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除了一支数百人的斥候外,所有部队活动范围,都被限定在三百里范围内。 大军宛如棋子,一步一动,连辎重在内十余万人,紧紧的抱成一团。 于是,鬼神辟易,匈奴人望风而走。 斥候报告,匈奴现在不止放弃了轮台,甚至连尉黎也可能放弃。 这就让张安世急的都要出心脏病了。 因为,尉黎乃是匈奴在西域的重镇,地位仅次于龟兹、焉奢,更是匈奴日逐王老巢所在的焉奢的屏障。 若匈奴连尉黎也放弃,几乎等于宣告,他们打算在冬天来临之前,撤出整个天山北麓,只在几个关键战略要地防御。 一旦匈奴人这么做了,张安世知道,河西军这一趟苦心筹谋的远征,便可能没有任何战果了。 轮台失陷的全部罪责,都将由河西军来承担! 令居那边的事情,也会被拉清单。 到时候,河西军脑袋上恐怕会按上无数罪名。 是死是活,就得看天子的心情与别人肯不肯放他们一马了? 张安世很讨厌这种命运不能自主的情况! 从他的父亲张汤,因罪被诛后,他就知道,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决不能被他人随意操纵与安排,否则,下场之惨难以想象! 自己死了不要紧,全家都得跟着倒霉! 甚至连祖宗都被连累,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将军!”张安世的心腹张栩策马而来,翻身下马,拜道:“北地郡急报!” 张安世伸手接过张栩送来的竹简,拆开封泥,拿出其中的纸条,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开心起来!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长水校尉、飞狐军奉命抵达北地。 话虽然简短,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庞大无比! 长水校尉、飞狐军,现在谁都知道,乃是自己的人马! 就像张安世手下的那几支精锐骑兵一般,皆是从原来的北军精锐的基础上组建而成。 换而言之,这两支部队,在现在这个微妙敏感的时间点,忽然出现在北地郡,等于告诉张安世,天子的态度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 仔细想想,天子刚刚登基,需要表明自己的文治武功,而汉家天子也素来都是这样的人。 他们的性子急,有时候急于求成! 孝武皇帝当年,李陵兵团兵败浚稽山,就有他不断催促、施压的缘故。 错非如此,李陵兵团可能不会出塞,更不可能在没有战马的情况下,就孤军深入,在缺乏向导与情报支持的基础下,一头撞进了匈奴的主力重兵包围圈内。 “陛下,真是……”张安世沉吟良久,终于叹道:“用心良苦,明见万里啊!” 他将那张纸条直接卷起来,揉碎了,然后丢在风中。 现在,他已陷入了囚徒困境。 前面,匈奴的主力,有撤退的迹象。 后面,竞争对手虎视眈眈,身边更有着天子钦使的监督。 郑吉这些天来,虽然从未干涉他的指挥,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但,张安世知道,他若是敢让大军加速,脱离天子部署,这位钦使就可能以天子诏解除他的兵权,或者将他软禁起来。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不可能。 就算没有,郑吉回京,打个小报告,他在天子那边的印象分恐怕就要跌落到谷底了! 强行压抑住内心的狂躁之情,张安世沉声对张栩吩咐道:“去请郑都护来,吾欲与都护商讨军情!” “诺!”张栩恭身退下。 半个时辰后,郑吉就带着常惠等人,风尘仆仆来到了张安世面前。 “车骑将军安好!”郑吉恭身行礼:“未知将军有何事唤我?” “都护请上前来……”张安世笑着邀请道。 郑吉走上前去,来到张安世身周。张安世则转身看向远方的南河对岸,极有感情的道:“贰师将军在太初中率军远征大宛,过此南河,当时大军逶迤,匈奴震怖,而轮台等反汉贱种气焰嚣张,多有截我辎重,杀我使者之事!” “于是,吾回师之时,断然命大军渡过南河,灭轮台,破龟兹、尉黎,震慑西域!” 那是河西军人生的高光时刻! 两伐大宛,过程虽然曲折,但结果是光明的,汉军隔着一万多里,将一个带甲数万的大国按在地上摩擦,逼其杀王出降,出质王子,以汉天子为宗 主,按时朝贡。 更缴获大批黄金珠玉宝石,捕虏数以万计的战俘,为长安花街柳巷的繁荣昌盛,做出了卓绝贡献——迄今花街柳巷之中,依然有着当年带回去的胡姬。而回师路上,更是杀鸡儆猴,屠轮台,破龟兹、尉黎,吓得西域诸国纷纷跪在地上喊爸爸,将自己的王子,送去长安,向汉天子低头。 可惜,自那以后,张安世就开始了水逆。 每次都是差一点,最终功亏一篑。 天山会战、余吾水会战,算上这次已是第三次的大规模出击。 俗语曰:事不过三。 此番若再捞不到好处,张安世知道,不会有人肯再给他机会了! 于是,心情自是唏嘘感慨,胸中情绪百转千回。 郑吉看着张安世的神色,明智的选择了沉默,静静的听着。 就听张安世道:“如今,又有一个机会,出现了!” 张安世手指着前面,道:“斥候报告,匈奴主力已经彻底撤出了轮台范围,向尉黎与龟兹两个方向撤退,虽兵法有曰:归师勿掩,然,我军精骑如云,若在此时,遣骑兵过南河,掩杀其一路,必可有所斩获!” 他回过头,看着郑吉,问道:“未知都护意下如何?” 郑吉听着,面无表情,但坚定的摇头:“天子有诏,将军进军速度,每日不可超过六十里,大军前后首尾距离不可超过三百里,此乃陛下严令,吾不敢不遵,望将军明察!” 与张安世一样,郑吉也有业绩压力。 但是,现在他的使命与目的,只是为了一个事情——遵守和执行天子的命令,并取得胜利。 至于斩首多少?战果多大? 有关系吗? 有关系! 因为,这场战争就是因郑吉,常惠等人而起。 但是,身为臣子,只能服从君命 况且,从情况来看,只要汉军保持下去,匈奴人就会被一点一滴的逼到死角! 到时候,他们要嘛选择放弃整个天山北麓,包括轮台、尉黎、龟兹在内的土地,缩进西域腹地,天山以南的广阔盆地中。 要嘛,在某个地方选择与汉军主力决战! 而这两个选择,无论匈奴选哪一个,郑吉都乐于看到。 张安世的提议,虽然看上去不错。 但,却可能有意外。 意外这种东西,对郑吉来说,哪怕几率再小,也要避免! 这也是他多年在朝为官,锻炼出来的心性。 不冒险,不冒进,忠实使命,严格执行。 而天子要的也是这个。 张安世闻言,脸色不免阴沉下来,对郑吉油盐不进的态度,感觉有些厌烦。 但,没办法,郑吉不是一般可以拿捏的人。 他是天子钦使,而且是西域都护,是无法命令和以地位压服的。 所以,张安世和颜悦色道:“这次,机会断断不可错过,还请都护给陛下上书,说张安世有万全的把握!!” 郑吉想了想,与常惠等人交换了眼神,见常惠等人并不反对,才开口说道:“车骑将军,下官这就上书陛下,但将军在此期间不要有大的动作!” 张安世见郑吉如此配合,便点头应允。 尉黎,天山以北的小王国。 人口不过三万,兵员不过两千。 属于西域典型的袖珍王国,在当年的大宛战争中,尉黎王国因和轮台走的近,曾遭遇相同命运,为汉军所破,其国王遁入天山之后的盆地,才得以幸存。 汉军建立轮台后,撤回国内,匈奴人出于监视和掣肘轮台的缘故,从而扶持尉黎王复国。 但,复国后的尉犁,元气大伤,从此沦为匈奴的傀儡。 领土面积更是大大缩小,只剩下了从前的三分之一不到。 几乎就是一个城市加周围几十里的牧区、耕区。 此时,匈奴大军,直入尉黎王都渠犁城。 李陵亲自带人,登上城楼,登高眺远,凝视着远方的苍茫大地,心情不是太好。 他率军在轮台,等了汉军足足二十天! 为此,他做足了准备,设计好了好几套战略,意图在轮台地区,吃掉一两支冒进的汉军骑兵。 结果,没想到的是,张安世居然一改从前喜欢猛打猛追的性子,变成了一个古板死硬的人。 汉军出楼兰后,就在楼兰以北停留了足足十天。 在这过程中, 各路汉军纷纷向这一地区聚拢,然后,组成了一个密集抱团的阵势,一步步的慢慢向着轮台蹭过来。 面对汉军这种打法,匈奴人从上到下都恶心的不行! 因为,这已经不是战争了,而是明摆着要和匈奴拼消耗! 偏偏,匈奴人是真的耗不起! 先贤惮的数万骑兵以及西域仆从国联军,加起来差不多十万人,聚集于轮台一带,吃喝拉撒,每天都在消耗着匈奴在西域为数不多的积蓄。 对此,先贤惮的贵族们,简直和吃了翔一样难受。 要不是李陵按着,他们恐怕已经急不可耐的去主动与汉军开战了。 纵然如此,对于匈奴人来说,目前的局势,也危险的可怕! “大王真的要撤离尉黎吗?”一个戴着西域地区传统的尖毡帽的男子,畏畏缩缩的走到李陵面前问道。 这人就是尉黎国国王蝉蛰了。 蝉蛰是音译,在焉奢-尉黎文化里的意思是‘矮王’。 事实也是这样,蝉蛰的个子可能还不足六尺,再低一点他就可以当残疾人了。 “不撤不行啊……”李陵叹了口气,道:“如今的局势,迫使我们不得不放弃尉黎!” 没办法,匈奴人为了攻陷轮台,动员了整个西域的所有仆从国的力量。 由之造成了两个结果。 第一,庞大的军队,每天都需要大量粮草维持。而随着天气转冷,草木枯黄,牲畜的草料供应减少,由之造成了庞大的后勤压力——没有足够草料吃的牲畜,产奶量急速降低,伤病概率则不断增加。 再在这一地区停留下去,李陵怀疑,匈奴的牲畜恐怕都得死光! 其次,则因为战争的缘故,导致了匈奴主力抽离,从而在乌孙与匈奴的势力边界地区,造成了真空。 乌孙人虽然不敢明目张胆介入甚至相应汉军,与汉军协同。 但这些家伙,趁着机会,疯狂占便宜和挑衅。 不过两个月间,乌孙人就蚕食掉了其与焉奢边界的两百多里的牧场、甚至控制了整个近海泽,更迫近了危须国的边界。 而这些地方,是匈奴人花了四十年,才从乌孙嘴里夺下来的。 换而言之,乌孙趁着汉匈战争,用两个月时间,毁掉了匈奴四十年的努力! 尤其是近海泽被夺,使乌孙人从此掌握了进出焉奢、危须,窥伺西域北道、计示水流域的战略要地。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蝉蛰傻傻的问道。 作为铁杆的亲匈奴派,蝉蛰本人的命运与匈奴是捆绑在一起的。 因为,他清楚,匈奴若败,那么这尉黎国王肯定会换人——换成他那个在长安当质子的弟弟! 李陵摇了摇头,道:“吾也不知!” 汉军的战略,不止让先贤惮摸不着头脑,李陵也搞不清楚。 汉军抱团,主力精锐一字排开,彼此呼应,步步紧逼。 面对这种打法,别说匈奴了,李陵也无计可施! 因为,汉军的战略,看似简单、粗暴、无脑,但却是当前局势下,对匈奴的绝杀! 十余万大军抱团,别说是先贤惮的部队了,哪怕是漠北单于庭的主力亲临,也没有能力正面硬抗,只能不断撤退,利用广阔的纵深消耗汉军的毅力、粮草和耐心。 然而,在这天山北麓,却没有那么多纵深可供匈奴人利用。 所以,匈奴的选择,便只有打和不打。 打,根本没有把握打赢! 甚至可以说,毫无把握! 汉匈战争以来,匈奴人从未在正面的大兵团主力决战中占过上风!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又是一场漠北决战。 一旦输掉,就会输掉整个西域。 不打,就得夹着尾巴,跑回天山以南,把脑袋缩起来,放弃掉整个尉黎、一小半的焉奢和龟兹。 这简直难受的让人吐血! 因为,这必然带来连锁反应! 没有天山北麓的支撑,天山南麓的车师、白龙堆,也将很快为汉庭所控制。 匈奴人将拱手让出整个东西域地区的控制。 加上乌孙、大宛在侧,哪怕是李陵也知道,若是这样,不出数年,匈奴人就得夹着尾巴灰溜溜的滚出西域。 蝉蛰听着,不可思议的看着李陵,道:“那小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