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庐之中。 岐山大师嘴角微颤。 合十的双手,亦是忍不住颤抖。 外面的动静如此之大。 他又岂能不知。 只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曾经面对大洪水都无所畏惧的岐山大师,此时着实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外面的一切。 并不是岐山大师害怕什么。 而是岐山大师觉得,当佛光普照世间,照到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时。 这一切就都乱了。 他虽然身在洞庐之中,但是在烂柯寺中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了如执掌。 桑桑是冥王的女儿。 他早已经确认。 只是这个事实,将要引起的风波实在太大了。 所以,他还是选择了继续坐在洞庐之中。 他相信,外面的一切风波终究会消弭。 …… 烂柯寺中。 一座佛光大阵,缓缓而现。 淡金色的佛光,形成一道半圆形的金刚罩,把整座古寺都罩了进去。 寺中的黄衣僧人们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守禅心,不停颂念着不动明王经文,十七座古钟出的钟声越发悠远。 就在叶千秋一拳轰在大佛像上之时。 佛光从那大佛碎裂的裂缝之中骤然射出。 有无数道光朝着天穹直射而去。 也有无数道光朝着下方的烂柯寺笼罩而去。 叶千秋的百丈法身一抬手,遮天蔽日,将朝着上方笼罩而去的佛光尽数挡下。 但是,朝着烂柯寺中笼罩的佛光,依旧还在不断激射着。 烂柯寺中,那笼罩着的佛光光罩越发浑厚。 这是烂柯寺的佛光大阵,以瓦山佛祖石像降临的佛光为基,以古寺无数年的佛性为持,以数十名境界深厚的黄衣僧人为护。 此时,只见一个僧人出现在大阵之中。 他是佛宗天下行走七念。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 这佛光大阵就由他主持。 七念仰头朝着瓦山之巅看去。 大佛碎裂,百丈巨人涌现苍穹,只手遮天。 天瞬间阴暗下来。 但从碎裂的石佛之中迸裂而出的佛光,显得愈发璀璨。 那百丈巨人的出现,让寺中的人们感到了不安。 七念的眼中也闪过了一抹惊骇。 但是,他很快又坚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朝着后寺的佛殿之中看去。 只见那佛殿之中。 有三个人走了出来。 宁缺背着桑桑,桑桑打着大黑伞。 小黑站在宁缺身旁。 佛光大阵的气息,愈发的浑厚。 从佛殿到后寺大门的石坪间,也坐着一些僧人。 僧人的数量并不多,大部分僧人都是四人一组坐在车道两旁的地上,颂经维持钟声以及笼罩烂柯寺的佛光大阵。 这时,有一架黑色马车裹挟着风雷之势而来。 车道上的那些僧人面露惊恐之色,纷纷站起,向两侧走避,却依然保持着合十的姿式,颂经之声也没有停止。 黑色马车横冲直撞。 僧众如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 随即,露出了在最后方的七念。 七念一脸平静的看着向自己冲来的黑色马车,缓缓站起身来。 大黑马朝着七念扬起了双蹄。 七念没有动。 但是,下一刻。 烂柯寺十七口古钟鸣声愈悠远,后寺石坪间天地气息随之肃敛。 一道狂风喷薄而出。 大黑马凄惨的嘶鸣一声,被狂风卷起,倒掠而回! 黑色马车被它带动着,连退十余丈,重重摔在佛殿前的石阶下。 此时,宁缺已经走了出来。 他取下肩上的铁弓,望向七念。 小黑在一旁说道:“我来。” 宁缺摇头,道:“不用,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战斗,我是书院行走,他是佛宗行走,我们之间的战斗,别人插手不得,你看好桑桑便是。” 小黑点点头,将桑桑扶住。 此时,佛殿前的石坪里,数十名烂柯寺黄衣僧人还在不停地颂读着佛经,从瓦山顶峰落下的佛光虽然越来越弱,但是罩着整个烂柯寺的佛光大阵则是变得越来越强。 宁缺没有二话,直接弯弓,搭箭,射向七念。 他的动作比以前更稳定,更快,更流畅。 七念看着宁缺一箭射来,暗自赞叹一声,然后禅念一动。 烂柯寺十七座佛殿十七座古钟,随之而动,悠远的钟声忽然间变得如雷鸣一般庄严而带着无上佛威,在寺内不停回荡。 古寺佛钟,有音无体,道道钟声连绵不绝而至,便如潮水一层拍打着一层,瞬息之间,充盈烂柯后寺的所有空间。 宁缺射出的这一箭,名为元十三箭。 元十三箭很强,强到可以几乎无视时间。 但宁缺射出的那枝铁箭依旧在片刻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七念平静的站在那里。 宁静坚毅,身形未动,禅念却是再动。 两道深厚至极的佛门气息,谕引着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在他身旁的空中生出。 这时,宁缺的第二箭已经到了。 不过,这一只铁箭在距离七念的脸还有三尺的时候,直接颓然坠落在地。 紧接着,宁缺的第三箭也来了。 七念再也无法只凭禅念抵挡,那双一直垂在木棉袈裟里的手,牵起两道残影,在胸前合拢,合什以为佛礼。 他身前那道由佛门气息牵引天地元气而成的无形山门,闭合起来。 铁箭狠狠的射进无形的山门之中。 随即,便是第四箭,第五箭。 七念终于受伤。 寺里的僧人们,看着这幕画面,震惊的难以言语。 毕竟,七念是佛宗天下行走,意味着强大无比。 但就是这样强大无比的人,居然受伤了。 七念静静看着宁缺,神情有些凝重,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时,宁缺射出了第六箭! 第七箭! 这紧随而来的两箭。 直接射在了七念的身上。 但是,七念却是神情不变,仿佛感受不到痛苦。 “不动明王法身!” 宁缺看着七念身上闪烁的光芒,感觉到了很棘手。 七念看向宁缺,道:“你比传闻中要强大很多,但你射不死我。” “留下她,你可以走。” 宁缺回应七念的是又一箭。 此时,佛光大阵中的佛光大作。 在小黑搀扶之下的桑桑,不停的吐着血,她吐出来的血是黑色的,浓稠的像墨汁一样。 这时。 站在瓦山之巅的叶千秋,朝着那大佛像再轰出一拳。 大佛像彻底消失于无形之中。 所有的佛光,尽数消弭于天地之中。 下一刻。 叶千秋和他的百丈法身来到了烂柯寺的上方。 看到了挡在他面前的佛光大阵。 叶千秋面色平静。 随即,叶千秋抬起脚。 百丈法身也抬起了脚。 轰! 叶千秋的百丈法身一脚踩了下去。 佛光大阵,瞬间剧烈颤抖起来。 一股磅礴的碰撞之声出现。 恐怖的力量,在烂柯寺里回荡不歇,数十名护持佛光大阵的黄衣僧人,直接大口喷血。 庭院之间,瞬息之间都是斑驳血痕! 大脚踩踏佛光大阵的声音巨大无比,将悠远的钟声都压了下去,震得寺中的修行者们捂耳惨叫,凄然跪倒在地,根本爬不起来。 佛光大阵在极短的时间内,不停的变形扭曲,岌岌可危! 寺内的修行者们跪在地上,捂着双耳,痛苦万分,有些境界稍弱的人,完全承受不住这种冲击,拼命呕吐起来。 黄衣僧人们受的冲击更为直接,有的人眼角里已经开始渗血。 但是,他们依然不停念唱着经文,声音变得极度沙哑,甚至更像是哭喊出来一般。 七念的脸色看着上方的百丈巨人,神情变得非常凝重。 但是,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他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杀掉冥王之女。 如今,眼看只有临门一脚,岂能半途而废。 下一刻。 七念抬起手臂,神情平静一指弹出,一道纯厚佛性隔空遥遥而去,落在中寺某处偏殿梅树旁的一座古钟上,钟声再作。 十七座古钟嗡鸣再响。 石坪上的黄衣僧人们闭上眼睛,紧守禅心,无论地面如何震动,五官如何流血,身上如何痛苦,依然不断地唱念着不动明王经。 “如人持油钵,不动无所弃。” “妙慧意如海,专心擎油器。” “有志不放逸,寂灭而自制。” 黄衣僧人们不停地颂唱着经文,声音渐渐合在一处,显得无比宏大而明亮,一股虔诚的殉道意味在寺院里渐渐弥漫开来。 在百丈法身一脚踏下之后,眼看就要崩溃的佛光大阵,伴着这些颂经声,竟然是险之又险的支撑了下来。 下一刻。 叶千秋冷哼一声。 再踏一脚。 轰! 这一次,佛光大阵几乎没有任何阻拦,直接崩塌。 数十名僧人倒在地上,满脸惊恐看着那立于天穹之下的百丈巨人。 有人惊呼道:“是神灵!” “是真正的神灵!” 七念彻底愣住了。 但是,他没有机会了。 下一刻。 叶千秋已经出现在了他的上方。 叶千秋看向七念,道:“看来在长安城中,你受到的教训还不够。” 七念听到这句话,仿佛在某一瞬间,猛然想起了什么。 随即,他面色大变。 他就要张嘴。 下一刻,一把剑已经从他的后背一穿而过。 七念一脸不可思议的低头,看着从自己胸膛之间穿过的那把剑。 说了一个字。 “你……” 然后,威震天下的佛宗天下行走,世人眼中强大无比的佛宗天下行走,就这么朝着后方倒地不起。 已然是再无生机。 叶千秋一步踏出,看了一眼佛寺周围的那些人。 随即,叶千秋的身影消失在了佛寺上空。 和叶千秋一起消失的,还有小黑、宁缺、桑桑。 …… 瓦山之巅。 洞庐之中。 宁缺将桑桑放在地上,朝着叶千秋问道:“叶夫子,快救救桑桑。” 叶千秋道:“放心,我已经稳住了她的气息。” 桑桑的确已经不在咳血。 只是无力的躺在地上,宁缺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宁缺神色变幻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黑也是一头雾水的坐在一旁,看着。 在洞中坐着的歧山大师转过身来。 朝着桑桑看去。 岐山大师微微一叹。 和叶千秋说道:“该怎么说呢?” 叶千秋道:“如实说便是。” 岐山大师微微颔首,叹息一声。 然后朝着宁缺说道:“她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瞪大眼睛,道:“什么冥王的女儿?” “神殿的人还说她是光明之女呢!” “她怎么可能是冥王的女儿。” 岐山大师道:“事实就是如此。” “不信,你可以问叶先生。” 宁缺看向叶千秋。 叶千秋负手而立,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宁缺还是有些不相信。 他说道:“这是昊天的世界,如果桑桑真是冥王的女儿,为什么道门都没有发现,还奉她为光明的女儿?” “我无法想明白这件事情。” 岐山大师说道:“既然投影到昊天的世界,冥王自然要为自己的子女准备诸多手段,昊天道门当其冲,反而不如我佛门或书院那般看的清楚。” 宁缺沉默。 歧山大师一旁的那把大黑伞,说道:“这把黑伞能隔绝一切,能传导一切,包括光明,本就不是人间应该有的东西,不知多少年前,你得到这把大黑伞的时候,难道没有觉得奇怪,难道你没有产生过什么怀疑?” 宁缺默然无语。 他自然知道,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大黑伞拥有很多不平凡的特质。 水火不进,刀枪不破,曾经给了他很多次保护。 现在宁缺终于明白,这大黑伞就是冥王赐予桑桑的武器。 然后黑伞又不知为何确认宁缺便是桑桑的保护者,也开始保护他。 宁缺缓缓问道:“大黑伞究竟是什么?” “是一片夜色。” 歧山大师的答案很玄妙,很难懂,但宁缺懂了。 夜色,那是冥王的夜色。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继续说道:“十六年前,佛道魔三宗天下行齐集聚荒原,为的便是冥王之子降临的天兆,而也正是在那一天,桑桑在通议大夫府里出生。” “也就是那一天,光明大神官看到了你。” “她是冥王的女儿,她正在苏醒,冥王的目光即将落在她的身上,所以你会觉得她会死去,因为你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我们身处的人间世界,将要因为你桑桑而毁灭,你会怎么选择?” 宁缺默然无语。 他看向叶千秋。 在桑桑这样的身世之下。 叶千秋作为桑桑的老师,肯定早就知道了这一切,但为何他还是选择收了桑桑做徒弟。 叶千秋看向岐山大师,道:“大师,这些废话就不必多言了。” “你的那些所谓抉择,对于宁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岐山大师却是看向叶千秋,说道:“但这是昊天的世界,在昊天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够抵抗昊天的规则。” 叶千秋淡淡说道:“那你就错了。” “世上抵抗昊天规则之人何其之多。” 岐山大师微微颔首,一脸感慨的说道:“是啊,何其之多。” 宁缺道:“那现在,大师想怎么做?” 岐山大师道:“将桑桑藏起来。” 叶千秋道:“悬空寺的那些蠢货想杀了桑桑。” “不过,现在他们都死了。” 宁缺闻言,想到了他刚刚来到洞庐之外时,看到的曲妮玛娣的尸体,还有那悬空寺宝树和尚的尸体。 再加上先前在烂柯寺被叶夫子一剑击杀的佛宗天下行走七念。 还有那些承受不住叶夫子强大神威而死的烂柯寺僧人。 今日的佛宗,的确是损失惨重。 岐山大师要将桑桑藏起来,是要借助佛祖的棋盘,将桑桑藏起来。 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和宁缺说完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宁缺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今日之劫,全在那七念的算计之中。 好在,七念已经死了。 这时,叶千秋朝着洞庐之外看去。 洞庐之外来了很多人。 叶千秋走了出去。 洞庐之外,很多人看着那洞庐之外的两具尸首默然无语。 一位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一位是月轮国国主的妹妹,佛宗的高手。 但是,二人就死在了这里。 须眉皆银一人看向了叶千秋,他是天谕神殿司座,程立雪。 程立雪见过叶千秋,那还是在长安的老笔斋之时。 天谕神座便是在那日,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不仅仅是因为天谕神座想要看到桑桑的未来。 还因为,天谕神座想要看清楚眼前这位的过去。 结果。 天谕神座受到了极大的反噬。 差点直接死在了回西陵的路上。 从那时起,程立雪便知道,这位光明之女的师父是何等的厉害。 今日。 这位不仅杀了悬空寺戒律院首座,杀了月轮国国主的妹妹。 更关键的是,他杀了佛宗天下行走,七念。 七念死的时候,他们就在烂柯寺中看着。 七念死的很快,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就死了。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 这时,叶千秋朝着众人看去,目光在他们的身上一一扫过。 无人敢和叶千秋对视。 叶千秋淡淡说道:“你们有事?” 这时,一位来自剑阁的强者朝着叶千秋说道:“敢问您是?” 叶千秋看了那人一眼,反问道:“你有事?” 那剑阁强者直接被这一句话吓的说不出话来。 叶千秋道:“如果没事,离开这里,顺便把这两具尸首带走,免得在这里发了臭。” 一时间,洞庐外的许多人,都是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 这时,叶千秋仰望苍穹,有佛光从远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