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清晨听见鸟鸣,却睁不开眼睛。 整个人迷迷糊糊,隐隐看见眼前有几个忙碌的影子。 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嗓子干燥,想喝水,竭尽全力,只能动动嘴唇,说不出一个字。 为什么? 莫非与将又对我做了什么,在我睡梦中。 或许他已经把我毒哑,好让我不再说令他伤心的话儿。 神志不清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额头压了一个冰凉的沉甸甸的东西,我猜是冰垫。 臂间隔一会就感觉一点点的刺痛,这感觉倒很熟悉,是在注射。 只觉得自己成了实验用的小白鼠,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地任人摆布。 “生生。” 我听到与将小心翼翼的唤我。 他摸摸我的脸,又凑过来用脸靠在我的脸上磨蹭几下,偏头对身边一人说:“还是很烫。” 他身边的人说:“荣先生,一定要送院。再延误恐怕不妥。”原来是荣家的私家医生。 我病了吗? 没有。我可以听到他们说话,还会想东西。 只是脑子有点不知来路的响声,很累。说不出话,睁不好眼睛。 与将的声音里带着我料想不到的害怕,几乎可以听到牙齿大颤:“送院?怎么会这么严重?”他似乎在分辩地说:“我什么也没有做,样样都照顾得好好的,为什么他会忽然病成这样?” 医生为难地解释:“荣先生,他…….” 与将打断他的话,急切地问:“你说再延误就不妥,那是什么意思?难道生生会死?”我的手忽然被人抓得紧紧。 “不会的,不会的!” 与将的声音越来越远,飘得高高。 渐渐听不见了………….. 终于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满眼花亮的白。 白茫茫一片的地方,除了病房,还能是哪里? 我微微一动,立即惊动床边的人。 “生生,你醒了?” 与将的声音,可以用惊喜交加来形容。 他牢牢握着我的手,怕我忽然脖子一歪,呜呼哀哉。 我勉强动动嘴唇:“我病了?” 他紧张地点头,看着我,又宽心地笑了起来。 唉…….. 我懒洋洋闭上眼睛。 为何不是一病不起,从此天人永隔? 大概是累了,对着眼前人,我连恨意都无发点起,只有说不出的烦乱如麻。 “什么病?” 与将慢慢数来:“贫血、高烧、身体虚弱、情绪不安、气急攻心……..” 我笑。 怎么连气急攻心都出来了,荣家的医生不是西医么? 难道他中西两家医学兼顾? 真是奇才。 “生生,”与将在上方定定看着我的脸,问:“你到底在烦恼什么?看你,这么多烦恼,把自己身体都弄坏了。” 记忆忽然飘得好远。 什么时候,他也曾经问过我: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那时候我为了让他得到荣氏,殚精竭虑,苦思冥想,日夜不安。 我说:“与将,我的烦恼,都是自找的。你又何必管。” 他看我良久,别过头去,长长叹气。 我说:“与将,你可知道,我最怕你什么?” 他惊讶地回头,等我揭开谜底。 “我怕你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我真心实意告诉他:“我看不出你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 “生生,我……..” 我冷冷道:“所以,我只能把你的一切都看成假的。与将,这叫宁枉勿纵。” 把手从他的掌中轻轻抽出,我笑:“因此,你再也不用在我眼前做这个温柔模样,长叹短叹。没有这个必要。” 他怔怔看我,伸手要把我搂在怀里。 刚碰到我的肩,与我冰冷的眼光赫然相遇,刹时全身一僵。 他慌忙站起来,象遇到极让他不安的事情,匆忙再看我一眼,飞快地向门口走出。 简直是逃也似的出去了。 这也是演戏吗?我问自己。 是的,肯定是的。我答自己。 造化弄人。 这么多人希望长生不老,病痛全无,结果绝望地死在医院中。 我只望上天早点把我了结,谁知道病情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与将几天没有来。 见到他的时候心痛心烦,恨不得永远不见他一面,盼他将我永远扔在黑暗的角落里完全忘记。 见不到的时候,又开始忐忑不安。 当然不是想念他,只是……..不会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找到让我崩溃的方法吧。 我这人,原本疑心就重。遇到荣与将后,更加多疑到不堪。 正在猜疑不定,越想越怕,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不知道是谁。 如果是与将,他从来不敲门,直进直出,以显示我们的“关系”。 如果是其他人,外面有周恒一干禁军把守,谁可以这么光明正大敲我的门? 我一边猜,一边说:“进来。” 难得地行使允许与不允许的自主权,悲哀得可笑。 连这一点小小的权利,对现在的我,也是可贵的。 房门打开。 我眼睛一亮:“居然是你?快快请坐。” 我对此人不算熟悉,但现在看见他,居然泛起亲切的感觉。 不为他的人,而为他所代表的明朗与自由,还有永远不能奢望从与将身上看到的真诚。 贺书亭笑道:“这么晚才来看你,真是不好意思。” “怎么知道我病了?”开口就问,似乎有点不大礼貌。可这是重要问题,如果是与将通知,那么又是一个可怕陷阱,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而且周恒也有出谋划策的嫌疑。毕竟,贺书亭的名片在周恒手中。 贺书亭拍拍手:“我原本也不知道。今天一看病历表,居然发现你的名字,当场呆住。你也不知道吧,我现在在这医院做主治医生。本来想自动请缨为你看病,但你的医生比我大大有名,是院里的权威,有他在,自然比我要好上百倍。” 我说:“原来如此。” “所以只能放弃扮演救世英雄的角色,做个小小的探访者。”他摊开双手,耸肩道:“我是匆忙而来,连礼物也没有,不会生气吧?” “你要把我看得如此小气,我倒是会生气的。” 这人谈笑风生,知情识趣,其实比较适合去做心理医生。 也许是很久没有和正常人接触,我对贺书亭的到来十分欢迎,精神也好了不少。 靠在床头听他胡言乱语,轻松安逸,简直象到了另一个世界般。 这才是幸福又平凡的生活。 我笑着听贺书亭将他这几天在医院中遇到的种种有趣事情讲完,说:“你该喝点水。对不起,得请你自己倒,我有病在身,不能待客。” 他说:“我自己来,不敢劳动。我们虽是同学,可是家境大大不同,身份待遇当然不同。” 他其实也是富家子弟。 我不解,问:“哦?为何这么说?” “你身份何等贵重,房外保镖林立,如果我说错一句话,说不定你脸色一变,就将我乱棒打出。”贺书亭一脸挪揶:“怎么敢劳动你替我倒水?对了,你要不要也喝一点,我帮你倒。” 我敛了笑容,轻轻摇头。 他哪里知道,外面这些人,不会对付他。 都是专门对付我的。 “生生,你不高兴?我玩笑过分了。”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 贺书亭说:“人越有钱,烦恼就越多。你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了董事长,自然容易心烦。” “为什么人越有钱,烦恼越多?”此问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以免冷了场。 我问得心不在焉,贺书亭却答得认真。 “因为人没有钱的时候,总想着心里的不足可以等有钱的时候用钱来换,自然有拼搏的劲头和憧憬的心。等你有钱了,才发现原来这许多想要的用钱也换不来,好不容易挣来的钱,到头来也并没有什么满足。这下连如何拼下去都不知道了。”贺书亭打个比方:“就象有全身力气,却又全身不自在,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地方。” “所以,”他下结论:“钱越多,心越烦。” 我点头:“不错,钱多也不是好事。心烦不能用钱医。” “我来的时候,被你外面的人拦了一会……..” 我猛然抬头。 贺书亭摇手说:“我可不是告状。他们问我的来意,又打个电话,似乎得了允许才让我进来。” 不必说,肯定是与将点头。 说起自由,我可以与监狱的囚犯相提并论。 贺书亭就是来探监的人。 见我脸色不好,贺书亭说话也小心起来。 “我是想说,其实有人很关心你。生怕你受伤,又生怕你养病被人骚扰。生生,其实你过得幸福,有钱又有人关爱,为何还郁郁不欢?” 过得幸福? 我苦笑。 “书亭,人心不足,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对不对?” “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不过看你的样子,总觉得你有点放不开。” 我断了声息,默默望着窗外。 好好一场谈话,又是不好的结局。 贺书亭似乎也觉得气氛急剧变坏,站起来道:“我还要巡病房,先去了。” 我说:“下次来看我,记得穿上大白褂。我想看看你当医生的样子。” 他点点头,望我一眼,似乎有点依依不舍,到底还是出门去了。 房内骤然安静。 我靠在床头,想着“人心不足”这话。 真不能说贺书亭的话不对。 我年轻、富有,父母安康,外人景仰。 与将对我专心一致,温柔呵护,又怕我病又怕我死。 到底还有什么不足? 只是…….. 我叹气。 我就是不足,硬要求与将心上那一点。 仅仅的、唯一的一个软弱的点,是否为我所有。 任他骗尽天下人,他不能骗我。 我长叹。 好吧,算我不足。 人心不足,乃是常理,没什么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