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之中,杨谭等人,召集了整个太学的所有太学生们,在太学门外,聚集了起来。 “诸君!”杨谭站在当初董仲舒亲笔所书的那块勒石之前,大声疾呼着:“夫本仁祖义,以爱人为根本!” “孔子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暴胜残!” “今天下豪强士大夫,皆广蓄奴婢,大兼田地,岂不闻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且夫,蓄人为奴,令百姓父子相离,夫妻相散,使老不得养,幼不得教,坏人伦之大道,伤乡党之序,乱先王之法,败祖宗之德……” “此其诚可谓,当今天下最大时弊!” “吾辈士大夫,幼读圣贤之书,安能安坐于太学之中?必拔剑而起,仗义而言,以导世间之风!” “春秋之义,臣不讨贼非臣也,子不复父仇,非子也!而吾辈士大夫,世受国恩,以立于太学之中,若得见不法而默,遇不道不言,睹不伦不笞,何以称士?” “岂非上愧君父,下惭百姓?百年之后,又何面目,见先贤列子于九泉之下?” 杨谭在台上大声疾呼。 台下,王吉、杨望之和曾胜,也纷纷附和,大声议论着:“昔者董子在世,曾教诲吾等:春秋之义,贼不讨者不书葬,臣子之诛也!” “今虽无乱臣贼子,然有蓄奴不德之事,致使百姓父子分离,夫妻相散,令孤老不得赡养,令妇孺不得教育,吾辈倘若坐视不理,岂非如晋之臣?” “君等难道希望,青史之上,后人言吾辈:皆非汉臣也?” 太学生们听着,一个个都只觉得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纷纷振臂高呼:“安敢为乱臣贼子乎?誓以吾血,以讨时弊!” 这也是公羊学派这个思想学派的独特之处。 对于公羊学派而言,假如有乱臣贼子弑君,那么,天下仁人志士,忠贞之臣,全部有责任,也有义务讨贼诛逆。 在没有完成对大义的声张前,所有人全部有罪! 这种罪孽,必定会生生世世,永永无穷的跟随每一个人。 直到有朝一日,他们能用贼子的血来清洗自身的罪,完成对正义的声张。 同样的道理,父仇未报之前,子不为子。 这个理论,不仅仅可以用来解释国仇家恨,更可以用到其他所有领域。 在公羊学派眼里,若世道不公,就需要有人出来挽天倾。 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来修正偏离正常轨道的世界。 一个人失败了,后来者也应当接过这面旗帜,继续战斗下去,直到将偏离的世道,恢复正轨。 若,有人明明看到了某些事情,却装作看不见。 这是会被鞭笞一万年的! 就像《公羊春秋》之中,在襄公复九世之仇,大之之后,紧接着就写了一句话:公与齐人狩乎郜。 这一句话,就将鲁庄公,钉死在了万年耻辱柱上。 因为,在这次历史事件发生之前四年,鲁国国君,庄公之父恒公被齐襄公诱杀于齐。 在国仇家恨未报之前,鲁庄公与杀父仇人,弑君仇寇,行狩礼。 正如董仲舒的解释一般:臣不讨贼非臣也。 此所谓孟子所说的‘无耻之耻’,更是对春秋一书之中的大义的彻底践踏。 必遭春秋之诛,蒙篡逆之耻! 而这正是大复仇思想的核心! 如今,天下蓄奴之风,人尽皆知,作为公羊学派的学者,国家千挑万选的太学生,精英中的精英。 若目睹了如此之事,还无动于衷。 必遭《春秋》之诛,蒙篡逆之耻,会被后人以为是乱臣贼子,至少也是‘无耻’之人。 死了都不会被历史记载,甚至不敢进祖宗坟墓,以免让先人蒙羞。 在春秋大义面前,没有人敢异议。 因为,蓄奴与限奴,本就是公羊学派的政治正确! 于是,整个太学,瞬间沸腾。 五十名太学生,在杨谭等人的组织下,拿着《春秋》,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太学出发,一路高喊口号,浩浩荡荡。 董安站在太学的阁楼上,望着那些浩浩荡荡,群情激愤,向着长安走去的学生们。 耳中听着他们慷慨激昂的宣言:“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今天下蓄奴蔚然成风,乱乡党之教,坏先王之法,断先帝之德,使百姓父子相离,夫妻相散,吾辈士大夫,既食汉禄,岂敢营营苟且,熟视无睹?……” “年轻……真好……”董越沉声叹着,心潮澎湃,恨不能加入其中。 但他不能。 因为…… 他知道,他加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甚至可能引发极大动荡。 但学生们去鼓噪,去宣传。 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很正常。 况且,豪强士大夫贵族们,恐怕,也不敢直面这太学生们的正义声讨! 茂陵,袁常站在自己家门口,在他面前,是两百个满脸感激,感恩戴德的奴婢。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汝等往日为我家辛苦劳作,今,吾本仁义忠恕之道,解汝等奴契……”袁常轻声说着,就将手中拿着的许多写在布帛、竹片和木犊上的卖身契丢到了地上的一个火盆里。 大火立刻吞没了这些曾经束缚了这些可怜人的契约。 “主公恩义!主公恩义!” 奴婢们纷纷磕头,对于他们来说,自由,这是梦寐以求的。 虽然自由之后,何去何从,还没有想好。 但自由本身就是金钱。 至少,他们假如实在没有办法,还可以将自己再卖一次。 这就是几万钱,足够家人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袁常却是微微摆手,释放两百个奴婢,对于他这个级别的豪商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虽然,其实心里很肉疼。 但再 疼,这刀也要割下去啊! 这是投名状,也是敲门砖。 不这么干,怎么上天子的车? 想到这里,袁常的嘴角就溢出一丝笑容。 他身旁的一个管家模样打扮的家臣,凑到面前,笑道:“主公有麒麟儿,臣为诸公贺!” 袁常听了,笑的嘴都合不拢。 他曾经,最头疼的就是自己的那个纨绔子。 但现在,他最骄傲的就是宝贝儿子了。 现在,已经是观律大学的一名士子了 自己的儿子的未来,已是一片光明。 而他在得知了此事后,更是立刻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哪怕散尽家财,也要助儿子的老师,一路青云直上。 小书亭 道理很简单。 这个世界上,回报率最高的买卖,从来都是投资国家。 诚如他的偶像吕不韦所言: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 袁常释放奴婢的行为,等于在一堆干柴上,丢了一个火星。 立刻,就燃起了熊熊烈焰。 并马上,产生了连锁反应。 继袁常后,又一个关中巨头被自己的儿子攻陷了。 ……………………………… 华阴县,杨氏家族门前。 当代家主杨燊,忍着肉疼,将一堆契约,丢进火盆之中。 随之而起的,是上百名奴婢的欢呼声和感恩不尽的磕头声。 杨氏是关中有数的世族,真正的豪强之家。 杨家始祖,乃是高帝功臣,赤泉候杨喜。 传至上一代时,元鼎四年,杨氏因酌金失候。 杨家虽然失候,但依旧富贵不减。 其在华阴当地,更是深耕百年,占有土地以数百顷,佃户、奴仆、家臣、家仆以千计。 杨氏更是关中有名的士族。 历代以出文豪而有名。 当代家主杨燊之父,更是前丞相杨敝,杨敝年少成名,在关中都有着清誉。 因而才得以被太史令司马迁慧眼相中,下嫁爱女妻之。 靠着这层关系,杨敞与同为司马迁喜欢的年轻人李陵交好,通过李陵的引荐,与当时的奉车都尉霍光搭上了线,被霍光举荐为郎中。 “父亲仁义,必为天下赞誉!”在他身旁,两个年级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纷纷长身而拜,恭贺着。 “叔父大人仁义,小侄钦佩!”一个稍微比杨敞两个儿子大几岁的士子也拱手贺道。 此人,正是太学生杨望之。 也是杨燊的侄子,其堂兄之子。 杨敞却还是有些肉疼,勉勉强强,露出笑容,道:“仁义忠恕,吾亦知之也……” 但实则内心还是疼的有些难受。 虽然,这次释放的不过百人左右,不过相当于他家蓄有奴婢的两成。 但…… 一百个奴婢,每岁光是土地产出就能净赚一百万啊! 更别提他们还可以拿去服役,赚的更多。 就这么放掉了…… 杨敞感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个小可爱在离自己远去。 然而…… 他不得不放。 不止是因为儿子们和侄子天天在耳边劝说,更因为…… 他将目光投向自己家宅的内部。 杨氏惧妻,历来有之,所以他也惧妻。 事实上,这次释放奴婢,完全是他的妻子做的决断。 ………………………… 杨氏的举动,撬动了多米诺骨牌。 因为杨家是关中世族,真正的豪强,历经了百年岁月沉淀的大族。 杨氏的举动,等于拉动了整个关中的阀门。 老杨家都释放奴婢了。 其他人,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要不要跟进了。 跟进的话……麻蛋好难受啊! 但不跟进,就会被人指着脊梁骨戳了! 豪强士族商贾贵族,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被人架在刀口下了。 偏偏家里还有不懂事的年轻人,在跟着瞎起哄。 仿佛自己不释放奴婢,不减少蓄奴的速度,那就是小人,是贼子! 豪强贵族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更可怕的是,舆论风暴迅速成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关中的舆论圈。 在袁、杨两家带头释放奴婢后,释放还是不释放奴婢,已经成为了君子OR小人的选择。 不止,豪强贵族们感觉很难受。 左传学派,更是感觉难受不已,心疼难忍。 仁义忠恕,这是左传的神主牌,是左传的旗帜! 但现在,打着这面旗帜,在外面倡导和主持舆论的,却是太学的公羊学派。 这很难受。 更难受的是…… 他们不得不更进,不得不参与,不得不加入。 这才是最让他们身心俱疲的事情。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若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公羊学派在大声疾呼,在倡导和主持。 将来天下人怎么看左传? 会不会觉得左传学派尽是伪君子? 尤其是天子! 没有办法,在沉默了两日后,当杨氏也释放奴婢的声音传来。 左传巨头,张赫先生不得不发声,他宣布,自己的门徒们,全部应当释放一定数量的奴婢,以合先贤之道。 做不到的‘则非吾徒’‘小子等可鸣鼓而击之’。 这下好了,这位江公收徒多达数十。 在老师的严令下,无论愿或不愿,左传君子,都不得不宣布释放奴婢。 不过呢,许多君子表示自己蓄奴很少,所以,只能释放十几个甚至几个…… 乘坐在被重重保护的宫车仪仗中,刘询掀开着车帘,打量着窗外的市井情况。 此刻的长安,到处都有士子在议论和鞭笞蓄奴的不道德 。 被儒生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掌握了舆论话语权后,贵族豪强们,一个能打的也没有了。 这一次的‘废奴运动’,可以称得上是,自有汉以来,第一次儒家各派系的大团结了。 公羊学派,高举董仲舒的旗帜,挥舞着《春秋》,大力鞭笞蓄奴和土地兼并。 顺便,把为富不仁的商贾,拿出来再踩了一万次。 而左传学派,自是高举‘仁义忠恕’‘以民为本’‘不与民争利’的大旗,顺便鞭笞一下蓄奴。 就连思孟学派,也趁机开始宣扬自己的学说,跟在公羊和左传老大哥身后,蹭点名声。 自战国以来,孟子之后,儒家各派,还从未如此在某一个事情上,达成了现在这样的共识。 身旁的萧望之振奋不已,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激情,深感这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 但,尚书令韩增却是有些担忧。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鼓动杨谭等人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 文人士大夫们,将通过此次的运动,认识到自己的能量。 从今以后,他们说不定,会更加活跃。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旦有野心家,参与并掌握了学生运动和舆论力量后,难保这些渣渣不会进化成东林党什么的。 所以,必须管控 宫车驶入未央宫中。 韩增同萧望之,在司马门下车,迎接得胜归来的太学生们。 早就已经得到消息,在此等候的太学生立刻一拥而上,恭身拜道:“拜见明公……” “诸位请起……”萧望之特别高兴的上前,一一扶起众人,道:“诸位辛苦了!” “不敢!”杨谭等人也都是满脸的兴奋,这次鼓噪起来的‘废奴运动’发展到现在,已经给整个关中的豪强贵族,施加了足够的舆论压力。 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各大豪强、贵族和三公九卿,都不得不顺应舆论的呼声,开始有序的释放部分奴婢。 短短数日,仅仅是在长安城内,就有上千奴婢得到了释放。 整个关中,被释放的奴婢数量,恐怕接近三千。 虽然,这些被释放的奴婢,至少有一半,都是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太大压榨价值,甚至已经没有了剥削价值。 但这依然是一个伟大的胜利!空前的胜利! 他们用自己的努力和自己的汗水,争取到了正义,做到了拯救世道,修正人心! 这是当年董子多次上书疾呼,也无法办到的。 自然,人人都是兴奋、激动和振奋。 以至于很多太学生,现在都开始飘飘然了。 但杨谭等人,却依旧保持着足够的谦虚。 因为,他们很清楚,若无上层的支持和默许,他们的努力不会成功。 韩增看着这些激动的太学生,心里面唏嘘不已。 他有些不能肯定,天子暗示自己释放的到底是一个魔鬼,还是一个可能救世的天使。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众人拥着韩增和萧望之,进了未央宫,然后从未央宫的飞阁,进入建章宫之内。 一路上,杨谭等人兴高采烈的向着萧望之和韩增,介绍着这些日子来,长安城内外的变化。 谈起贵族豪强们纷纷开始释放奴婢,更是人人振奋。 萧望之也非常高兴,与他们一起讨论着,憧憬着,未来在‘正义之士’的倡导下,国家开始限制蓄奴和土地兼并的未来。 一个个眉飞色舞,以为胜利已经近在眼前。 韩增在旁边听着,暗地里摇了摇头。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应邀韩增前来的,陈万年等官吏,也都是低头不语。 傻子都知道,贵族豪强们,能做到现在的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再想让他们让步? 呵呵…… 不可能! 陈万年甚至觉得,太学生们和儒生们的胜利成果,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因为…… 被释放的奴婢,根本没有任何财产。 他们恐怕连明天吃什么,都没有保障。 绝大多数奴婢的选择,恐怕会是继续回去找自己的主人…… “尚书令,您为何如此压抑?”韩增的异常,也终于让萧望之发觉了,他于是问道:“难道您不为那些被释放的奴婢们高兴吗?” “吾当然为他们高兴……”韩增低头道:“不过,吾也为他们担忧……” “嗯?” “如今正是寒冬,青黄不接之际……”韩增沉声道:“被释放的诸奴婢,除了少部分能有家人迎接,余者,皆孤苦之人,无亲无故……” “他们身无长物,身无常技,身无余财……衣衫褴褛,不得果腹之物……” “长倩以为,他们能去哪里呢?” 萧望之听着微微一楞,杨谭等人更是被浇下了一盘凉水。 他们只顾着高兴,却忘记了,被释放的奴婢,如今很可能正陷入比当奴婢还糟糕的境地。 特别是那些老弱妇孺。 他们能找到地方住吗?能有东西吃吗? 然而,大多数人,包括杨谭和萧望之在内,都忘记了这一点。 此刻,被韩增点出来,他们立刻就没办法高兴了。 “依明公之见,我等应该如何做?”萧望之想了想,问道。 “有请少府卿帮忙,贴出告示吧……”韩增叹道:“诸所亡奴婢,若无家人,也无依靠,就让少府卿妥善收留,然后想办法安排去上林苑里找个工作吧……” 这也是这些被释放的奴婢的最好结局了。 这还多亏了被释放的奴婢的数量比较少。 不然,少府卿恐怕都没有什么办法。 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剥削价值的人,恐怕,会饿死冻死在这个寒冷的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