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首谦青衣束发,昂首挺胸步下生风,精神矍铄意气风发。他在议贤馆纵论国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也有几年光景,磨砺这么些年,这种场合也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四人一前一后来到大殿中央,三老先行落座,恭首谦面向三老躬身深施一礼,而后走上站台。 此时现场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齐齐落向这个年纪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 有人羡慕,羡慕恭首谦年纪轻轻便得宰相赏识,有人嫉妒,嫉妒为何年纪轻轻一帆风顺,自己儿立之年还是一事无成。许多甚至三十、四十的大龄青年为博赏识,何止在这议贤馆住了三年五载,为了谋个好前程,许多人无不是极尽口舌卖弄才华。 恭首谦立在踏台上,向众人深施一礼,以表敬意。 “诸位,鄙人恭首谦,今日所论乃我王新政《推商税》之利害关系,在下所述一点拙见,不足之处还望各位不吝赐教,在下这里有礼了。” 恭首谦又行一礼,却不知什么时候,“天下公器”屏风上挂出两张巨幅文稿,内容正是《推商税》。 文稿用极大的字体写在草麻纸上,即便站在十五丈外也能看的清清楚。百里燕坐在角落,距离恭首谦站台虽远,这两副巨型文稿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恭首谦定了定神说道: “想必诸位皆有所耳闻,我王为革新税制剔除弊端,今日颁布《推商税》二十一款,于三日后陆续实施。众所周知,当下奸商当道世风日下,囤积居奇大发不义之财成风,以至百姓深陷水火,黎民置身藩篱,生计苦不堪言。 自世道有商以来,商者无不唯利是图利欲熏心,罔顾百姓生计,置国家于危难,一方商贾豪强更是极尽手段鱼肉百姓,无所不用其极。 险致大王新政《农桑令》功败垂成伤及国本,晋咸一战更是因商贾囤积稻谷,致使百姓食不果腹,大军无以为继,以至我军败于晋国,割地千里。这般奇耻大辱,无一不是奸商所为,若无奸商作祟,何至于战败。” 恭首谦措辞极具煽动性,他将三年前咸军的战败都归咎于粮草不济,而粮草不济的原因是奸商当道囤积居奇。 当然,他这话并没错,即便四年前发生了大旱,咸国的粮库本应该是充足的,但是为了推广《农桑令》,提高老百姓种地的积极性,当时公孙岳曾提议,应该开仓济民,让流民吃饱了肚子,才能有力气种地。 《农桑令》相较于已经实施了六百多年的《粮田令》,最大的进步在于鼓励农民开荒,并予以税赋的优惠和减免,但没有根本性的改变田地所有权属性,老百姓依然无法获得土地的终身产权和长期产权,仅仅是粮税有所减少。 为了鼓励开荒,公孙岳一方面开仓救济流民,一方面以补助现粮的方式,激励农民前往荒芜地区开荒。这样一来,本就不算宽裕的太仓粮库,粮食大量流出。 此后农民开荒成功,手中逐渐保有大量存粮。咸国为补太仓粮,公孙岳为合法收购老百姓自留粮,开始大量铸钱,通过高价收购的方式,将老百姓手中的粮食从新弄进国库。 老百姓手中有了钱,不可能全存在家里,多半要去买生活用品,诸如布匹、皮革、灯油、蜡烛、针线、菜刀、肉食等等等,一切国家无法垄断的生活物资。 钱一多,随之而来的是通货膨胀,当下生产力是有限的,局域范围之内的商品总量相对恒定,粮食和钱款的增加,并不会在短时内增加其他商品的供应。当钱大量增加,商家就得涨价。 同时头脑活络的人发现,粮价虽然是死的,非丰年多半不能擅自收购。但如果以货易货的方式,先抬高生活物资的价格,然后就能收购更多的定价粮。 朝廷为保证基本民生,风调雨顺情况下官价粮价价格较低,时下能够交易粮食无非四种途径。 其一,购买每人每日限量的官价粮。 其二,购买王公贵族士大夫出售的粮食,但价格相应的高于官价粮。 其三,大宗购买可以通过城内榷市或者单独设立的各处榷市,购买远远高于官价的粮食。 其四,丰年国库吃饱后,允许商人和王公贵族士大夫从农民手中以高于官价的价格收购粮食。同时允许商人出售这些粮食,而问题恰恰出在这上面。 由于开荒导致粮食比往年有所增加,《农桑令》推行后不久,公孙岳颁布了商人收粮的政令,以充实地方和私人粮库,其中贵族阶层也参与了粮食收购。 为应付粮食的增加和铜钱的不足,公孙岳开始铸钱,铸钱又导致物价上涨,此时正恰逢自由收粮的当口。 脑筋活络的商人发现官方定下的收购价是死的,具有保值功能,但是生活物资价格是浮动的,为了规避货币贬值带来的风险,生活物资的价格必然上浮。 有些商人为了囤积更多的粮食,想出了以易货交易的方式,用高价的生活物资,把老百姓手中的粮食收入自己手中,然后囤积起来。 按说这个逻辑并没问题,适当的铸钱确实可以刺激经济增长,至少在《农桑令》推行的头两年问题不大,但到了第三年,通货膨胀的问题突然严重起来。 公孙岳大量铸钱,导致商人手中铜钱积压,而货物的总量总体不变,略有增长的情况下,除了粮食以外,几乎所有物资价格无形中都被推升。起初以货易货的方式仅仅在极个别领域,随后在所有商品领域泛滥。 为保证自身利益,商人又用这些砸在自己手上的铜钱,通过各种渠道去买官价的平价粮。所谓官价粮,为了稳定人心,官价粮的价格往往波动较小,甚至几年才调整一次。当其他商品都在涨价,唯独粮食价格浮动却不是很大。 按律,官价粮每人每日定量定价购买,超量购买需要征收高额的购买税。 为了规避限量购买的门槛,商人发动亲朋好友,甚至花钱雇佣人前去购买官价粮。久而久之积少成多。一个人这么干,一万人都这么干,就是大山也能搬空了。 在粮食大量流出国库的同时,社会生产力和商品数量远远不及货币数量的膨胀速度,就此导致老百姓手中的自留粮再卖给国家后,钱发生了贬值,同样的资金买不到此前一样多的生活物资,如此又打击了老百姓的积极性。 老百姓得不到实惠,自然也打击了开荒的积极性,终于在《桑田令》颁布后的第四、第五、第六年,此前已经开成的荒地又荒了。 而公孙岳的开仓济民政策仍在执行,同时商人又通过粮市大肆购买平价官价粮,由此掏空了太仓存粮,更倒霉的是四年前恰逢百年不遇大旱,志国缺粮正紧。 前番为了赚取咸国的物资,志国将大量粮食通过商人运往咸国高价出售,就地购买志国所需物资运回志国,如此又加剧了咸国国内的物资价格。 当货币开始通胀,这一营销模式断裂,志国转而开始从咸国从商人的手中买回大量粮食,运回国内。之后恰逢大旱,公孙岳的《农桑令》就此流产 恭首谦将粮草不济归咎于奸商囤积居奇,并非没有依据,但只字不提公孙岳新政的重大弊端和漏洞,全然要商人背黑锅,也是毫无道理的泼脏水。 议贤馆听政论道的多半都是咸国读书人,甚至是希望一展抱负的穷文人,战败割地带来的羞耻和自尊感,在恭首谦的的煽动下,挑动者每个民族主义者敏感的神经。 此时百里燕不禁疑惑,来到陔陵时间也不短了,除了战败后的半年多时间,很少能在议贤馆听到恭首谦这般措辞激烈,间接抨击晋国的言论。 恭首谦是丞相公孙岳的门客,没有公孙岳的授意,恭首谦断然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咸国自己的伤疤。同时西寰手下耳目遍布,她难道不知道公孙岳借机挑动对晋国不利的舆论情绪? 除非是晋国有利可图,西寰乐见这种情况的发生,如果有利可图,那西寰和晋国能得到什么好处呢?难道是对司政使一事的报复? 恭首谦的冗词赘句长篇大论,在座和在站的鲜有出口反驳之人,不乏应声附和之词,也不见身后广叔子、明阳子、长陵子“三子”的点评,亦或者这三位不懂经济,也把商人看成是世上的奸贼。 百里燕听来乏味,目光看去高勋,他脸上紧绷的神情浮着不屑和鄙夷,百里燕悄声问道: “高兄,恭首谦之辞兄以为如何。” 高勋凑近低声道: “简直一派胡言,若非《农桑令》破绽百出,怎能令商贾闻风而动。” “但恭首谦是相国门客,在此论政定是相国公孙岳授意,我看此事你我还是不掺合为妙。” “唉……为之奈何……”高勋一息长叹,沮丧之色跃然脸上。 高勋还抱着一丝希望,恭首谦论政能指出《推商税》之种种弊端,现在看来,恭首谦不会公然违背自己座主的意志,纯粹是在文过饰非粉饰太平。此时贸然出头,势必沦为众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