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的注视之下。 宁缺打开了老笔斋的铺门。 外面的情形,让宁缺有些意外,意外这么多人同时出现在了这里。 意外天谕神座亲自到了老笔斋。 当然,宁缺并不认识天谕神座,但当他站在那里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他就是天谕神座。 宁缺的态度还算恭敬。 桑桑站在他的身边,好像有些不乐意。 不过,终究是没有迈着步子,朝着隔壁巷子走去。 还在喝着面片汤的叶千秋见状,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对于桑桑来说,选择很重要。 当然,在这个世上,谁都有可能面临选择。 叶千秋今天的胃口有点好。 又让李三儿来了一碗面汤。 对,只是面汤,而不是一整碗的酸辣面片。 面汤可以喝多一些,但面片儿吃多了,真的会撑。 一口一口喝着面汤,李三儿还给叶千秋拿来了一小碟咸菜。 咸菜味道很重,但配着面汤喝,别有一番风味。 …… 天谕大神官和程立雪走进了老笔斋。 宁缺恭敬请大神官坐下后,便想叫桑桑去泡茶,忽然他又想着程立雪说过这是对西陵和道门的大不敬,便自己动手。 四杯清茶,安静的搁在桌上,热雾缓缓生出,骤然消散。 天谕大神官看上去是位极寻常的老者,脸上深重的皱纹如山如川,只有那身华美的神袍表明了他尊贵的身份。 宁缺见过很多大人物,比如说李青山、比如说皇帝、比如说颜瑟,还有叶夫子。 但和像天谕大神官这般在世人眼中无比尊贵的大人物谈判,却是头一遭。 一时间,他不免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开口。 桑桑也有些紧张,虽然宁缺昨夜解释了一遍光明大神官的继承法则,但她还是想不明白,二师父既然是叛出西陵神殿的,为什么神殿还非要把自己接回去。 而且她在写字的时候,其实也听到了大师父和宁缺的谈话。 她又不傻,自然听得出来,大师父其实觉得她去西陵也没什么,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当然,桑桑知道,只要她现在不愿意,掉头走出老笔斋,朝着那座小院走去,那就没有人能够带走她。 天谕大神官平静看着主仆二人,忽然微微一笑,随着笑容绽放。 他眼角如山如川的皱纹愈发深刻,微陷的沧桑眼眸骤然平静,静而不知深其许,便如一座顽石所堆砌而成的枯山中的一口老井。 面对着天谕大神官的目光。 宁缺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消失无踪,产生了一种赤裸的感觉,本能里觉得被对方看穿。 不是身体被看穿,而是他刻意铺陈在心灵上的那些掩饰被看穿,甚至是命运的去向被看穿。 无所遁形。 这是宁缺面对其他大人物时,都没有过的感受。 即便是叶夫子那样强大的人,也没有让自己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 让宁缺骤生警惕。 宁缺一板一眼的朝着天谕神座道:“书院宁缺,拜见神座大人。” 天谕大神官说道:“免了。” 宁缺便在大神官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 老笔斋里一片安静,宁缺明白,自己现在是主人,应该自己先开口,只是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茶杯口中渗出的热雾渐散,一片青青的茶叶从杯底飘了上来。 宁缺咽喉有些干涩,声音微紧说道:“能不能容我们再想想。” 站在天谕大神官身后的程立雪蹙了蹙眉,一脸不悦的说道:“还要再想?十三先生你不要总拖延时间好不好。” 天谕大神官抬起右手。 没有让程立雪继续说下去。 “西陵有些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回,回去之前,此事总要有个结果。” 天谕神座看着宁缺,缓缓说道。 言辞之中,倒是没有多少强迫的意思。 但是,面对这样的人物,宁缺不得不在心理上感到些许恐慌。 毕竟,昨夜他刚刚听了叶夫子一番教诲。 尤其是那句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让宁缺猛然间醒悟。 他虽然是个穿越者,但是在冷冽的事实面前。 他真的很渺小。 即便他走到了今天,但是运气真的有点居多。 这不得不让他有些沮丧。 虽然,他的坚持固然重要,但是没有那一丝丝的运气。 他真的到不了今日。 所以,他才愈发深刻的明白叶夫子要告诉他的那个道理。 宁缺就只是宁缺。 还不足以笼罩别人。 还不足以让别人畏惧。 宁缺的心思有些杂乱,所以,根本没有留意到大神官言语里所说的西陵有事。 他故作轻松,一脸尬笑的说道:“神座大人要走了?有没有买什么土特产?” 程立雪脸上的神情很难看。 天谕大神官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他的笑容在苍老的面容上渐渐敛去,那些深刻的皱纹渐渐舒展,天谕大神官静静看着宁缺的眼睛。 “你知道她对神殿的重要性。” 桑桑低头看着裙摆外的鞋尖,悄悄向宁缺身后挪了两步,似乎指望他能遮住自己,然而终究是遮不住的。 天谕大神官怜爱看着桑桑,说道:“因为她是光明的传人。” 宁缺听到这句话后,鼓起勇气说道:“她不止是光明的传人!” “她还学了叶夫子的道!” “大道在前,光明在后!” 天谕大神官听到这句话,皱了皱眉头。 “叶夫子的道?” “大道在前?光明在后?” 天谕大神官觉得这句话很不简单。 事实上,宁缺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 桑桑拜师,叶千秋在前,卫光明在后。 下一刻,天谕大神官蹭的一下站起身来,道:“带我去见他!” 这个“他”自然便是叶夫子。 “我相信,他会选择光明。” 天谕神座又补了一句。 宁缺看到天谕神座这个架势,又有些发怵。 倒不是发怵天谕神座,而是发怵该不该带天谕神座去见叶夫子。 毕竟,叶夫子没说要见天谕神座。 宁缺想要跨过这个话题,开口道:“桑桑年龄还很小,到西陵去当大神官,与神座大人您平起平坐,这听上去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程立雪看了天谕大神官一眼,轻声解释说道:“神座继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桑桑师妹回西陵后要先学习教典。” “然后赴世间道门清修,体悟人间百态悲欢,然后才能继承神座,前面这些准备工作被称为置座训政。” 接着他继续解释道:“正因为桑桑师妹登上光明神座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神殿才会着急,能尽早进入训政期那是最好不过。” 宁缺忽然问道:“有假期吗?” 程立雪微微一怔,心想神殿又不是普通学院,哪里会有这等安排? 然而没有等他开口,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有。” 宁缺看着天谕大神官,继续问道:“多长?” 天谕大神官说道:“只要保证她在西陵桃山的时间超过一半。” 宁缺又问道:“假期能不能出西陵?” 天谕神座:“能。” 宁缺:“我能不能去西陵看她?” 天谕神座:“能。” 宁缺又道:“她如果当上光明大神官,真的能结婚吗?” 天谕大神官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能。” 程立雪吃惊看了神座一眼。 宁缺和天谕大神官的问答到此戛然而止。 宁缺说道:“那我没有问题了。” 老笔斋里的气氛刚刚放松一些。 这时,天谕神座却是说道:“可是我有了问题。” 宁缺瞪大眼睛,弱弱的问道:“您有什么问题?” 天谕神座面色沉静,道:“带我去见他。” 这个“他”咬的很重。 宁缺面色变得凝重,道:“真的要去见一见?” 天谕神座道:“不可以吗?” 宁缺道:“我不敢保证他会见你。” “你知道的,这个世上像你们这样的高人,总是有着各种古里古怪的脾气。” “虽然叶夫子的脾气没有那么古怪,但是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如果他不想见你,便是我带你走到了门前,你也进不去。” 天谕神座淡淡一笑,道:“我倒想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我进不去。” 宁缺闻言,觉得更不应该带天谕神座去见叶夫子。 因为,他觉得天谕神座很有可能被叶夫子打出来。 就在宁缺犹豫的时候。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我现在不想去。” 天谕大神官沉默下来。 程立雪一脸不快的看着宁缺,道:“宁缺,你耍我们?” 宁缺表示这不是他能左右的。 这时,老笔斋的门被推开了。 叶千秋走了进来,朝着桑桑招招手。 桑桑蹭蹭蹭的跑到了叶千秋身边,低声道:“师父,我现在不想去,可以吗?” 叶千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好。” 天谕大神官转过身来,看到了叶千秋。 叶千秋身后是天空和大地。 程立雪想说什么,但是猛然间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这时,天谕大神官缓缓说道:“你就是桑桑的另一位老师?” 叶千秋微微颔首,道:“是我。” 天谕大神官道:“大道在前,光明在后。” “是你说的?” 叶千秋道:“是我说的。” 天谕大神官并没有动怒,他微微颔首,然后说道:“那你认为桑桑什么时候会回到西陵。” 叶千秋笑道:“你可以自己去看。” 天谕大神官沉默片刻。 然后说道:“明白了。” 随即,天谕神座看向桑桑,一脸笑意的说道:“三年后,西陵见。” 说完这句话后。 天谕大神官直接走出了老笔斋。 头也不回的登上了神辇,在礼乐缭绕下离开。 程立雪紧紧的跟在天谕神座的后边。 他登上神辇,走到神座身后跪下,低声说道:“弟子不明白,难道真这样回西陵?” “那位叶夫子是不是很厉害?” 这时,天谕大神官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 程立雪继续低着头说道:“他便是再厉害,难道还能比神座厉害?” 天谕大神官看着手中洁白如雪的丝巾,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的多的多。” “最起码,我不是他的对手。” “或许只有观主才能匹敌他。” “而且,裁决司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严重。” “我现在不能继续在长安停留了。” 程立雪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讶,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天谕神座如此推崇一个人。 一个神殿之外的人。 这时,程立雪的目光落在神座手里那方丝巾上,他的身体骤然一僵,因为他看到洁白如雪的丝巾上竟有几抹血渍! 他这才发现,神座大人的眼角在淌血! “我在三年后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 “所以三年后,她会回到西陵。” 天谕大神官平静地继续擦拭眼角淌出的鲜血。 程立雪有些神思惘然,怔怔问道:“您还看到了些什么?” “你这个痴儿,光明是与我们最亲近的伙伴,我只看了她一眼。便险些瞎了,哪里还能看到别的什么?” 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 然后他将手中的白丝巾折起来,继续擦拭着眼睛里的血。 事实上,他并没有将看到的景象完全告诉程立雪。 因为,那个景象连他都感觉到有些恐怖。 天谕神座低头,看着丝巾上的血。 脑海之中出现一个问题。 光明到极致……便是黑暗吗? …… 老笔斋内。 宁缺松了一口气,心情变得好了许多。 桑桑留下来,终归是一件好事。 只是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天谕神座走的那般着急。 是因为叶夫子吗? 宁缺看向叶千秋,心里在想着,叶夫子是如何将天谕神座给吓走的。 叶千秋仿佛洞察到了宁缺的心思,笑道:“你小子别瞎想,我可没对那老头子动手。” “就他那老的不能再老的身板,我要是碰他一下,他估计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宁缺道:“那他怎么那般痛快的便走了?” 叶千秋笑道:“人老了,自然就不中用了,他走,自然是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宁缺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而是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要不我们下馆子,吃顿好的吧?” 叶千秋笑道:“这个提议不错!” “不过,你请客。” 宁缺看向桑桑。 桑桑一扭头,道:“别看我,我没钱。” …… 春天的第一场雨落下了。 小院里,黄瓜的种子也让小黑埋在了土里。 这两天,小黑有些忙。 他和宁缺分工明确,准备再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叫黄兴,一个叫于水主。 小黑杀人的本事这两年还是有些长进的。 他扎马步扎的久了,对于脚下的道有了更深的理解。 小黑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在修道上的天赋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所以,叶千秋教他的是杀人技。 一个人如何利用自己身体内为数不多的力量,去做最有效率的事情,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需要对自己的身体掌控力达到一个十分高明的地步,才可以做到。 这天,小黑早早的便出了门,和宁缺去杀人。 杀人,在叶千秋看来,始终不是一件小事。 所以,叶千秋让小黑做了很详尽的准备。 修道者的课程,似乎并没有这样一项。 但是,叶千秋依旧给小黑补上了这一课。 在长安城居住的日子,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平静。 叶千秋并没有翻天覆地的打算。 化神之后,如何炼虚,如何寻到那虚,对于叶千秋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路终究是人走出来的。 他现在有了一些眉目,但还是不太确定。 叶千秋觉得自己应该多和夫子交流一下,当然,夫子也有夫子的困惑。 他们或许给不了对方答案,但是却可以给对方某种启迪。 就在叶千秋打算动身前往书院的时候。 小黑回来了。 不过,他的神色有些慌乱。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跑到叶千秋面前,一脸歉意的说道:“师父,有人跟上我了。” “我没甩掉他。” 叶千秋点了点头,让他先去洗澡,换身衣服。 很快,敞开的院门外,聚集了一大票羽林军。 为首的是一个老将军。 这个老将军,是大唐军方头号人物,许世。 院门大开,意味着,门外的人可以清楚的看到院子里的人。 许世没有走进小院,也没有命令手下走进小院。 而是站在院门之外,朝着院子里叶千秋说道:“您就是叶夫子吧。” “我算是久仰您的大名了。” “老夫,许世。” “不知叶夫子可曾听过老夫的名字?” 叶千秋站在院中,与许世遥遥相望,笑道:“听过。” 许世道:“刚刚有一名杀人犯走进了叶夫子的小院,不知道叶夫子可否把人给交出来。” 叶千秋一脸平静的说道:“我这里没有杀人犯。” 这时,小巷里的许世身上缓缓升起一道极为强大,且又充满了冷漠的气息。 他的身躯虽然微微佝偻,但是没有人会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叶夫子是打算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大唐军方?” 许世如此说道。 叶千秋笑道:“我没有想挑战谁。” “因为一向都是别人挑战我。” 许世冷笑一声,脸上带着疯狂,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倒想看看,夫子是否还在庇佑大唐?” 下一刻。 叶千秋抬手,一指穿过许世的眉心。 许世怔怔的看着小院,然后……轰然倒地。 叶千秋笑道:“我从没见过人跟我提过这么无理的要求,不过,既然你要求死,那我就送你死好了。” “但是,夫子是否还在庇佑大唐,你注定是看不到了。” 霎时间,小院外的小巷里,乱做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