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一怔,随即道:“桀纣之君,其臣虽贤如比干犹然剖腹挖心,想要全尸尚且不能,如今臣与比干相差甚远,不是还侍立在朝堂,毫发无伤么?不必臣言,皇上是怎样的君主大小臣工已然明白。”众人听他面谀皇上,暗觉无耻之尤,但听他言辞不穷,却禁不住各自在心头喝彩。 曹于汴拊掌道:“刘御史果然高才,不过有一部书不知看过沒有?” “书有未曾经我眼,我沒读过的书想必不少。曹大人所言是哪一部?” “唐人赵蕤曾著一部《长短经》,可曾寓目?” 刘玉摇头,心下暗忖他用意何在?曹于汴道:“我倒是读得熟了,不妨念一段你听。书里有《臣行》一篇,论如何做臣子:‘中实险?,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又心嫉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彰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后害,如此者,谀臣也。’按此书所言奸臣谀臣的行径,竟与你方才的言论相仿佛。或许我记得不牢,有讹误之处,下朝后我教家奴送一部到府上,你可自观自省。” 刘玉面皮红白了一阵,干笑道:“嘿嘿,若我是奸臣谀臣,那大人将皇上置于何地?” 众人听他将自己与皇上夹杂在一处,暗骂他歹毒无耻,也为曹于汴担心,曹于汴并不急于辩驳,只淡淡地说:“自古圣君也不乏奸谀之臣。”刘玉登时哑然。 崇祯见他们饶舌不止,相互究诘,暗觉耐烦不得,便道:“事情已然剖析明白,多议无益。李标,下去拟了旨朕看!” 李标踌躇道:“此事尚有可疑,容当细访深查。” “不必了。先将他二人革职候勘,许他俩上折子谢罪辩说,刑部会同吏部上个条陈,再廷议如何处置。” 王永光请旨道:“皇上,此事是尚宽还是当严?” 崇祯横了他一眼,不悦道:“你们斟酌。起去吧!”众人叩头出殿。 刘鸿训出了乾清门,万念俱灰,一眼瞧见两旁那十口鎏金大铜缸,近午的日头曝晒下,金光闪闪,映照在宫墙上竟是一片血红,疾步上前,迎头撞去,不等众人呼喊之声落地,乾清门的侍卫早已死死将他抱住。刘鸿训求死不能,急得跺脚大哭,跪在门侧再不起來。侍卫飞报入殿,崇祯又添了几分怒气,暗忖:朕不是不想用你,只是你树敌太多,多少人想与你为难作对,朕压下了不少,也该疏解疏解了,不然处处掣肘,你不好替朕做事,朕也举步艰难,顾江山、朝廷、群臣,就顾不得你了。命王承恩道:“你去打发他出宫。” “万岁爷,是拖还是打?”王承恩伸手扶他离了御座。崇祯见他说得唐突,暗觉好笑,脸上也有了笑容,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便可打发了。你去说给他,朕是在冲龄,可有志不在年高,神宗爷十岁登极践祚,不也做了四十几年的太平皇帝?朕明白他冤枉,却不必自家还寻死觅活的,争什么‘尸谏’的美名,单就这一节就是死罪。要想死还不容易?不用朕成全他,想要他死的人多了,放他回老家,那些山东阉党哪个不对他恨入骨髓?回去就清静得了吗?” 王承恩答应一声,便急着转身,崇祯却将他喊住道:“传口谕给李标,刘鸿训落职谪戍山西代州边地,好歹给他个善终。王在晋仍坐削籍,张庆臻罚俸三年。刘玉、张鼎延、王道等各增秩一级。” 天启七年十二月枚卜大典,阁臣增至九位,最为繁盛,转眼不到一年光景,又剩了李标、钱龙锡、周道登三人,终日忙乱,无奈阁务繁多实在不堪其负,支撑了不到两个多月,三人联名上了请增阁臣的疏本。崇祯也有此意,阁臣只有三人,周道登又才不堪用,几次下诏督促韩?來京,前几日才起程,山西到京师千里之遥,他又花甲年纪老迈了,快了也要一个多月。上次枚卜实非得己,也颇令人失望,可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崇祯一连苦思了数日,翻检了前代有名的选拔人才故事,都不切实用,只得依然命吏部会推,呈入御定。诏书颁下,不过半个时辰便已传开,九卿科道有资历入阁拜相的无不跃跃欲试,其余大小官吏押宝似地上下奔忙。 东四牌楼的十字路口有一处三间门面的小店,并不扎眼。天色已暗,一个人影摸黑來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一会儿,屋内才传出人声,“谁呀!早已打烊了,打酒天明再來。”门外的人并不死心,连敲了四下,屋内微有脚步声,有人到了门边张望,外面夜色渐浓,隐约只见到一个便装的人影,面目难以看得真切,低声吟道:“欲为圣明除弊事。”门外接道:“肯将衰朽惜残年。”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那人闪身进去。 “夫子,你老人家如何又來了?”围坐在一起的四个人急忙起身迎上來,一个面目微黑多须的汉子神色最是恭敬,将他身上的风衣风帽接了,乍惊又喜。 那人点头道:“你们都在呀!式耜,皇上诏命会推阁臣,正是为国出力一展抱负之秋,此事关系我东林兴旺大计,我钱谦益既早已托身东林,怎好不來?只是这个地方当真难找得紧。” 那汉子姓瞿名式耜,乃是钱谦益的门人,刚刚到京任户科给事中,其他三人是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御史房可壮与毛九华,各自见礼落了座。瞿式耜道:“今日厂卫四出,大小九卿的府门周围多有窥伺,弟子不敢大意。怎么,夫子一人來的?这大黑的天儿,夫子肩负东林振兴重任,如何孤身犯险?” “我怕带人出來反不机密。前几日刘长山一案实在教人心惊,刘相获罪名为失察,其实据宫里说是获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谁会想到那身边的书僮竟会是东厂的番子?不可不防呀!如今人人自危,除了你们四个,我也不敢说还有几人可信。”钱谦益坐下长叹一声,似是心有余悸。 瞿式耜道:“此处原是个茶叶店,弟子新近盘下改作了酒肆,取名大酒缸,不想招摇,只图个说话方便,酒肆的掌柜与小二都是弟子从家乡招來的,夫子大可放心。” 钱谦益四下一看,店铺十分简陋,一个柜台摆着几个小酒坛,上写财源茂盛四个黑字,旁边红铜盘子里放着大小不一的竹筒酒提子与一个酒漏子,地上稀稀落落地布阵似的立着七八个大酒缸,盖着厚厚的红漆木盖。收眼看身边围坐的竟也是个酒缸,一小半在地里埋了,露出两尺多高,红漆木盖上摆着油炸花生、拌豆腐丝、咸鸭蛋、芥末墩儿、玫瑰枣、辣白菜几样小菜,还有一壶黄酒。瞿式耜面色一赧道:“不知夫子光降,弟子打发掌柜的与伙计睡了,不然将他们喊起來,再做些可口的?” 钱谦益摇手道:“不必了。今日共谋大事,不在吃喝。你们议得如何了?” 章允儒道:“我四人只是胡乱议论了,牧老既來了,大主意还是你拿,我们三个为王前驱就是了。” 钱谦益道:“当年泾阳先生有一名联曾高悬东林书院,想必你们都知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何等胸怀!天降大任,凡我东林一脉同气连枝,戮力王事,上承孔孟,下启后学,不可自己轻贱了,如今百废待兴,天下事舍我其谁?自魏逆擅权,戕我东林,毁我书院,东林日渐式微。”说到此处,他不胜悲愤,捻着胡须,面色沉郁。片刻,才拱手道:“当今皇上诛灭阉党,为我东林诸公平冤昭雪,我辈得以回朝任职,正可乘机东山再起,恢复东林当年之盛。如今阁臣李标、钱龙锡还有即将到京的韩?虽说与我东林颇为友善,但终属外围,七卿之中也仅有一人。若要张大东林,必要有人入阁拜相,再寻机援引众多党人执掌部院,同气相应,戮力王事,不愁朝廷清明。只是此次会推极为要紧,关系东林复兴,不可出什么纰漏。” 房可壮道:“魏逆乱政,东林人才凋零,有资历会推的屈指难数,牧老声望素重,名垂朝野,无人可及,但若牧老一人入阁,东林仍嫌势孤,勃兴怕是艰难,只得缓图了。” 钱谦益道:“还有两人资历更深,参与会推不难。” “老师明言。”瞿式耜将杯中酒一口干了,雄心大起。 钱谦益拱手道:“一个是我的座师总宪曹自梁夫子,另一个是故大宗伯孙慎行,都是东林名宿,声望资历朝野沒有几人匹敌。” 毛九华道:“皇上登极以來,数次下旨严惩阉党,逆案却迟迟难定,还是阉党势大,正气难扬。此次会推可多举荐些遭阉党迫害的君子入阁,何愁东林日后不倡!” 章允儒忧虑道:“话虽不错,可是如今王永光掌吏部,此人与阉党往來甚密,举荐什么人也逃不过他的耳目,他若能容忍我东林自然是好,若有意为难,当真棘手呀!” 钱谦益道:“这倒不怕。如今阉党失势,他避之犹恐不及,想必会借此洗脱干系,以示清白也未可知,不然岂非自认了阉党?他断不会那般呆傻的。” 瞿式耜昂然道:“夫子说得有理,他若胆敢横加阻拦,弟子便要当廷弹劾,将新旧账一齐算算。” 钱谦益笑道:“你來京时日不多,所有建白多合皇上心意,名头响亮得很了,权贵们都怕你这张嘴,更怕你泼天的胆子呢!只是王有孚自恃权重,未必就怕了你。倘若他一意孤行,怕会对东林不利。” 毛九华道:“那可反其道而行之,打不行就拉么?” 瞿式耜正色道:“王永光是何许人,式耜怎堪自污名节,与他为伍?” 毛九华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于东林有益,暂时委屈一下何妨?” 瞿式耜起身道:“此话已是坠了东林的名声,若与阉党往來,东林前辈的血岂非白流了。” 房可壮拉他坐了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必拘泥,慢慢细论。” 钱谦益轻咳一声,看看四人,将目光落在瞿式耜脸上,叹道:“名节一事最为害人,名节看得重了,身体须发便看得轻了……” 瞿式耜不待他说完,问道:“义利之辩,自圣人发起已历千余年,夫子博闻强识,自当详知。弟子失礼抢了话头,并非不愿聆听老师教诲,只是怕老师事关紧要,一时心焦糊涂了。” 钱谦益面皮微红,嘿然笑道:“式耜,当仁不让于师,你庶几可以当之。我所说名节害人乃是权衡之言,不是一概而论。人生在世,若不讲名节与禽兽何异?只是名节不可拘泥,不可食古不化,只求虚名而误了实效。大丈夫一生横行天地,心雄万夫,靠的是经世济用之学,不是空谈心性,执着虚妄,若勘不破这一关,终会中了王阳明的流毒。在此紧要关口,非坐而论道之时,妄生争执,于会推于东林何益?” 瞿式耜低头道:“夫子教训的是。”又在毛九华手弯儿处轻轻一拍道:“还请见谅。” 毛九华道:“小弟省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岂是你我兄弟所为?” 五人之中,章允儒年纪居次,忙含糊道:“还是先议一下谁是敌手,不可一味乐观,知彼知己,心里有数才好。” 房可壮道:“复兴东林难以一蹴而就,也不当有此念头。会推人选不可单以东林好恶为准,取舍要有容人的胸襟,不然东林本來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都在盯着,树敌过多,决非东林之福。依我來看,如今礼部侍郎周延儒圣眷正隆,皇上接连召他入宫密奏,商议给饷事,当在会推之列。” 瞿式耜锁眉道:“周延儒与夫子同为礼部侍郎,断无一部并取两阁臣之理。我担心一旦同时列名,皇上既有所属意于他,必蒙点中,如此夫子入阁就艰难了。” 钱谦益愤然作色道:“周延儒柔佞媚上,素无节操,庸驽无材,本性贪婪,只是长了一副好皮囊,我还齿于与他一同入阁。” 房可壮道:“牧老,周延儒尚无大恶,我与此人來往不多,但他与我东林还算友善,常与姚希孟、罗喻义交游,量不是什么小人,也不是我东林冤家对头。不知其人看其交友嘛!说不得两人一齐点中了,何必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将他推到别人的怀里?” 瞿式耜道:“对东林而言,周延儒决难与夫子同语,为了东林复兴,顾不得得罪他了。再说周延儒资历尚浅,朝野沒甚声望,即是廷臣会推,自然与圣眷无关,不必妄揣圣衷,自我掣肘。” 钱谦益起身负手踱步道:“式耜说得好!大凡临事切忌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如何决断?会推一事犹如破釜沉舟,惟有前进而已。我这里拟了一个名单,你们看看如何?” 四人齐围过來细看,见上面蝇头小楷写了几人的名字:成基命、孙慎行、曹于汴、钱谦益、李腾芳、何如宠、罗喻义、毕自严、乔允升、张凤翔,都是极有名望的高官。章允儒抢先道:“牧老将孙闻斯、曹自梁两位前辈放在前面以示尊师之意,固然是美德,但此事关系重大,矫情不得。孙、曹年过花甲,气血已衰,怕是不复有当年之勇。牧老不到天命,正是大展鸿图的年纪,不可过分谦让了。愚意以为牧老当列第二。” 房可壮点头道:“第二最好。如此前有成基命,不致太过招摇,引人注目,又压了后面数人,可算左右逢源,可进可退。” 瞿式耜道:“六部司宪除兵部王在晋落职阙如,只剩了王永光不在其列,此事怕他难以相与了。不如将他一并列上,不然名单还有经他手,岂是我辈定则定矣的事?” 钱谦益道:“王有孚已六十八岁了,年近望七,行将致仕归养残年,皇上必不会点中他的。” “话虽如此,何妨送个顺水人情。九华方才所说反其道而行之,弟子领会了。会推名单必经王永光手,才可上达天听,既不可绕开他,便要欲打还拉才好。”瞿式耜胸有成竹,仿佛手捏的不是酒杯而是王永光一般。 章允儒道:“近日风闻王永光回府后杜门不出,决意仕宦,连上疏本,有归林下之志,若皇上准其所请,我们岂非白费了心神?” 瞿式耜道:“这倒不难,我明日上本保奏他会推后再致仕便了。”众人听他说得容易,心下狐疑,暗觉他话说得太满,拘于情面不好直言。瞿式耜见众人不语,忙辩说道:“此次会推皇上看得极重,自然怕不得其人,都因会推难以公正。如今王永光行将致仕,自然更为超脱,换了他人或许会身陷其中,遑论主持?诸位说此言可否打动皇上?” 钱谦益赞道:“式耜此论出人意表,当有奇效。王有孚那里就交与你游说了。” 瞿式耜敛了笑容,正色道:“定不辱命。教周延儒不入会推之列不难,只是他圣眷正隆,若背后使什么手段,倒也不可小觑。” “你的意思是……”钱谦益取了一块散碎的银子放在木盖上。 “不错,怕是要破费一些。堵住王永光的嘴加上宫里走动,弟子想來不可少于这个数。”瞿式耜竖出食指。 房可壮惊问道:“一万两?”暗想:这可是我一辈子也挣不出的钱财。不料,瞿式耜鼻子里哼了一声,竟似有几分不屑地说:“一万两哪里够?你做了这些年的京官当真不晓行情,一万两如何出得去手?我说的是十万两。” 房可壮看看众人,不禁暗自咋舌。章允儒、毛九华二人也变了脸色,几乎同声问道:“你说得轻巧,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银子來?”钱谦益摆手道:“你们不必着慌,只管去活动,银子一事好说,我先给你二十万两,够不够?” “够了。只是教夫子费钞,弟子实在惭愧。他日东林复兴,夫子功莫大焉!”瞿式耜噙着泪,取笔低头誊录名单。 钱谦益一笑,豪迈道:“真有那一天,你们也全都是功臣呐!” 三人逊谢道:“夫子舍得家财,我们出些力气也是应该的。”此时,瞿式耜已将名单写好,用嘴吹干,折得一寸见方大小,弯腰脱了靴子,将靴底撕裂一个小口,放入名单,用手捏捏,又穿在脚上,对着钱谦益赔罪道:“弟子将老师名讳放在靴中,太过得罪。但厂卫侦缉得极严,只得权变,以免误事。” 钱谦益道:“情非得己,本该如此机密。”略一停顿,问道:“什么时辰了?” 瞿式耜道:“已过二更了。” 钱谦益起身取了风衣风帽,穿戴道:“将要净街了。各自散去吧!” “夫子且慢。”瞿式耜走到旁边的酒缸,掀起红漆木盖,舀了满满一瓢酒过來,依次在众人身上胡乱浇洒,口中连称得罪道:“这才像吃了酒的,免得被人看见起疑。”众人见他一个粗壮的汉子,却心细如发,各自赞佩。 钱谦益出门轻声道:“式耜,你要小心!银子只管用,我家里还存着毛文龙历年送的二十多万两,不够我再筹措。到时教他还便了。” “夫子静候佳音。恕弟子不远送了。”瞿式耜对着众人躬身一揖,亲将店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