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六年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 那些对小黑困扰无比的事情,慢慢的成为了常态。 小黑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即便拜了叶千秋为师之后,小院里的那些书籍,小黑也很少去翻看。 但是,自从周围的百姓们因为流言蜚语,视叶千秋和他为洪水猛兽之后。 小黑开始读书了。 倒不是,他想要领悟那书中的什么道理。 而是,在读书的时候,能让小黑觉得,长安依旧还是那个长安。 在小黑很小的时候,他就被迫离开了故乡,踏上了复仇之路。 后来,他成了大唐的一名军人。 即便他是为了复仇,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大唐的认可。 再后来,他成了军部在鱼龙帮的一个卧底,经常跟着朝小树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闲逛。 很多年过去了,小黑甚至已经忘记了故乡是什么样子。 如果说人非得有一个故乡,那小黑会下意识的将长安当做他的故乡。 在长安的这些街坊邻居,仿佛就和他的那些亲人一样。 只是,随着谣言的飞起。 这些街坊邻居的种种态度、行为,确实是让小黑第一次对长安这座城产生了疏离感。 小黑第一次理解到了,什么叫做人心易变。 小黑很困惑。 为什么这些街坊邻居会被谣言所左右。 宁愿相信谣言,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后来,小黑明白了一些。 小黑是个普通人。 这些年来,他看似孑然一人,但其实也交到了不少交心的朋友。 比如宁缺,比如朝小树。 甚至走了很大狗屎运,拜在了老师的门下。 但,从小黑被迫从故乡离开的那时起,他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在他为准备复仇的很多年里,他只能在军部艰难困苦的往上爬,这个速度等同于蜗牛向前爬的速度。 他不是天赋高绝的天才,也不是智慧高深的智者。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没有任何背景,想要复仇的普通人。 后来,他认识了同样想要复仇的宁缺。 曾几何时,他以为宁缺和他一样都是普通人。 但后来,他发现,宁缺看似普通的外表之下,蕴藏着不普通的能力。 这是他无法比拟的。 宁缺是幸运的,幸运到他随便捡的一个女婴都能是冥王之女,光明之女。 和宁缺相比,他真的很普通。 但,在他从死亡边缘被师父救回来之后,小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也有着非同一般的运气。 老师的强大,毋庸置疑。 连夫子这样的人,和老师也是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在瓦山,在烂柯寺。 老师以强大到璀璨的力量,将佛宗的至强者打的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 像岐山大师那样备受世人敬仰的高僧,也要对老师客客气气,甚至还要接受老师的恩惠。 小黑从未想过,老师会是什么谣言中所说的冥王的护法。 事实上,如果桑桑真是冥王之女,老师真是冥王护法。 那他觉得冥王未必就是来毁掉这个世界的。 冥王为什么一定要毁灭世界,而不是来拯救世界的。 这是昊天的世界。 但昊天的世界,一样有着各种肮脏的交易,黑暗的交易。 如果冥王降世,能将这些不好的东西给毁灭,那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冥王降世呢。 小黑开始变得喜欢思考,即便很多事情,他依旧云里雾里。 在时间匆匆而去的小院里。 叶千秋倒是越来越清闲。 来小院念书的孩子现在就只剩下虎头和阿南。 他的负担自然轻了不少。 他倒也乐得自在。 有时间,多看看这个世界,也是极好的。 在人间,总是能体会到各种各样的情况。 不然,又何必在红尘之中打滚。 小黑最近变得喜欢读书了,叶千秋颇为欣慰。 当一个人开始喜欢读书,喜欢思考的时候,那就离他顿悟不远了。 在人间,普通人想要成长,定然是要经历种种阵痛。 从不懂,到懂得,那必然是需要一个过程。 叶千秋相信,当他有一天能理解这人间之力时,他将会是这人间数以亿万记的普通人中,最有力量的那一个。 潮来潮去,人心既可以如剑,也可以如水。 …… 在叶千秋掌管的棋盘世界当中。 桑桑、宁缺、还有大黑马还在那无尽的原野之中奔跑着。 棋盘世界不过三日。 人间却是已经三年。 这等变化,桑桑、宁缺尚且不知。 直到大唐天启十八年,叶千秋带着小黑离开了长安,朝着荒原而去。 当叶千秋走到荒原的某处之后。 抬手,将棋盘世界中的桑桑和宁缺放了出来。 大黑马车也同时出现。 再次看到叶千秋和小黑。 宁缺和桑桑没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但是小黑却是有这样的感觉。 小黑朝着宁缺扑了上去,狠狠的抱住了他。 宁缺一脸嫌弃的说道:“啊呀,小黑,三天不见而已,用不着这么欢迎我吧。” “我可不喜欢男人,我有老婆了。” 小黑将宁缺推开,笑骂一句,道:“你大爷的。” “要不是师父说你们还能回来,我都以为你们死在棋盘世界里呢。” 宁缺见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道:“啊?我们是不是离开了很长时间?” 小黑没好气的说道:“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了吗?” 宁缺一脸讶然的看向叶千秋。 叶千秋负手,望着荒原。 他微微颔首,道:“是啊,三年了。” 宁缺朝着四周看去,道:“这是什么地方?” 叶千秋道:“荒原。” 宁缺道:“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叶千秋道:“等人。” 宁缺反问道:“等人?等什么人?” 叶千秋道:“来送死的人。” 宁缺顿时了然。 “他们还是不死心,不肯放过桑桑,对吗?” 叶千秋微微一笑,道:“其实世上的大多数人,根本不明白他们看到的根本不是这世界的全部。” “即便是站的再高的人,也难以看到这世界的全部。” “即便是夫子,也有看不到的地方。” “即便是昊天,也有看不到的地方。” “人们之所以愿意相信他们相信的那些事情,只不过是因为长久以来,没有人告诉他们那些事情本来就是错的。” 说到这里,叶千秋看向桑桑。 桑桑的脸色还好。 桑桑朝着叶千秋唤了一声:“师父。” 叶千秋笑着点头,朝着桑桑招手。 桑桑走到了叶千秋的身边。 叶千秋伸出手来,示意桑桑将手在他的掌心。 桑桑照做。 叶千秋道:“等会儿,为师要将你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息引出来。” “可能有些疼。” 桑桑道:“师父,我不怕疼。” 叶千秋看向远方的逐渐亮起的天穹,然后悄然说道:“来吧,让我看一看……” 下一刻。 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瞬息之间,完全醒来,向外释放。 一阵极细碎的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响起,就像是骨头被碾碎成无数碎屑,又像是血肉正在分解,更像是坚硬的冰在不停地被压缩。 一道幽黑的圆球,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气息所至之处,原野结冰,青草覆霜,生息全无! 叶千秋让桑桑撑起大黑伞。 阴寒的气息持续不断的从她的身体里向荒原上释放,那些无形无质的气息与真实的自然相遇之后,变成了寒冷的黑色气旋,卷起地面的沙砾,绕着她的身体不停地呼啸狂舞,看着就像是一道黑色的烟尘。 叶千秋站在黑色的气旋旁边,不动如山。 寒意在触碰到他之后,完全消失。 此时,天穹之中,有十余只黑色乌鸦飞过,嘎嘎乱叫着,扑扇着黑色的翅膀飞速向着天空高处飞去。 天穹之中,开始有乌云出现。 那十几只黑鸦飞进乌云之后,便变成了小黑点,就像是有人在洗笔的水瓮里滴下了几团浓墨,云层的颜色渐渐变得越来越黑。 荒原地面上,黑色的烟尘依然围绕着桑桑的身体狂啸舞动。那道阴寒的气息,则是顺着她手中的大黑伞,向着高远的天穹上而去。 天穹之中的云层越来越黑,越来越大。 暗沉的云层剧烈地卷动起来,然后骤然间静止,平静接受着来自地面那把大黑伞传来的阴寒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像一张涂满墨的纸,直至最后变成了凝固的墨,除了黑色什么都没有。 什么是黑? 黑就是没有光。 此时的荒原北方天空,就是一片没有光的黑色,除了没有星星之外,看上去就像是黑夜。 黑夜不会在白天出现,夜穹上会有星星。 那么在白天出现、没有星星的黑夜,自然不是普通的黑夜,或者会有别的名字。 站在叶千秋和桑桑身后的宁缺和小黑看到这一幕,眼中满是震撼。 不远处的大黑马,不安的挥动着前蹄,在地上不停的刨着。 尽管那地上已经变得坚硬无比。 无穷无尽的黑与寒从大黑伞注入天空,把荒原北方的天空染的漆黑一片。 黑夜到来。 …… 西陵神殿的深处。 一道光亮起。 下一刻,神谕从西陵神殿传出。 传遍人间。 …… 南海之中的小舟之上。 青衣道人看着那北方,脸上泛起困惑,低声道:“终于要开始了吗?” “日落沙明天倒开?” “不对,还是不对。” …… 大唐,长安。 皇宫之中。 正在和皇帝下棋的国师李青山,突然面色微变,朝着皇帝说道:“陛下,不好了。” 皇帝道:“怎么了?” 李青山道:“西陵神殿掌教神谕,冥王的女儿重新出现了!” …… 书院后山,绝壁雨廊上的紫藤果正在开花,小楼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藤,幽暗的崖洞里没有人,人都在崖畔。 大师兄带着所有的师弟师妹,站在悬崖畔,沉默望向北方越来越多的黑暗。 “我们现在应该在那里。”二师兄说道。 大师兄说道:“就算在那里。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二师兄说道:“但至少我们是在那里。” 大师兄说道:“老师不同意我们在那里,我们便只能在这里看着。” …… 南晋剑阁。 幽暗的山腹空洞里一片安静。 剑圣柳白盘膝坐在潭边,低着头没有望天,因为崖洞顶端的开口太小,纵然抬头望云,也只能看见一片光明。 一柄古意盈然的大剑,从潭水底部缓缓升起,和这柄剑相比,草屋架上搁着的那把柳白常用的剑,就像是稻草一般破败。 没有人知道剑圣柳白藏身剑阁山腹,在潭畔静思悟道多年,他一直在炼养一把真正的剑。 那必然是人世间最强的一把剑。 不会被人摧毁的一把剑! …… 悬空寺外的原野之上。 那株佛祖圆寂的菩提树下,枯坐三年的岐山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北方的黑色,微微一叹,随即,又闭上了眼。 在悬空寺下方的天坑之中。 无数万名肤色黝黑的信徒奴隶,跪在天坑底部,对着天坑中央那座巨大的山峰不停叩首祷拜,脸上写满了虔诚与畏惧的情绪。 悬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经躲进了山峰间那些黄色的寺庙中,淡渺的颂经声,从不同的寺庙里传出,然后如水一般渐渐向下淌落,似要把整座山罩住。 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站在一座寺庙外的古钟前,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落在钟面时,不时轻击,以钟声助经声传播的更远。 看着那远处的黑暗,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焦虑,往日里的坚毅平静,早不知去了何处。 佛祖预言的末法时代,终于要到来了。 然而佛祖留下的法器,已经损失了太多,净铃,棋盘全部不在悬空寺的手中,那么悬空寺还能躲开冥王的目光吗? 一道平静而淡然的声音,在七枚的身前响起。 “黑夜来临,诸法崩坏,是为大惊怖,然则昊天俯瞰人间,断不会任由此类惨状发生,如今光明已至,黑夜未见得会获胜,我佛弟子当诚心祈祷。” 七枚凛然受教,手指离开钟面,盘膝坐于寺前。 他双手合什,诚心静意祝祷道:“我佛慈悲,苍生当得佛祖保佑。” 山峰间无数座黄色寺庙,渐渐传出祈祷的声音。 “诸天神佛保佑。” “不动明王保佑。” “光明……” 悬空寺讲经首座没有颂经,也没有祈祷,他手持锡杖,站在山峰的最顶端,看着平行的荒原地湎,看着远处渐渐强盛的黑暗。 忍不住再吐出一口血来。 一口墨黑色的血,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染黑了地上的岩石,腐蚀了岩石间的枯草。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他日日呕血。 体内的痛楚一日比一日多。 他本就苍老的面容,变得更加恐怖,更加狰狞。 仿佛如同地狱之中走出的枯骨,干尸。 讲经首座的眼中泛起无尽的怨毒之意。 如果可以,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来换叶千秋的泯灭。 ……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那边天黑了?” “这就是永夜吗?” 最早发现天空异样的是来自荒原的荒人们。 他们看着那天穹之中的墨黑,受到的震撼太大,大到连震惊恐惧的情绪也已经忘记。 神情显得麻木而惘然,仿佛失去了灵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终于清醒过来,开始惊呼,开始尖叫。 然后有人跪下,抱拳于胸口,闭着眼睛,平静而虔诚地祈祷着。 很快,所有的人都开始跪下。 …… 宁缺跑到桑桑面前,看着桑桑安然无恙,不禁松了一口气。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看着脚下那两朵盛开的冰雪莲花,低声说道:“二师父死这前,一直看着北方,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当时看到的就是现在的我,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确定,我就是黑夜的影子。” 桑桑的脚踩在冰雪凝成的莲花上,与地面似触非触,她的身体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重量,只是透明的无质的存在。 宁缺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桑桑低声说道:“感觉……好像很强大。” 宁缺说道:“喜欢吗?” 桑桑摇头说道:“不喜欢。” 宁缺看向叶千秋,道:“叶夫子,接下来会如何?” “我们该如何?” 叶千秋笑道:“等。” …… 事实上,叶千秋的确是在等。 等桑桑体内的阴暗气息不停的散发。 桑桑脚下的冰雪莲花已经盛放。 她闭着眼睛,紧紧握着手里的大黑伞,阴寒气息不停从她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卷动着荒原间的天地气息,化作幽暗的黑色,向着黑夜里不停灌注。 阴寒的气息依然不停地从她的身体内向外界喷涌。 仿佛永无止尽。 这时。 一道雷鸣自高空响起! 轰的一声巨响! 震天动地! 一片白云出现在黑色的夜空之中。 一扇无比沉重巨大的金色大门正在云后缓缓开启。 叶千秋负手朝着那金色的大门看去。 眼中流露出了兴奋之色。 下一刻。 一颗巨大的黄金龙首,从云中探出,神情漠然,俯瞰荒原。 两道金光,从那黄金龙首的眼中射下。 仿佛两道金色虚无的天柱。 叶千秋看着那黄金龙首,登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