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 中州,温武候府,洪易从书房前推开房门,眼中带着浓郁的疑惑,乃至不解。 怎么一个大好的艳阳天,忽地就黑了下去? “莫不是暴雨将至?” 洪易仰头看着乌黑不可见物的天穹,还有往来奔袭的洪府家仆,心中莫名浮起一丝危机。 这种感觉,像极了年前得了道主传授、见众生印时的征兆。 昼夜颠覆,声色泯灭。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到一声巨响。 铛! 声如洪钟,震彻身心。 那是府邸里的一座巨型钟楼,每逢时辰交接之际,便会响起。 恰逢午时,此刻一钟即为一息,钟声会连响十次,便代表着走入了下一个时辰。 洪易看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听着接而响起的钟鸣,心里的那股危机感似要化为实质。 他觉察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铛!” 第一息、第二息、第三息,转瞬而过。 天色越发昏暗,四时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再不见任何生机活力。 “铛!” 第四息、第五息、第六息,往复而起。 洪易浑身开始不自主地产生颤抖,十万八千个毛孔都泌出冷汗,手掌自发地展开了玄元众生印。 危险!极度危险! 这些日子,他勤练手印,一身修为几乎势如破竹,春闱未至,便已将皮肉凝实,开始打磨筋骨。 而且越往下练,他的眉心便总能衍生出一种冥冥中的征兆。 他知道这是玄元众生印的独特力量,也靠着这种灵光一闪的波动,颇有所获。 可这一瞬间,他心神深处,仅余死寂。 天地将在此刻消亡,日月将在此时泯灭! 实则,若不是众生印的奇妙,整个大千世界,都无人能看到阳神一指的伟岸与浩瀚,更惶论刚刚踏入修行不久的洪易了。 他勉强睁着眼,手掌像是扭曲弯折一般,将众生印展现到了极致。 “铛!” 第七息。 就在洪易浑身冷汗四溢之时,洪府的钟声,响彻到了第七息的光景。 轰轰轰轰! 一幕幕咆哮天地的洪流,忽而从极远处的黑暗尽头,飘摇而起! 光,无穷无尽的光,像是从漆黑魔渊冲霄而来,将天地中的黑暗扫荡一空! 天光霎时变得极为明亮,远空的白云如浪涌拍过,激起一层层波涛骇浪! 扑通! 一身冷汗的洪易,被这光暗变化之感猛地一震,陡然跌倒。 “天…明了?” 他脸色苍白,吐出一口殷红鲜血,逸散衣襟。 心中那股覆灭之感,正如潮水般,急速散去。 铛! 铛! 铛! 第八息,第九息,第十息! 洪府的巨钟塔楼,响彻了时辰交割的最后三声轰鸣,而整个天幕,彻底的平静下来。 呼呼呼呼! 从东南方位吹来的风,吹的洪易一个激灵,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依旧抬头望天,眼底却忽而闪过一个身影,回头一看,洪玄机竟然便站在了他的身后。 “父…亲。” 洪易被突然出现的洪玄机吓了一大跳,再加上方才心神遭受冲击,一时言语支吾。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连忙行礼。 只不过在扫视之间,他亦是看到了洪玄机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凝重。 “何事惊慌,弄得这般狼狈?” 今日的洪玄机穿着一套简朴的长袍,但腰间依旧束着鎏玉,彰显着配玉以自缓的意味。 他背负着双手,眼眸凝视着洪易衣裳的些许灰尘、乃至那一身淋漓大汗,却是罕见的没有责骂。 仅是问了一声,便也和洪易一般,抬头看着天际。 仿佛这个威震大乾上下的温武候,此刻也见到了难以理解的事。 “孩儿…方才天色骤暗,一时不慎跌倒…” 洪易这些时日肉身修为渐长,神思也愈发活跃,虽然被这突发的天象变幻震撼,但哪里还看不出洪玄机眼中的色彩? 他几乎已经确认,自家父亲,亦是感受到了那种覆灭一切的巨大危机。 只不过那种危机来得快,去的更快,一时间,洪易有些难以分辨。 “天象变化本就寻常,何必大惊小怪?春闱将至,书读的如何了?” 洪玄机收回望天的目光,看着洪易,语气升起了威严。 “不说拔得头筹,但中举已是十拿九稳。” 洪易眨了眨眼,他从未见过洪玄机转移话题,从小到大,几乎任何事都不被对方放在眼里。 可此时却极为罕见地将话题转移,似是不欲在这天象变化之中多言。 莫不是自家父亲,知道了些什么? “十拿九稳?事未成,岂能夸下海口?” 洪玄机挑了挑眉,语气转而严肃。 “当尽全力!” 洪易连忙躬身,他知道洪玄机十多年前曾被当朝宰相李严甫怒骂大字不知、不明道理,于是开始深耕文道。 这么些年来,俨然成为了一名理学大家。 为人也极为古板,根本听不得什么大话。 他这段日子肉身渐进,却是有些虚飘了。 “回屋洗身,晚膳早些来。” 洪玄机哼了一声,盯着洪易又看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移步离去。 洪易也长舒一口气,大步走到屋内,关上了房门。 被父亲一番敲打,他收起了飘摇之心,但心中那股关乎方才天象变化的疑惑,依旧久久不能散去。 他推开窗户,看着晴空万里的艳阳,渐渐失神。 …… 洪府深处,洪玄机回到屋落之中,斥开所有家仆,走入了书房。 书房的正中间,摆着一个锦木长盒,足有三寸方圆大小。 他走到桌前,打开木盒,显露出了一枚似是充斥无尽朝阳之气的光团。 那光团内,有诸多人影变化,或刀枪棍棒、或拳掌脚爪。 仿佛有一颗燃烧的太阳,从海平面跃然而起。 苦海无涯,唯我可渡! 这便是那个自称长生的道人,赠予的一枚阳神之念。 “这就是阳神的力量…” 洪玄机看着这枚念头,眼中似是跨过了时光,望向了方才那从虚空之巅垂落而来的巨指。 那前七息时,他正在书房,并凭借着这枚念头,观到了一切。 无可抵挡、无能为力。 即便他自诩能镇压世间一切敌手,即便他杀得云蒙不敢动乱一分,但面对的那股力量,已不再是人间之景。 若世间是一座无有边际的苦海,众生皆只能在海里饱受消磨,那么阳神,便是从海里跃起的人。 跃出海面,不受诸多业果之苦,虽不敢言苦海皆渡,但已然与芸芸众生区分开来。 云泥之隔,便是如此。 那一瞬间,洪玄机甚至有些自嘲。 在这种力量之下,他与凡人,又有何干? 但令他远远没有想到的是,第七息之末、第八息之前,那个自称太上道李虎的男人,忽而出现。 凌空一斩,破灭大千。 海中的凡人,竟挡下了海面上的阳神,并将其击退,乃至击伤! 这是何等力量?又是何等手段!? “枉我自诩执掌诸天生死轮转,那一剑,却真让世人,不敢称神。” 洪玄机脑海中急速演化着李虎的那一式天道封魔剑,但无论如何思索、如何变化,依旧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解之法。 甚至,连抵挡之法,他也无法找到! 即便穿上大乾宝库里的皇天始龙甲,即便手持盘皇生灵剑,即便修为增至人仙千变万化,都不敢说能接的下! “太上道…” 洪玄机沉坐一个时辰,终于放下了思绪。 李虎虽逆斩阳神一指,放眼大千近乎无可披靡,但其之上,却还有一人。 他有信心将修为增至巅峰,去尝试破开李虎的那一剑。 他亦是有信心冲击肉身粉碎真空,乃至灭杀阳神也非是虚言。 但对于那一人,他却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对战之念。 只因,那是道主! 渐渐地,他又想起了当年赵舟给他看到的未来之景。 那一幕幕未来变化,一重重光暗之影,终是彻底消泯,再无痕迹。 他收起一切思绪,看着桌前的这枚阳神念头,忽而一笑: “乱我心神,不足道尔。” 嘎吱! 沉重的木盒,轰然闭合。 诸多武道意志凝练的虚影,被关入了沉寂之地,再无分毫波动之意。 他之武道,亦不需要任何外物。 咚咚咚咚! 霎时之间,洪玄机的肉身开始衍生出一团团洪流般的气浪,似是身体里的枷锁彻底打开,血髓忽地咆哮了起来。 他久困于武圣巅峰的修为,终是在这一日之内,破入了人仙! 并且这一步踏出,似是厚积薄发一般,朝着人仙之路,坚定踏去! …… 起源之地,彼岸金桥。 棋盘分化,两人对立。 高古清远的长生大帝,一手捏白棋、一手捏黑棋,近乎同时并指而落,下在了棋盘之上。 他眼眸中带着一缕悠远,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虚无之间,并无风声,只有悠悠河水,回转无尽。 这是起源之河流,亦是诸多阳神眼中的苦海。 这座代表着跨入彼岸的金桥,便是渡过苦海的船筏,纪元生灭,亦能不灭。 可未至阳神,不可登船。 桥本渡人渡物渡众生,却因有了限制,显得有些高高在上。 “哗啦啦!” 河流水滴的流淌撞击之声,越来越清脆空灵、悠扬婉转,仿佛代表着路的尽头,即将到达。 这些声响,在人世间便称作大道天音,即便九劫强者闻之,亦是能颇有增益。 可就在此时,一声轻响,忽而腾起。 咔嚓。 那十息之前、被长生大帝落下棋盘的黑白棋子,突然裂开了。 整个悠扬无尽的轻灵之音,便因这一声响动,乱了旋律。 苦海之上,突然起了一丝淡金色的光芒。 细看下去,仿佛是一张微微显露的网,正在从远海之端,跨越而来。 “棋子若碎,当之如何?” 就在这时,长生大帝突然一愣。 他看向身前那自从落座之后、便再未开口的段真,眼中露出一丝落寞。 这一番手段之下,段真终于睁开了眼,并朝他问出了一句追心之言。 棋子若碎,当之如何? 长生大帝看着段真眸中的幽深,乃至周身愈发朦胧不定的气息,忽而一叹: “棋子已碎,当由段道主落子。” 他这一明一暗的两子,接而被破,并且仅在同时之间。 加上提出下棋论道的是他,欲要掀棋盘、不要面皮的也是他。 无论如何,都落了下成。 更何况,他就连掀棋盘,都没能掀得起来。 “众生入彼岸,已是定局。大帝以为,我该下何处?” 段真闻言,不置可否。 如果长生大帝一子一落,那么胜负尤未可知。 可惜对方知道耗不过自己,只得做出这等举动。 但对方没有想到,人世间尚有一人,可以剑荡八方、力挽天倾。 而且洪府父子,也因为种种变数之下,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如此一来,这局棋下与不下,已经没了意义。 “段道主自处即可。” 长生大帝微微摇头,语气中再增一丝落寞。 他像是忽然间苍老了十万年,这道阳神级别的投影留驻,也显得有些虚幻朦胧了。 “好,那我便落此处。” 段真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凡有道、必有争,既然输了一步,便怨不得任何人。 他轻轻挥手,将白棋执于食指与中指之间,成落子之势。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落子生根,横落棋面。 星斗罗列的棋盘之中,忽而显化出了一团混沌朦胧之色,仿佛有什么奇异之事正在发生。 而长生大帝落寞的神色,也因段真的这一落子,忽而变化。 棋之一道,合围是为劫,成劫者,可提对手之子。 常人化劫,极难造就。 因为无论对弈双方,皆是分毫必争,不可能让对手产生机会。 无形硝烟,稍有疏忽,便难挽颓败之势。 可此时的棋盘上,竟然倏地出现了四道无有止境的循环之劫,直直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牢, 将整个棋面化为了不生不灭的往复之景! 那一颗颗黑白交割的棋子,便如同那众生之网里的淡金神光,仿佛要走到时间的终末! “一子落下,四劫循环。段道主好手段!好算力!好神通!” 长生大帝眼帘都止不住露出一丝惊异,棋力即算力,亦是代表着一个人的神魂修为与念头强弱。 这一子落下,竟然硬生生将棋盘化为四劫循环,永远无尽地流转,简直让他有一种难忍赞美之意。 何谓四劫? 一局棋内,同时出现四道循环往复之劫,双方在此局面便再无任何可圈可点之落子,无论如何,仅能判为和! 非是胜,非是负,而是和! 段真一子落下,竟然没有直接胜过他这必输之景,而是硬生生将棋局化为了和棋! 此时整个棋盘之上,仿佛在朝着无限之路而上旋,看不到尽头、亦看不到终始。 明明可以直接赢他,但却硬要化为和棋,给他留下一丝脸面! 这是何等的大气魄?何等的大胸怀? 一时间,长生大帝想着方才自身不要面皮的做法,又看着段真这番给自己留足颜面的行为。 忽然不可避免的心神摇曳,脸上竟有些挂不住。 “大帝以为如何?” 落下一子后,段真没有在意长生大帝的稍稍失态,而是随口一问。 但长生大帝却突然站起身来,朝着他行了一个道门之礼,并郑重道: “十万年来,百世轮回,今日方知众生之意是为和。长生在此,谢过段道主。” 这一礼很古老,许是太古年间礼法未出的仪式,长生大帝行的很认真,也很真切。 这一手和棋之行,让他心服口服了。 段真轻轻点头,没有多言,只是淡金之网化为的众生之念,又再度快了几成。 他亦是站起身来,却转了过去,道: “众生虽为和,但亦要求个念头通达,还请大帝接下一刀。” “接下一刀?” 长生大帝见段真起身,正欲再言,便听到了这一句没有太多情感的话语。 他微微一愣,便察觉到一缕毫不掩饰的凶邪魔意,正从极遥远处的大千虚空中腾跃而升,快到难以想象,汹涌到不可阻止! 轰轰轰轰! 苦海之水,仿佛被一道呼天啸地的狂风,冲上了虚空尽头,化为了一团团千丈、万丈、万万丈的巨型龙卷旋涡,嘶吼无尽! 长生大帝只来得及微微抬手,便看到了一尊与段真一模一样、仅是头生双角的男子,凭空横刀、斩在了身前。 “老匹夫,隔着七八个境界对一个刚成鬼仙的小辈出手,面皮挺厚啊?!” 这尊头生双角的男子,忽而出语嚣烈,气焰如魔炎,冲的长生大帝再次愣神。 他扭了扭头,看着踏步远去的段真,又看了看面前这个头生双角的男人,一时不知究竟该如何开口。 “段道主…你这是…何意?” 这头生双角的男人甫一出现,长生大帝就看出了这是那把万法万念大邪王,乃段真三百余年前所炼制的神器之王。 可此时此刻,本尊就在当面,却弄出一把武器来跟他说话,又是何意? “大邪王承载过多众生之恶,已有灵性。此番无处宣泄,还望大帝见谅。” 段真依旧没有回头,就这么一步步远去。 仿佛,这即将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联系。 是大邪王要打你,与我段真何干? “这…” “休要多言!” 长生大帝还要开口,便见得人形大邪王猛然跨步,那连时光之沙石都难以消磨的双手,倏地抬起。 轰轰轰轰! 混乱光影腾跃悬空,化为一幕幕漆黑到沉重的死寂,将整个轻灵的苦海污染迷失。 而人形大邪王双手抓着头顶的双角,陡然一扯! 撕拉! 那象征着恶念之汇集的源头,那映照着众生心灵深处邪恶的根源,骤然扯落! 双角化形,一把周身透着残忍、毁灭之意的魔性长刀,从趟着血浪的嘶吼轰鸣中、衍生而来! 长生大帝见到此幕,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这一刻,他这道阳神级别的投影之躯,竟然感受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威胁!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仅是一把属于段真的武器,竟然都有着不逊色于阳神层次的力量! 而这一瞬间,段真的身影,已经彻底离开了彼岸金桥,走向了人世。 撕拉! 也就在这一刹那,覆灭天光的刀影,倏地斩落! 四阶循环是为和,邪王横刀斩长生! …… 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