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的性格或许是大隋立国历来最温和的一位帝王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事实上,大隋立国百年来最罕见的就是没有出现过一个懦弱皇帝。或许这和大隋没有传位长子的习惯有些关系,皇帝总是会在自己所有儿子中选一个最有侵略性的人来继承皇位。 虽然如何来判定哪个子嗣更有侵略性的过程……有些残忍。 或许这也是大隋百多年来一直没有堕落下去的根本原因所在,虽然不可否认的是地方官府也好,帝都朝廷也罢,都存在着贪污受贿甚至枉法这样的事存在,但最起码大隋在国力上还雄厚的让人心悸,尤其是武力。大隋皇帝最骄傲之处且希望一直骄傲下去的,就是大隋军队的不败。 或许是大隋皇帝们都没有忘记前朝衰败的历史,所以对于军人一直保持着相对的重视。要知道前朝在被大隋开国皇帝杨坚灭掉之前,曾经也号称是中原第一大国。只是那个同样以武立国的国家,在经历了百年太平之后皇帝们渐渐的忘记了握在自己手里的刀子时不时要磨一磨的道理。 他们习惯了一只手握着笔杆子写出锦绣繁华的诗句,却忘了这只手本来也应该握住冰冷锋利的刀子。 为了防备武人作乱,只重用文官的前朝皇帝最后在面对杨坚率领的叛军的时候,竟然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将军来领兵作战,号称百万大军的前朝军队,在杨坚最初只有几千人的叛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迅速崩塌。杨坚手里的虎狼之师对阵前朝军队,每一战都赢得如沸汤泼雪般酣畅淋漓。 在太极宫御书房的墙壁上一直挂着一幅字,是大隋开国皇帝杨坚留下的墨宝。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这是杨坚率军击溃前朝最后一支军队的时候,用前朝皇帝的血在宣纸上写下的一段话。一直到了今日,那装裱过挂在墙壁上的字迹依然殷红鲜艳。如果仔细理解的话,这是一段关于如何用兵的描述。但杨坚的子孙却都认为,这是太祖皇帝在告诉自己的后人们,如何做好一位皇帝。 杨易站在这幅血字下面,看着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兵部尚书虞东来冷冷哼了一声说道:“若不是情衙的人查的仔细,这件事就被兵部的一份请功奏折蒙蔽了过去。朕最寒心的不是当初朕看重的李孝宗辜负了朕的希望,而是朝廷之中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帮着他说假话,帮着他蒙上了朕的眼睛!” 虞东来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因为他真的没有收过李孝宗的好处。如果不是因为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上报的请功折子,他甚至早就忘了那个被调往边城做牙将的李家那个庶出的青年将领。可是樊固的事,他确实知情。他没收银子,不代表右侯卫大将军李远山没送过银子。当初送进兵部的礼物一共两份,一份是他的,一份是兵部侍郎候君赐的。 而樊固大捷的事,是候君赐一手操办。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虽然他有些冤枉但实实在在的是失职了。 见虞东来不说话,皇帝的脸色倒是缓和下来一些:“侯文极,你来告诉咱们的兵部尚书大人,樊固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总不能朕说了半天,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情衙镇抚使侯文极俯身说道:“臣遵旨。” 他走到虞东来身边不远处低声说道:“天佑十一年二月,蒙元贼兵叩关,樊固守军牙将李孝宗战败,导致樊固城破,城内边军八百百姓两千,尽皆被蒙元贼兵屠戮殆尽。李孝宗畏罪逃走,躲入右骁卫军中寻求庇护。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闻讯率军杀至边关,一夜厮杀后夺回樊固城,杀贼兵数千。但为了包庇李孝宗战败失职之罪,李远山在上书朝廷的奏折里隐瞒了樊固城百姓及边军尽皆战死的事。” “啊?” 听到这番话,虞东来惊讶的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惊呼。侯文极说的这个故事,为什么和他知道的真相天差地别?樊固城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所以在看到那奏折上写着参奏兵部知而不察几个字的时候就吓得没敢继续看下去,可是侯文极说的,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所以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了侯文极一眼,想从侯文极的脸上寻找到什么提示。可侯文极只是冷板着脸语气平淡的继续说道:“樊固城破之日,恰好前日才到樊固的朝廷巡查钦差一行也被贼兵围住,厮杀半夜之后终究寡不敌众,尽数殉国。战后,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爱惜李孝宗之才,收买兵部官员和情衙负责调查此事的千户高天宝,将李孝宗战败之事改为力战不退从而大胜。” 这其中有几个关键字,李远山是爱惜李孝宗之才所以包庇,而不是因为李孝宗也是陇右李家出身。听起来没有什么的平淡话语,往往隐藏着耐人寻味的信息。 侯文极面无表情的看着虞东来说道:“这就是事实经过,虞大人可是听明白了?” 虞东来不是个笨蛋,也不是白痴,否则怎么可能做到兵部尚书的位子上?这些年官场沉浮历练他早就对朝廷的事把握的极准。听侯文极那句你可听明白了问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罪臣,明白了。” 他重新俯首对皇帝说道:“罪臣贪功,明明知道此事有蹊跷而不查,是为失责渎职,请陛下责罚,臣不敢狡辩。” “朕问你……” 皇帝杨易重新盘膝坐回土炕上,看着虞东来问道:“你收了多少银子?” …… …… “臣认罪,但臣属实没有收一个铜钱的好处。” 虞东来垂首于地语气恳切的说道:“臣有不察失职之罪,但臣实不敢收受贿赂徇情枉法。樊固李孝宗之事,臣没能发现其中隐情,愧对陛下对臣的信任。然……臣家中虽然算不得巨富,但也不缺银子……臣断然不会因为一些黄白之物,就敢蒙蔽陛下。” 杨易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几句实话……你虞家确实不缺那几个钱,就算比起吴一道来,虞家也差不了许多。那朕问你,兵部衙门里,到底有多少人收了李远山的好处,你可知道?” “臣实不知情……这两月来,臣一直都在忙着暗中调集粮草招募民勇的事,兵部其他事,都是侍郎候君赐管着。” 皇帝嗯了一声,转头看向侯文极:“朕想不到,情衙里也会有人做出背叛朕的事。” 他用的是背叛两个字。 侯文极撩袍跪下来,双手将自己头顶上的梁冠取下后拜服在地:“臣让主子失望了,臣没资格继续统帅情衙。” “动不动就摘自己的官帽,你不怕朕以为你在威胁朕?” 皇帝冷声问了一句。 侯文极抬起头说道:“臣不敢,臣愧疚。” 他说话极简单,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不说。 皇帝哼了一声道:“若是下面人犯一回错,朕就摘掉一位主事之人的官帽,那大隋各部府的尚书侍郎们也不会坐的那般安稳。手下人犯错,你难辞其咎,但情衙镇抚使这个差事别人也干不好,还得你接着干。伐俸三年,降一级,回头你写一份请罪的折子上来。” “臣谢陛下。” 侯文极叩头道。 “那个千户……既然那么愿意收银子,就把他活埋在户部银库门口吧,让他整日都能看见数不清的银子,偏偏一文钱也抓不着。家眷男丁发配边疆为奴,女眷……送到织坊司做奴工。每人每月发一个铜钱的工钱,什么时候她们攒够了收了的那个银子的数目,可以去奴籍。” 众人心中一凛,埋尸银库门口的惩罚,是要让那千户时刻被人踩在脚下。而一个月一个铜钱的工钱,这一世怎么可能攒够了那许多银子?别说一世,世世代代下去只怕也再难翻身了。 皇帝往后仰了仰身子靠在墙壁上,揉着有些发皱的眉头继续说道:“右侯卫大将军李远山,徇情枉法,欺君罔上,本罪无可恕,但念起这些年的战功从轻发落。降为五品别将,留军中待用,食邑减三百户,罚俸三年。” “樊固牙将李孝宗,虽力战不退,但败后弃城而逃,还试图隐瞒自己战败,行贿兵部官员……敌众我寡,朕不怪他战败,难道朕还能去责备一个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将领?拿办李孝宗的时候,你们替朕问问他……有勇气面对二十倍于己的敌人,为什么没有勇气面对朕?!” “李孝宗在演武院的时候,朕就特意留意过。” 皇帝翻开桌子上的那个厚厚的储才录,翻开来找到其中一页,取了朱笔将李孝宗的名字划去:“可惜了……朕失去了一个本来大有前途的将军。” “交由刑部和大理寺问罪吧,该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 皇帝放下朱笔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看向虞东来说道:“你回去先自己查,兵部到底有多少人拿了李远山的银子。不只是这次,也不只是李远山的贿赂,兵部的人既然这次敢拿李远山的银子,以前难道就不敢拿别人的?这不是第一次,朕也没有什么既往不咎的肚量和耐性。查完之后拟个名单上来,有些人在官位上坐的时间太久了,就忘记了自己本该有的敬畏……既然这样,朕何须吝啬屠刀?” “臣遵旨。” 虞东来连忙应了一句。 “等着,朕还没有说完!” 皇帝的视线在储才录上停留,一边翻阅着那些自己亲笔写下来的名字一边说道:“虞东来,革去兵部尚书之职,降为兵部侍郎,代理兵部诸事。回去之后闭门反省一日,朕想看看你能反省出什么东西来。另外……也罚俸三年。兵部官员所受的贿赂,李远山拿出多少来统计一下,统计完了之后告诉朕个数目。” “朕要让他如数再拿出一份来,加上他行贿官员的那份,还有你们几个罚掉的俸禄,一并派专人送去樊固,朕要在樊固为那些战死的边军士兵和百姓们修一座陵园,剩下的钱,都送到那些边军的亲属手里做抚恤。” “他们都是大隋最忠诚和勇敢的士兵,他们用他们的性命告诉朕他们对朕的忠心和对大隋的感情。说来说去是朕愧对他们,朕心里也自责。侯文极把这件事报上来之后,朕特意查了查边军士兵每个月的饷银能拿几个钱,竟然低的让人心疼!他们活着的时候只拿着那点银子为国效力,死后怎么能不将他们风光大葬?” “另外……虞东来,你回兵部之后派人统计一下大隋所有边军的数量,朕要的是实数,吃空饷的肯定有,但别让朕知道。统计出来以后朕会与户部的人商议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把边军的饷银提一倍上去。他们为国戍边,朕不能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 “说句不花团锦簇的实在话,那是边军的卖命钱!”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皇帝抬起头眼神一凛:“若是再让朕知道有谁敢黑了这笔银子,朕就屠他的九族。若是活人凑不够九族之数,朕就扒了他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