我助威。 十秒钟的等待。 “可以。”那个声音说,“但是你必须服从我们的安排,做我们要求你做的事。你的那位四条腿的朋友也不例外。注意,这都是为了你和我们大家的安全。现在你就发誓:决不反抗,决不危害我们任何人。” “我发誓。”我不假思索地说。 我蹲下身,一只手揽住雪丽的头,另一只手轻抚它黑色的脖颈,说: “不许乱叫,不要攻击他们。” 雪丽竖着耳朵听完我的话,顺从地把头偎在我胸前,摇了摇尾巴。 大约一分钟后,门自动滑开,门口出现了四个人。这些人像狗一样蹲坐在地板上,身材异常魁梧,穿着天蓝色的紧身衣,裤脚一直包至脚掌底部;他们的头,按常规比例要大的多,戴着天蓝色的尖顶帽子,脸上,除了眼睛和上半条鼻子外,其余部分被高耸的衣领遮住。他们的眼睛与我们地球人基本相同,但要大的多,眼裂比我们地球人大出一倍,眼窝深陷,眼眉浓重,睫毛又黑又长,眼球是蓝色的,炯炯有神,也很美丽,看起来显得温和善良。虽然我看不见他们另外那半条鼻子,但仍可以推断,他们的鼻子也跟地球上北方人一样是高高隆起的。他们的皮肤是灰褐色的,很像地球沙漠地带牧人的肤色。左右两侧的人,戴着手套的手中握着短棒,很像在玛尔柯营地抓捕我们时用的那种武器;中间的两个人也戴着手套,却没拿任何东西。其中一个脖子上挂了一只黑色、圆形、像是饼干桶一类的东西,直径约有十五厘米,厚约五、六厘米。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就是——按我们地球上的说法,一种由电子计算机控制的语言翻译机。 这种翻译机,与我们地球上新近发明的那些翻译器完全不同,有极高的智能,是一种带有微型摄像——广谱语音接收与合成系统的复杂仪器,具有语音、表情和行为的综合分析能力。阿尔法人在地球考察的五年时间里,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收集、整理和分析了几个有影响的民族和几种高等动物的语言、表情和行为的资料,将之存储在计算机的记忆库中。因为他们的计算机存储量极大,运算速度极快,所以翻译能力特别强。依靠这种设备,操不同语言的人们之间,甚至人和几种动物之间的交流就变得十分容易了。阿尔法人只需把要表达的意思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或文字输入到翻译机中,同时输入对方的语种代码,扬声器就会发出与他的意思相符的、被指定的那种语种的声音。或者相反地,翻译机收到了一种语言信号(如果同时有表情和动作信号就更好了),就会立刻进行分析,并将结果与记忆库中的内容相比较。假使记忆库中存在这种表达方式,那么它就将之译成阿尔法人的语音或者文字。如果需要文字,则可以将文字内容显示在仪器外壳上方的液晶屏幕上。而这个过程只需几秒钟的时间。阿尔法人的这项发明,本来是用于他们与自己星球上的一种叫做“塔曼”的宠物之间进行交流的,效果很好;后来又经过了大大的改进,现在则用于他们与地球人之间的交流了。在阿尔法期间,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我们地球人也用上这种设备,那一定会大大地节约各国的外语教育开支,免除数以十亿计的年轻人的学习之苦。我之所以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向尊敬的读者介绍这种设备,是因为读者马上就会看到:这种设备极大地减轻了我在同他们打交道的最初时期内遇到的困难,免去了不少误解和麻烦。如果不是阿尔法人掌握了如此之高的科学技术,我的境遇一定会悲惨得多。 阿尔法人站立起来,这时我发现他们臂长腿短,体形有点像大猩猩。其中一位向前跨出一步,朝我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说了一句什么。虽然没有听懂,但我发现,那声音清晰柔和,十分悦耳。接着,他们的翻译机发出如下声音: “请你和你的朋友跟我来。” 我想我不必再详细叙述我同他们之间交谈的细节了,因为那种机械式的对话实在索然无味;我也不打算描述我与雪丽跟着他们——不如说是被押解着,走过楼梯、走廊和一些仓室时所看到的千奇百怪的装置。可是有一点,我却必须跟读者交代明白,那就是,在这个航天器上,各个方面都很适合人类的生存。不用说,要做到这一点,一定要有全方位的先进技术。而对于我们地球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我也得承认,我和雪丽确实受到了人道主义的对待。除了自由之外,他们满足了我大部分生理要求:我首先是被带到一个角落里痛痛快快地方便了一回,解除了困扰我好几个小时的烦恼,随后,我在一间小小的浴室中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在一间小而简陋、但很干净的餐室里吃了一顿味道奇特、不知为何物但却相当可口的早餐,如果这里还有什么“早晨”的话。顺便说一句,在我洗澡的当儿,我的衣服也已被他们洗净、烘干、熨平,也许还进行了消毒,因为我似乎闻到衣服上有一股臭氧的气味。 在这之后,我和雪丽给带进一间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这里有许多仪器和瓶瓶罐罐,很像是我们地球上的医务室。那四个人先是把我的衣服扒光,一丝不挂,然后把我弄到一张铺着蓝色布单的床上。他们在我身体各处贴了许多带有导线的金属片,我的头上贴得最多;接着,他们把我送入一个大金属罩里进行测试,又给我注射了几种针剂;还从我的血管、食道和气管内抽取了一些体液,剪了几根头发和一块指甲进行化验。最妙的是,当他们用微弱的电流刺激我脑袋上的一个穴位时,我居然在对面的大屏幕上看到我和伙伴们在玛尔柯河谷考察的彩色活动图象!至于他们使用的仪器设备,我无法一一加以描述。我只想告诉读者,根据后来我与他们的交谈得知,通过这些简单的操作,他们弄清了我的全部生理结构和功能,看出我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疾病,了解到我体内所携带的细菌无害,而那些维持我生命所必需的微生物完全可以被阿尔法星球上类似的微生物替代。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甚至能够测知我的知识与智力水平。关于这一点,我得十分惭愧地说,比起他们,我们地球人在这方面的科技水平简直等于零;因为直到今天,我们对于知识、记忆、智力和逻辑思维的物质基础,其物理化学机制,生物过程,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应当承认,在整个检测过程中,他们都非常小心,一次也没有弄痛我,而我也一直处于清醒的状态。对于我的爱犬雪丽,情况则稍有不同:他们显然把它当成较低级的动物,先是把它麻醉,而后才进行检查,而且,检查的项目似乎也少得多。 他们似乎对检测的结果相当满意。检测表明,我正是他们要带走的那种地球上最聪明、最具创造力同时也最有破坏性的两足兽,而且身体健康,精神正常,智力一般,完全可以代表我所属的这个物种。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年轻漂亮、具有正常思维和行为能力的雄性阿卡利利。 阿尔法人在地球上的考察以及对我的检测,进一步证明了他们的学术权威、这艘飞船的负责人朗姆博士的理论,即,那些与阿尔法星球在空间位置、物理、化学特征相近的行星,也会拥有高等生物;而宇宙中所有高等生物在生理结构和功能上都是相近的。朗姆博士断然否认阿尔法星球流行的一些科幻小说和影视作品中对外星人的描写。认为外星人具有可怕的毒虫或是三头六臂的魔鬼般的外形、不可理喻的怪诞思维,是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他坚持说,至少在银河系内,所有高等生物的进化道路都是相似的。通过对比,他们已经确信,我们地球人,或者按照他们的称呼,阿卡利利,在基本身体结构和生理功能方面几乎与他们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某些器官的进化程度有较大差异。例如,我们地球人的头要比他们的略小一些,头部与躯干的比例,很像是他们星球上一百岁的老人。又如,我们地球人的眼睛比他们小得多。至于智力开发水平方面,彼此之间的差异虽然很大,但在开发的潜能方面,我们地球人并不比他们差。 检测过后,那四个阿尔法人就离开了房间。当他们再度出现时已经摘下了帽子,翻下衣领,也脱去了手套。我一看见他们,立刻就感到一种暖流般的欣喜。 “天哪,”我自言自语道,“这是些多么美丽的人呀!” 我这样赞叹着,同时盯住他们看。可以肯定,我在地球上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秀美标致的人种。他们的头部略大,双耳垂肩,这使得他们看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可爱;他们的眼睛大而明亮,显得友善而聪慧;他们的肤色虽然暗些,但比起我来要细嫩得多;他们的嘴唇丰满,嘴角微微上挑,给人一种总在微笑的感觉。从体形上似乎可以区别男人与女人:与地球人一样,阿尔法女子的胸部和臀部要比男子丰满得多,而且,她们的脸上也没有胡子。根据这种判断,在数量上他们是男女各半。阿尔法人头发和胡子的颜色与地球东亚地区的人一样是黑色的,但梳理的方式却大不相同。男人发长过肩,与我们地球上的女人相似;个个都留着漂亮的髭须,梳理得整整齐齐。这一点,倒是与地球东亚地区的男人大不相同:我的同胞往往是将胡子刮个净光,个个都像中国封建王朝的太监。阿尔法女人的头发却要短的多,长度好像不超过五厘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们看起来更精神、更漂亮、也更年轻。说到年龄,如果按照我们地球人那种模糊的推测,他们应是在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后来我知道,这个判断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实际上,对于他们来说,讨论年龄问题毫无意义……总之,这些阿尔法人,个个比得上好莱坞最迷人的影星,特别是阿尔法女子,更是楚楚动人,像仙女一样妩媚,摄人魂魄。唯一令我感到遗憾的是他们胳膊太长、腿太短,直立走路有些左右摇摆;但我也得承认,当他们手脚并用行走时,姿态却比我们地球上的大猩猩要优美的多。其实我们中国三国时期那位刘皇叔,也是“双臂过膝”,仍被尊为美男子,受到多位公主的青睐。至于爬行,这还正是人家的优点。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们保持了动物的原始运动形式,所以才从不罹患地球人常有的腰间盘突出症和颈椎病。他们的大头、长臂都是进化的结果:因为用脑多,脑容量变大;用手多,胳膊变长;他们很少行走,所以腿已经大为退化。 当我发现阿尔法人是我的同类时,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而不久前还充斥在我胸膛中的愤怒、无奈和焦虑的情绪,此时都一扫而光,好像见到兄弟姐妹一样感到亲切,一时竟忘却了他们俘获我时的那种粗暴无礼的行为和我被关押时感受到的耻辱。如果有谁还不相信一个人会多么容易地忘却前嫌,那么,我就是一例。 我个头矮小,胡子拉茬,头发蓬乱,穿着一套藏蓝色的中山装和一双土黄色的解放鞋,带着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一群天神。站在他们面前,我突然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土老冒,而且土的掉渣。这一幅图景,读者一定不难想象。当年太平洋岛屿上的土著居民见到从天而降的美国飞行员时的感觉与我现在的感觉肯定是相差不多。不过,我没有像土人那样匍匐在地,尽管我遇到的可是真正的天神哩。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我已经精疲力竭。我无法控制自已,不由得闭上眼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