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周延儒的起复,吴昌时在北京四处活动。他在行人司做个正九品的闲官儿,遇到颁行诏敕、册封宗藩、慰问、祭祀、出使藩夷等事,朝廷派行人前往或参加,实在沒有多大出息。吴昌时不甘心如此湮沒无闻,但自己一个微末的小官,不用说肩负着起复故相的重任,就是向上升迁,必要结交强援才行,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沒有内援,诸事都要落空。好在董廷献那里有的是银子,以此來攀附宫掖、结交大珰、勾通厂卫,不愁开辟不通一条道路。他按着节气时令,定期给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东厂提督曹化淳送银子,唐之征、王之心两个大太监也有一份。但王德化等人囿于朝廷旧制,不敢轻易过问政事,只能等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地向皇上进言,因此周延儒起复的事一直沒有什么头绪。年关前,收到了张溥派人送來的密信,催问事情进展得如何,他淡然笑笑,心里也沒多少底,不打算回信,只说了一句,还要等待时机。话一出口,感到实在缺少豪气,便提笔写了八个大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用手撕碎了,混入來人的棉袍之中,嘱咐带与张溥,回去再以蓑衣裱法还原。送走了來人,他心绪烦乱,盯着张溥的題诗。 张溥的诗是专门題赠吴昌时的,《寄吴來之》:红叶从风溯远堤,春回烟阁静香提。素心道路难为说,好事云屏待子題。一诺久知千古重,三秋自此两峰齐。平章梅雪看君子,赋有金声报紫霓。吴昌时看了多时,心里埋怨道:我比你们还急呢!正在愁闷,外甥王陛彦來拜,他猜测是來借银子过年的。王陛彦虽是内阁中书,终日与阁臣们厮见,知道不少机密大事,但俸银极低,不够用度,时常过來讨要借取。吴昌时本來不胜其烦,但内阁中书多少漏几句口风,那几两银子也就值了。果然,王陛彦坐了,并未像往常那样开口借银子,却扯及戚畹捐助之事,神情有些诡秘地说道:“皇五子慈焕突然生了一种怪病,好似孝定太后鬼魂附体一般,口口声声劝说皇上不要薄待外戚勋旧。” “竟有这等事?”吴昌时似是极有兴趣,其实并不动心,闭目敷衍,诱他多透些消息。 “可惜武清侯命相不好,注定躲不过此劫难。他听说田贵妃只说了一句求情的话就谪居启祥宫,十分惊骇,登时绝望,昨日夜里在北镇抚司诏狱吞金自尽了。” 吴昌时睁眼道:“他此举是在愚蠢得很呐!必会惹出无穷的祸患。” “可不是么!皇上闻知李国瑞自尽,又怒又悔,赶到奉先殿跪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焚香祈祷,以求鉴谅。其实皇上心中却暗恨李国瑞不识时务,竟敢以死抗争,舍命不舍财,不知悔改。他是一了百了了,但将皇上置于何地,岂非有损皇上圣德?听说皇上又改了主意,打算李国瑞的儿子下狱,继续严追,查封家产!” “他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一个失势的外戚,还敢向皇上较真儿,真是可笑!”吴昌时摇摇头。他來京之前,本想着攀附上田贵妃,请她在皇上跟前多替周延儒说说话,但她自己谪居启祥宫,自顾尚且不暇,恐怕沒心思管别人的事了。不由地脱口叹息道:“真是难哪……” 王陛彦只道他是说崇祯进退两难,附和道:“可不是嘛!眼看成了僵局,皇上只好咬牙发狠地追比下去,不然何以树威?” “宫里内帑多的是,皇上何必求人?” “皇上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他将内帑看作祖宗的基业,再多也不忍动用。倘若连这些帑银使用光了,他想做个守成之君都不行了,还说得上什么做中兴英主?因此,阁老们甫一提出向戚畹捐助,皇上即刻点了头。”王陛彦往前靠了靠身子,低声道:“听说皇上对首揆颇多不满,有意要换人了。”脸上颇有得色。 “他给皇上出了借银子的下策,使皇上进退维谷,恩宠衰减也属自然。” 王陛彦笑道:“舅舅呀!你不知道其中的内情,实话说与你吧!命戚畹捐助其实是薛阁老的主意,张至发那个老糊涂怎么想得出來?皇上正是因他身居首揆,遇事沒有主张,才有意换人呢!” “换哪个,杨文弱么?” “皇上虽说十分倚重他,但却不会教他做首揆。” “是何道理?” “若是太平年景,皇上必会用杨文弱。但如今干戈四起,皇上将兵部看得比什么时候都重,阁臣之中论干练知兵,无出其右。杨文弱做了首揆,依照旧例,便会改为掌管吏部,皇上怎么放得了心?为江山社稷着想,只好委屈他了。” “这么说薛阁老要……” 王陛彦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一一排在吴昌时面前,得意道:“嘻嘻……舅舅说得极是。转眼就要京察考选了,朝臣们都知道薛阁老待我似儿子一般,纷纷求我多多美言。才有一丝风声,薛阁老还沒做首揆,我就收了上千两的银子。唉!我可再也不用过那清苦贫穷的日子喽!”说着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推给吴昌时道:“前几年,老是空着两手往舅舅这里跑,讨饭花子似的,想來教人活活愧煞!如今好了,我也有银子孝敬您老人家了。” 吴昌时知道外甥时來运转了,用手指捻着银票,也赔笑道:“我与你娘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只要你能出人头地,光大门楣,我是喜不自禁呐!这银子你拿回去,也该换换宅子,接我姐姐到京城來纳几天福了。”他起身从书橱内拿出两张银票,递给王陛彦道:“今后你自与先前不同了,往來应酬的事多了,手头不可少了银子。这一千两银子你且拿去,这五千两送与薛阁老,也好谋个大大的前程。” “这、这怎好再要舅舅的银子?” 吴昌时叹气道:“看着你出息了,舅舅也欢喜也惭愧,多年在功名路上奔走,如今还是个小小的行人,品级低微,毫无权势,饱受了他人多少冷眼?不久就要京察了,舅舅也想挪个地方。你是薛阁老的心腹,替舅舅说上几句话,总归是有用的。” 王陛彦揶揄道:“哎呀!似舅舅这般有个闲差,又不缺银子使,快活得神仙一般,何必惹那些红尘?” 吴昌时苦笑道:“你哪里知道舅舅的苦楚?这个沒什么品级的小官,只不过聊胜于平头百姓罢了,但若论起给人冷眼相待,还不如林下优游得好呢!再说,你看着舅舅大把地使银子,眉头不皱一下,其实不过硬撑而已,在老家南湖上建那座园子花了不少银子,平常的费用也要许多,再这样下去,只好像武清侯那样标价卖与他人了。” 王陛彦眼前浮现出一幅清丽的图画,面对鸳湖,北依城壕;楼台亭榭,假山峭削;陂塘曲径,烟雨迷蒙;池中荷花,岸边杨柳;青松苍翠,秋枫红醉;名士徜徉,佳人流连;风光旖旎,景物绝佳……这就是吴昌时在鸳鸯湖边仿照京城米氏勺园而建的另一座勺园。是呀!偌大的园子单说洒扫修葺,就是不少的银子。他小心地问道:“舅舅想谋个什么差事?” “一有油水可捞,二有人仰我鼻息。” 王陛彦暗嘲他不知足,嘟囔道:“那只有入阁拜相了。” 吴昌时心知此一时彼一时,不敢端出长辈的架子,竟不以为忤,摇手道:“入阁拜相有什么好处?看着位尊权重,其实不如各部的郎官主事自在。我沒有别的痴想,只要到吏部做个吏科给事中,就知足了。” 吏部是六部之首,职掌天下官员的除授、调任、升迁、降职和罢免,炙手可热。吏科给事中虽只是从七品,却是“言官”和侍从之臣,不但有监督吏部之责,且对朝政也可进谏评说,为朝廷所重视,自然少不了纳贿、敲诈、勒索的机会,前程也宽,有了这样的职位,算是在京城站稳了脚跟。王陛彦暗自赞佩舅舅的老辣,拍胸脯说:“此事尽管放心,这是薛阁老一句话的事,包在外甥身上了。” 吴昌时心头欢喜,嘴上却说:“事情若办不好,我可饶不了你!”看着王陛彦将银票揣入怀中,亲送他出门。 吴昌时一连几天都在密切关注着张至发的去留,静不下心來思谋周延儒起复之事,他甚至想好做了吏科给事中以后,下一步便要拜入薛国观门下,博取功名利禄,不必死心塌地替周延儒卖命,不知变通,一棵树上吊死。又过了两天,果然等到了张至发回家养病、薛国观升任首揆的消息,但接下來却等到了一个坏消息,京察完毕,他升任了礼部主事,并沒有如愿地得到吏部给事中的职位。礼部主事虽是正六品,但礼部是个冷衙门,而主事是堂官手下的部曹,沒有多少实权,反不如从七品的给事中受人重视。吴昌时愤懑不已,暗自怨恨薛国观,却也无可奈何,想将王陛彦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但王陛彦却躲着不见,他有气无处发泄,便独自到本司胡同寻欢解闷。 本司胡同俗讹称粉丝胡同,乃是教坊司所在地,与演乐胡同、勾栏胡同相邻,自元代起,一直聚集着许多男女艺人,笙歌喧嚣,歌舞终日。正德皇帝最喜欢热闹,嫌出宫看戏不方便,将许多艺人召入宫廷,这几个胡同日渐衰落,与周围的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一样,变成了卖笑寻欢的娼寮,加上宣武门以南大栅栏一带的陕西巷、百顺胡同、石头胡同、韩家潭、王寡妇斜街、万佛寺湾、大外郎营胡同和胭脂胡同等,一时京师欢场众多。只是去宣南的那些胡同多是商贾或贩夫走卒,本司胡同周围來的多是官吏、士子。 未时刚过,吴昌时走进本司胡同,选了楼门轩丽的一家进去,并沒人迎出高喊:“某姐有客了----”,进了厅堂,更觉得分外冷清,丝毫沒有秦淮河上“浆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的热闹景象。正在迟疑,一个提着水桶的小丫鬟出來,吃惊道:“老爷要找什么人?” 吴昌时几乎哑然失笑,暗忖:这是什么规矩?到青楼里來还要需动问找什么人,自然是找个粉头了,她这般多此一举,想必是尚未出道破瓜的幼雏儿。他登时大觉有趣,调笑道:“见了姐夫进來,却这等沒头沒脑地问话,可是要讨姐姐打了。” 不料小丫鬟冷笑道:“老爷要找乐子,可是走错地方了。” 吴昌时诧异道:“门上分明写着‘不夜宫’三个大字,必是取意于苏东坡诗句:‘风花竞入长春院,灯烛交辉不夜城’,怎么却说走错了地方?” “我劝你还是趁早走得好。”小丫鬟转身便走,吴昌时伸手拦了,不舍地问道:“为何要走?你们这儿的姑娘都是石女么?” 小丫鬟听他说得有些下流,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不争辩,闪开身子,低头快步上楼。楼上迎面下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衣着甚是整齐,到了吴昌时跟前,万福道:“客官还是听丫鬟的好,咱们不夜宫不接外客已有数年了。” “什么是外客?难道你家的姑娘都嫁人了不成?”吴昌时愤然作色。 “沒嫁人,却不能再接客了。” “嫌给的银子少么?”吴昌时摸出一张银票,递到那妇人手里。 妇人微微一瞥,随即还给他道:“用不了这许多,只是我家只剩一个女儿,已有人约了。” 吴昌时讥讽道:“一个女儿还要这么大的院子,当真是家有摇钱树了。” “也算够用度了。”妇人叹口气道:“这是我们母女的命,违拗不得。今日就是再多的银子,女儿也不会出來的。” 吴昌时隐隐觉察到妇人似有苦衷,不好追问,冷哼道:“好个金贵的女儿,还要指望着养老么?” 妇人正色道:“我好言劝你,客官却冷语相加,你自便吧!惹下什么祸事,也怨不到我头上。”说着朝楼上喊道:“小红,你姐姐沐浴可好了?” 那小丫鬟探身出來,应声道:“正在梳头呢!” “客人快要到了,快些吧!” 吴昌时不知是什么人物,听闻正德、天启两位皇帝时常微服出宫,到教坊司游乐,看这妇人和丫鬟如此的排场,难道是当今皇上要來?若自己有什么际遇,岂非分外之喜!他存了此心,便寻了个角落坐下静等。 不到半个时辰,却听门外一声高喊:“有客了。”东厂太监王之心摇摆着进來,径直上楼而去。吴昌时初时看见他,心头狂跳,但见他身后再无一人,才明白此处竟是王之心的私巢别院。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听到楼上传出铮铮淙淙的琴声,顷刻之间,满楼之中似是充满了风雾烟雨。吴昌时轻声上楼,恰遇小丫鬟端着茶盘进屋,将银票放到茶盘上,低声说道:“请代为通禀,吴昌时拜见王公公。” 小丫鬟一怔,脱口而出道:“原來你认识公公?”不待他应答,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不多时,出來招手道:“教你进去呢!” 吴昌时进屋见了礼,王之心招呼他坐下吃茶听琴。吴昌时这才看清弹琴的是位年纪二九上下的姑娘,貌美绝伦,举止娴静,十指飞动,端坐奏曲。他静心一听,知道弹的是《昭君怨》:“万里边城远,千山行路难。举头惟见月,何处是长安。汉庭无大议,戎虏几先和。莫羡倾城色,昭君恨最多。” 香雾缭绕,琴音幽怨,吴昌时自悲不遇,同病相怜,竟有了泣下沾襟之感。王之心见他听得入神,等曲子终了,笑问道:“弹奏得如何?” 吴昌时翘指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公公果然好眼力,也好艳福!” “哈哈哈……算你识货。她深得妙手梁三姑的嫡传,自然是非同凡响了。” “梁三姑可是正德时教坊中的高才,姑娘这么年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