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携云说完,阮青枝已看见了。 她立时脸色一沉,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向外面掷了出去。 茶碗被人轻松接住,紧接着眼前只见人影一闪,转瞬之间便有人攀上窗口一跃而入。 外面路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携云伴月更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要知道这可是二楼。这么爬上来,可就相当于飞檐走壁了。 这个夜寒! 携云伴月站在旁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拉下帘子挡住外面的视线,也不知道伙计和别的茶客看见了没有。 伴月气急败坏地关上了窗子,回过头来抱怨道:“你听见了没有?外面都在喊‘有贼’!说不定官兵很快就来把你当贼拿了!到时候你可别连累我们!” 夜寒没有理会她的愤怒,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我怕等我慢慢从门口走进来,你们就又跑了。” 阮青枝看着他,发出一声冷笑:“我们又不心虚,有什么好跑的?你以为我们是在躲你吗?” “你们倒是没躲我,”夜寒脸色沉沉,“你们还敢招摇过市呢!你知不知道,这个时候你若是被人认出来,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阮青枝重重地在桌角一拍:“什么叫‘咱们’?谁跟你是‘咱们’?你是你,我们是我们,请这位爷不要乱攀亲戚!” 夜寒仿佛有些想笑,又强忍住笑意,露出一脸无奈:“这又是发的什么脾气?刚刚不是还好好的?进了门突然又走,还要跟奴才们拼命,吓得丫头们眼睛都哭肿了!” “哟呵——”伴月在旁怪叫起来,“你家花魁娘子眼睛都哭肿了呀?你快心疼死了吧?既然这样还不快回去哄着她,来见我们小姐干什么?替你家花魁报仇出气吗?” 夜寒一愣,笑意终于没能忍住:“所以,你们是为素儿的事生气?” 没等阮青枝答话,他自己又皱了皱眉,“也不对。她说你已经猜到她的身份还是跟着进了院子,是见了旁的奴才们以后才忽然说要走的。——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没有什么缘故!”阮青枝烦躁地道,“就是我们跟您也不熟,无缘无故去住您的院子、惊动您的奴才,我们感到惶恐不安,所以就走了!” 夜寒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当然听得出阮青枝是在生气。至于为什么生气,他却不明白了。 所以说,小女孩的心思真难猜。 默默地对坐了一会儿,阮青枝按着桌角站起身来,拂袖要走。 夜寒眼明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使小性子!现在局势对你很有利,再等等,寻个机会,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阮青枝甩手没好气地道,“说了我们跟您不熟!我的事用不着您管!” 夜寒当然不会轻易被她甩开。阮青枝这一下子非但没有解救自己的手腕,反而整个人踉跄一下险些摔倒,被夜寒顺势一带,圈进了怀里。 “你说咱们不熟?”夜寒的声音沉沉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小姐,上午还说要我负责来着,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不太好吧?” 伴月在旁边腾地蹦了起来:“夜寒,你混账!快放开小姐!” 夜寒抬头看她一眼,之后又抓住阮青枝的手臂轻笑:“原来你们还认得我。如今相府、睿王府、京兆衙门甚至宫里都知道我夜寒是小姐的人,你们却说跟我不熟?小姐,您就算要下令驱逐,也该说清楚奴才身犯何罪吧?” 阮青枝说不出他身犯何罪。她只知道被他这样搂着很不舒服。 心跳得很快,脸上莫名地发烫,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也觉得烫得慌,被他抓住的胳膊也烫。 这个人是火做的不成? 可恶,可恶!谁许这个狗奴才这么放肆的! 阮青枝心中恨恨,忽然低头看准那只胳膊发狠咬了下去。 虽然隔着衣衫,这一口只怕也咬得不轻。夜寒非但没有缩手,反而笑出了声:“小姐,您在我身上留了记号,以后可就更不能装不熟了。”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奇怪! 阮青枝气恼地松了口,咬牙:“放开我!” 夜寒非但不放,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觉得这样说话就挺好。小姐有什么不高兴的、需要责问的只管说,再打我一顿也无妨。就只一件,想跟我撇清那是万万不能的。” 阮青枝觉得这样说话很不好。而且,她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责问的。 想想王优那帮人,再想想夜寒每天晚上出去忙的事,就知道他在外面必定做了很多。所以他有地方可以住、有人可以使唤一点都不奇怪。她甚至一早就猜到了夜寒完全没有必要寄居在相府。 但“知道”并不等于就不能生气。 她就是不高兴,就是觉得被骗了,就是想朝着这个人发脾气。反正她这一世才十四岁,谁规定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不能乱发脾气了?再说她前面几百年都没发过脾气…… 咦?! 阮青枝愣了一下。 前面几百年都没发过脾气,怎么现在好端端的就要发脾气了?怎么就忽然忘了自己是个老妖怪了? 这一世……真是见了鬼了!从前别说十四岁了,三岁四岁的时候都没好意思这么幼稚过! 阮青枝顿时又觉得脸上烫得厉害,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整个人有些茫然。 夜寒等了半天不见她开口,诧异地低头看了看她的脸,不禁大惊:“脸怎么这么红?病了?!” 阮青枝趁机推开他的手,哧溜从他怀中钻出来,警惕地贴墙站着,瞪眼看着他。 夜寒被她瞪得莫名有些心虚,忙举起手来低头道:“我承认我先前说过谎,但那时候被人追杀无处容身是真的,只是这半个月局势才渐渐地好了一些,并不是有意骗你。尤其我当时伤重,全城的医馆都有人在暗中盯着,若非相府收留,我买不到伤药也难逃一死。” 阮青枝掩在袖底的手攥了攥。 夜寒小心地向前迈出一步,又接着说道:“砌香楼的事,是我做的。当时不愿承认,是怕你承我的情……怪不好意思的。” 阮青枝微微皱眉仍不答话,倒是伴月在旁边喝道:“不就是金屋藏娇吗!我们都懂,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冤枉!”夜寒举手喊冤,眼睛仍看着阮青枝:“砌香楼一大半都是我的人,我只是用她们探听些消息什么的,并没有旁的心思。如今李菊仙秦素儿不方便做明面上的事,我安排了她们做别的,平时并不跟在我身边。你不要乱吃飞醋。” 阮青枝愣了一下。 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词? 这时伴月已经再次跳了起来:“夜寒你是不是疯了?你在说什么疯话?小姐会吃你的醋?你以为你是谁啊?皇帝吗?王爷吗?!那个女人管你叫‘爷’,你就当你在我们小姐面前也是爷了啊?我呸!美得你!” “伴月,不得无礼。”阮青枝回过神来,低声呵斥了一句。 伴月愣了一下:“什么不得无礼?” 阮青枝叹口气,仰头看着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夜寒,认真地道:“我没有吃醋。我也不懂得什么叫吃醋,我觉得那是虚耗力气且无意义的事。” 夜寒迎着她真诚的目光,微微皱眉。 阮青枝接着说道:“我承认我是因为赌气,不高兴,所以才不肯接受你的安排。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 夜寒忽然展颜笑了。 阮青枝不明白他为什么笑,但也没追究,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时候跟你赌气很没道理,但我还是觉得这是我的事,不该由你来替我安排。既然你如今也已经用不着在相府受委屈了,不如咱们就趁这个机会,桥归桥路归路吧。” 夜寒的笑容渐渐僵住了。阮青枝话已说完许久,他仍旧没有回应,只是脸上神情似惊似怒,很不好看。 阮青枝等得不耐烦,甩手要走,夜寒偏又抓住了她,按着她的双肩抵在墙上:“你说,要跟我桥归桥路归路?分道扬镳?”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坦然不惧:“只能这样啊。你一直知道我要谋取的是什么,我却一直不知道你的,这本来就很不公平。时至如今,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为我做事。殿下,没有共同利益的两个人,除了分道扬镳还能怎么办?” 一番话说完,她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旁边携云伴月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寒颤,然后同时看向对方,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刚才,听到了什么? 夜寒一记眼刀甩了过去。 携云愣了一下忽然脸色大变,不由分说拉起伴月三步两步冲出了门外。 夜寒收回目光,仍旧逼视着阮青枝:“你刚才,叫我什么?” 阮青枝翘起唇角,笑得有些嘲讽:“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哪个称呼比较合适?三爷?三殿下?厉王殿下?” 夜寒没有理会她的语气,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攥了攥:“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又岂能不知道我谋求的是什么?” 阮青枝眯起了眼睛。 夜寒回以同样的目光,二人无声对峙。 许久之后,阮青枝咬牙:“所以,你其实也想争那个位子?” 夜寒放开了她的肩,叹气:“同你一样,若不争,便没有活路。” 阮青枝随手抓起桌上的茶碗砸了过去:“你想争!想争为什么不说!那天我问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你说‘从未想过’!” 半盏茶水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夜寒慌忙躲避,又无奈地伸手救回茶碗放在桌上,站定:“你记错了。我上次说的是‘以前’从未想过。” “有区别吗?”阮青枝咬牙切齿反问。 “当然有,”夜寒答得很轻松,“‘以前’从未想过,‘现在’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阮青枝看着他,咬着牙笑了。 夜寒再次转身回来,将她抵在茶桌和墙壁的夹角里:“对,我志在必得。所以你看,你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帝,你和我不但有共同的利益,而且注定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绝无分道扬镳的可能。” 阮青枝嗤地笑了一声,之后又皱眉:“那就更不对了。我跟你说过我是假凤凰真煞命。你要当皇帝,只要杀了我然后再去搞定阮碧筠,就必然如有神助一帆风顺。” “你说得有道理。”夜寒看着她,若有所思。 阮青枝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夜寒见了,悄悄地勾了勾唇角,之后却立刻转身:“既然你如此确定二小姐是真凤,不如我去找她谈一谈……” “喂!”阮青枝立刻急了,“她看不上你的!她会直接把你卖出去,让睿王杀了你!” “那也未必,”夜寒头也不回就要走,“我比老四好看多了,她不可能看不上我!” 阮青枝气急,一个箭步追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你敢去找她,我就找睿王去!只要我愿意,假的我也能变成真的!” 夜寒站定了,却仍不回头,声音冷冷:“你找睿王也没有用,他又斗不过我!” 阮青枝想了想,慢慢地松开手,咬住唇角低下了头。 夜寒得了自由却也没走,转过身来看着她,半晌又问:“你就不说点别的了?” “不说了啊。”阮青枝干脆趴在桌上,闷闷的:“你去找她是对的,去吧。我要做的事本来就是异想天开,你若肯被我拖累才叫傻呢。” 夜寒转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学着她的样子将下巴搁在桌上,与她四目相对:“你就不再挽留我一下?” 阮青枝闷闷地道:“挽留你做什么?求你跟我一起逆天而行吗?你又不傻,你也不欠我。” 夜寒瞪着眼睛看她半天,直起腰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不傻,但你好像有点傻。” 阮青枝啪地在桌上拍了一把,也坐直了。 夜寒顺势抓住她搭在桌上的手,攥紧:“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还不明白,是不是傻?我主动站在你这边了你还把我往外推,是不是傻?三番两次对我强调你是假的,是不是傻?” 没有人会高兴被别人说成“傻”。阮青枝恨恨甩手,却甩不开,气得她脸都涨红了。 夜寒瞪着她看了半天,又无奈地摇头:“也不对,明明是我比较傻,居然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 这一句阮青枝听懂了,立刻不依:“你说谁是小丫头片子!” 夜寒哈哈一笑,心情大好。 阮青枝只觉得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之后又要犯懒趴下去。 夜寒攥住她的手正色道:“现在,你听着:我和你一直是一路,所以你不许再随随便便说赶我走。你要做什么也要提前跟我说明白……” “凭什么?”这一次阮青枝没有大闹,只是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问。 夜寒皱了皱眉:“当然是因为两个人合力才好办事!难道你愿意跟我互相扯后腿?” 阮青枝立刻反唇相讥:“那你做的事也没有告诉我啊!你一直在瞒着我、哄骗我,凭什么我的事就要告诉你?你是不是准备卖了我?” “你这个女孩子怎么胡搅蛮缠!”夜寒无奈,“罢了,我以后做什么都带着你就是!谁叫你是我媳妇呢!” “谁是你媳妇?!”阮青枝愕然。 夜寒看着她,有些懵:“怎么,你不是说要当我的皇后?” 阮青枝呆了一呆,半天才回过神来。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但是听上去怎么总觉得怪怪的?难道是因为现在两个人都还什么都没有,仿佛两个乞丐在讨论金山银山的归属? 也不像是为了这个。总之就是……心里仿佛有个地方酸酸软软的? 该不会是病了吧? 这个时候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阮青枝按住胸口开始犯愁。 夜寒坐在对面看着她的脸,只觉得怎么看怎么有趣,忍不住想逗她:“喂,咱们现在就算私定终身了吧?你知道怎么给人当媳妇吗?” 阮青枝看着他,眨眨眼。 给人当媳妇她是知道的,她当过很多次,皇后。 定亲,繁琐的册封大典,洞房花烛,相敬如宾,生一个两个三个孩子,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几十年之后丈夫就死了,她就不再是皇帝的媳妇而是下一任皇帝的娘了。 虽然她通常记不清楚细节,但大致的流程应该就是这样的。 但是,“私定终身”这种事,她可从来没体验过。 等一下—— 古往今来,可曾有过私定终身的皇后? 戏文里说聘则为妻奔则妾…… 阮青枝大为惊恐,吓得脸色都白了:“喂,‘私定终身’跟‘私奔’不是一回事吧?” 夜寒没想到她冒出这么句话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迟疑着答道:“不是。‘私定终身’是你瞒着父母私自答应要嫁给我,‘私奔’是你瞒着父母私自嫁给我。虽然我觉得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谁说没区别?区别大了!”阮青枝急得几乎跳了起来:“我才不要跟你私奔!” “可是,”夜寒认真地看着她,“现在你已经跟着我离了家,这就差不多等于是私奔了。” 阮青枝大吃一惊:“我不私奔!我不做妾!” 夜寒愣了:“什么做妾?” 阮青枝急得拍桌:“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做妾!你若是敢让我做妾,我就反了你再扶持别人当皇帝去!” 夜寒被她给气笑了:“这才到哪儿,就说到纳妾了?” “你纳妾我不管,我是说我不做妾!”阮青枝再次重申。 夜寒皱了皱眉,笑意转淡。 纳妾居然不管。这么贤惠大度,真是个完美的皇后人选。 可是心里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遇上个不开窍的小丫头,真愁人! 夜寒发愁,阮青枝也在发愁。 今世所遇到的这些事,都是前面几世闻所未闻的,她一点经验也没有,应对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私定终身”,应该对命数没有影响吧?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私定终身?戏文里不都是什么落魄书生跟深闺小姐才私定终身,什么一见钟情一眼万年非他不嫁非她不娶之类的? 可她跟夜寒也不是这样啊!怎么就私定终身了?她该不会是被骗了吧? 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前世就多听几出风月戏长长知识了! 现在恶补也来不及啊,时间很宝贵,还有好多大事要做呢! 愁啊愁。 夜寒坐在阮青枝对面,看着那小姑娘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觉得好玩极了。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小姑娘精明得不像个孩子,难得见到她有这般傻乎乎的样子,他当然要好好欣赏。 但这样的福利显然不会长久,阮青枝很快丢开了那些想不通的事,神色重归冷静:“你刚刚在外面是做什么去了?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夜寒有些意犹未尽,咂咂嘴叹口气然后才说道:“有用的消息基本都会传到茶馆里来。我刚刚听到的是说京兆衙门把三天前相府的那几桩案子审清楚了,那僧人和婢女还有送酒的小厮都说背后主使是阮二小姐。” 阮青枝看着他没有说话。 夜寒又补充道:“阮碧筠有睿王和宫里护着,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但我会让人把事情传出去,直至人尽皆知。” “所以,我现在算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了吗?”阮青枝继续盯着他,眼里仿佛有星星亮起。 夜寒眯起眼睛抬手在胸前轻抚作捋胡须状:“这是为夫分内之事,娘子不必客气!” 阮青枝下意识地又要去抓旁边的茶碗。 夜寒忙攥住她的手,无奈地安抚:“君子动口不动手,娘子手下留情!” 阮青枝只觉得从头顶到脚底都发麻,忍不住尖叫:“不许叫‘娘子’!再叫打你!” 夜寒哈哈大笑,终于惹得门口的伴月忍不住把脑袋伸了进来。 “什么事?”夜寒清咳一声,立刻恢复了严肃。 伴月慢慢地从门口蹭进来,低声道:“刚才听外头的人说,睿王已经抓了几十个说书先生了,还当街打死了两个。现在谣言转了个风向,很多人都说小姐是自己跟人跑了,还说那些说书人都是小姐花钱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