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那人哈哈一笑走进来,长袖垂垂一派风流俊逸,正是晋王凌霜。 他站在阮青枝面前,笑得如往昔一般和善:“郡主这话算是谬赞了。我若果真‘深藏不露’,你又怎会如此波澜不惊?我的‘狼子野心’,早在你意料之中才对吧?” “我冷。”阮青枝道,“晋王殿下,你这待客之道实在太恶劣了些。” 凌霜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后回头向门外吩咐道:“还不快给郡主搬两只火盆来!还有软榻、被褥、桌椅……” 门口小厮们忙答应着要去办,阮青枝便皱眉道:“晋王殿下,有没有人说过您不太聪明?给我换个房间就能解决的事,您偏要闹得丫头小厮们累个半死,何苦来着!” 凌霜靠在墙边,笑容依旧温和:“不是本王不够聪明,是郡主您太过聪明了。本王不能不多加提防,以免您这贵客不辞而别。” “既然用到‘提防’二字,那就是把我当敌人待了。”阮青枝道。 凌霜笑了一笑,并未反驳:“青阳郡主冰雪聪明,既已知道小王狼子野心,自然也可以理解小王的苦衷。” 这时已有小厮捧了火盆进来,阮青枝立刻不顾形象地扑了过去,一边搓手一边道:“我才不明白呢!什么苦衷会逼迫你这样对待我?你若执意与我做敌人,就该一刀抹了我的脖子;你若还打算与我做朋友,就不该让我受此刻这样的委屈!没道理一边让我受苦一边又跟我套近乎,我的脾气可没有那么好!” “郡主恕罪,”凌霜拱手作揖,“小王实在是迫不得已,虽然让郡主受了些委屈,但与您交好的心是真诚的。” “哦。”阮青枝将烘热的手贴到脸上,冷冷道:“所以如果我哪天杀了你,也可以对你说声抱歉:虽然我拿走了你的性命,但与你交好的心是真诚的?” 凌霜讪笑一下,侧身给抬着软榻进来的小厮们让开路,趁机往阮青枝身边靠近了一点,语气比先前加倍柔软:“你若生气,骂我打我都无妨。但是,郡主,我希望此刻的愤怒不会影响你的判断——你应该知道,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阮青枝抬起头来,看着他。 凌霜却没有再多话,转身退后两步坐在了小厮们刚刚抬进来的椅子上。 软榻很快就安置好了,婢女们抱着崭新的被褥来将它铺成了一张小床。有个伶俐的小厮把新搬来的火盆放到了软榻旁边,阮青枝就顺势起身走过去坐下来,抬起双脚悬在火盆上方烘烤。 屋子里很快已布置妥当,凌霜挥挥手撵走了小厮和丫鬟们,自己笑眯眯坐着看阮青枝烤火。 一个男人盯着女孩子的脚是很放肆的,几乎与登徒子无异。 当然,一个守规矩的女孩子也不会在陌生男人面前把脚露出来。虽然阮青枝并没有脱鞋子,但此刻这样的动作仍然难免要被人骂一声“轻浮”。 都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人,那就谁也不要责怪谁了。 凌霜看见阮青枝的脸色渐渐好了些,知道她已经暖和得差不多了,便清咳一声再次含笑开口:“据我所知,青阳郡主绝非那等沽名钓誉假清高的蠢物。你的野心从未掩饰——你要做南齐最尊贵的女人,是不是?” “不是我要‘做’,”阮青枝纠正道,“我本来就‘是’,天定的。” 凌霜附和了一声“是”,又道:“但即便是天定的,这条路也不好走。” 阮青枝缩回脚放下裙子盖住,笑道:“我觉得挺好走的啊。反正不管有多难,老天都会帮我。” 凌霜默然一刻,脸上笑意愈发温和:“不错。所以,青阳郡主,我也是老天派来帮你的。” 阮青枝哈哈笑了。 凌霜敛了笑容,严肃得像学堂里的先生:“不要笑,你要仔细想一想。” “我想过了。”阮青枝也敛了笑容,认真道:“当初我被丢弃在阮府后院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老天不帮我了。后来,厉王出现了。” 凌霜专注地听她说话,之后很真诚地点头,分析道:“三哥的出现,对你而言确实是雪中送炭。但是,你对他也是一样的。你二人相辅相成,谁也不曾亏欠谁的恩情。” 阮青枝思忖许久,点了点头。 凌霜的脸上重新现出了笑意:“青阳郡主,你年纪还小。像你这样年纪的人,总喜欢动不动就说‘一辈子’,可你不知道,一辈子真的太长了,你还可以遇到很多好人。你现在以为可以跟你一起过一辈子的那个,未必是最好的。” 阮青枝嗤地笑了:“你是不是傻?一个男人,放着家国天下不去关心,跑来跟我聊这些婆婆妈妈的!谁说我要跟人过一辈子了?我是凤凰吔,拿到凤印我就可以功成身退,我要人做什么?我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是更好吗?” 凌霜愣住了,许久才问:“你只要凤印?” “你不知道吗?”阮青枝也惊讶,“我只需要辅佐一人君临天下,然后从他那里拿到凤印作为报酬就可以了啊!哪个傻子跟你说我要找个好人过一辈子的?” 凌霜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哈哈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青阳郡主,既然你只是需要拿凤印,那就更不必受如今这番辛苦了。小王诚心劝你一句:换一个人合作,事半功倍。” 阮青枝靠在软榻上,歪着头看他:“你这个人可真啰嗦!一句话绕来绕去这么久才说!你不就是想拉拢我吗?你想当皇帝,所以要借我的凤命帮你,是不是?” 凌霜没敢直接点头,试探着问:“你如何知道?” “嘁!”阮青枝嗤笑一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咯!夜寒早就跟我说了,皇帝的儿子,没有一个人不想争那把椅子的,你当然也不例外!你刚把我抓过来我就明白了,你还在跟我绕弯子呐!” 凌霜有些尴尬,哈哈笑了两声,小心翼翼地问:“所以,郡主是愿意帮我了?” “当然不愿意啊,你想什么呢!”阮青枝眉梢挑得高高,看傻子似的瞅着他。 凌霜的笑容僵住了,脸色在一瞬间有些阴沉。 但他很快便调整过来,重新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为什么呢?因为三哥?可是他不适合那个位置啊!他幼时便是因为横行霸道冲撞了长辈才被撵去边关的,如今回来之后愈发变本加厉,父皇对他不满已久,绝不可能把江山交到他手上!你怎么会想到去辅佐他呢?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那样的人坐了江山,他该如何管理朝堂、如何治理天下?都靠打吗?” 阮青枝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眉头越皱越紧。 凌霜见状便不再多言,只是脸上神情显得十分忧虑,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怕说得急了吓着了她。 阮青枝想了很久,神情渐渐地有些不安:“夜寒没有跟我说过这个。他只告诉我睿王心术不正,暗中杀了好多人……我觉得应该帮帮他,所以就这样了。” “这样也不对啊!”凌霜抚掌道,“现在这样,你跟三哥定亲了,就是跟他的命运捆在了一起,这不就是在帮他夺嫡?青阳郡主,我不是说三哥不好,但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他那样的人,能做良将,却未必能做明君。” “他不能,你就能吗?”阮青枝反问他。 凌霜认真地答道:“我能。” 阮青枝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之后陷入了沉默。 凌霜在她身边安静地坐着,并不催她。 他性情和善,对待乖巧听话的小孩子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但是阮青枝辜负了他的耐心。 她昂起头,窄瘦的脊背倔强地挺着,伶伶如风中细竹:“我不信任你。晋王殿下,你不是好人。今日在路上惊扰我的马车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派的?你原本打算用调虎离山之计,是不是?” 凌霜神色依旧温和,眉心微蹙,像是对待无理取闹的孩子那般无奈:“那个人确实是我派的。但我只是为了请你过来,并无恶意。青阳郡主,你大概不知道见你一面有多难。” 阮青枝知道。 因为阮文忠受伤,所以这些日子相府的守卫比从前谨严了许多。她倒是常出门,可是身边程虎李三二人寸步不离,要想偷偷摸摸见她一面确实是很难的。 光明正大来约见当然很容易,但凌霜要做的并不是光明正大的事。 阮青枝撇了撇嘴:“你想捉我来见你,可惜程虎他们不中计,所以你干脆就派人去了太医院,像拎鸡崽子似的直接把我拎出来。” 这语气是小姑娘抱怨了。凌霜一脸歉然躬身作揖:“确是小王冒昧,让郡主受委屈了。但若非如此,小王实在难有机会见到郡主金面。” “我不委屈,”阮青枝冷冷地道,“我只是好奇,你的手到底伸得有多长?太医院你都可以来去自如,皇宫是不是也一样?你要做皇帝,只需要围了宫城,逼宫夺位就可以了!” 被一个小姑娘以这样的目光盯着,即便是温和如凌霜也难以再维持好脸色。 凌霜呼出一口气,严肃起来:“青阳郡主,‘逼宫夺位’这样的话是不能随便出口的。还有,我虽有野心,却不至于丧心病狂,掌控宫城凌逼父皇的事我做不出来。” “所以,太医院确实有你的人了?”阮青枝问。 凌霜一顿,脸色愈发难看。 阮青枝细看他的神情,心中沉沉。 她的猜测似乎没有错。太医院有凌霜的人,或者至少曾经有凌霜的人。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那么大一片地方如此迅速地找到她,并且不声不响地从窗户把她拎出来。 今天风这么大,太医院的藏书楼居然没把窗户关好,这很不合理。 所以太医院谁是凌霜的人?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童?某个太医?还是昨日才被逐出太医院的楚慎? 阮青枝心里乱乱的,想着那处可能被人翻动过的暗格,想着凌霜此刻的所作所为,许久没有说话。 这时凌霜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冷冷,不似先前温和:“不错,太医院有本王的人。”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 凌霜微微眯起眼睛,继续道:“所以本王知道的事,比你以为的要多一点。青阳郡主,你可能还不知道,相府,即将面临一场灭门之祸。” 阮青枝一惊,呼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凌霜把她的反应理解成了不信,摆摆手露出一丝笑容安抚她:“你先别慌,算起来这大约是十六七年前种下的苦果,那时你还未出世,不知道很正常。” 阮青枝知道。她惊讶的是为什么凌霜也知道。 太医院的人可以有很多,但十七年前的那件事应当是很机密的。 所以凌霜的人是楚慎? 楚慎被逐出太医院,但他离开之前在太医院布置了机关试图除掉她,发现失败之后就告知了凌霜,将“铲除”策略改为“拉拢”。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说得通了:暗格里面放那张信笺,是因为那个暗格原本就是留给她的,是凌霜故意用这种方式将十七年前的事告知她。 暗格里的毒烟也很好理解:能被凡人杀死的便不是真凤,如今她活着,算是通过了凌霜的考验,所以凌霜当机立断,第二天就把她抓来跟前了。 阮青枝心里一阵发冷。 原本她以为是自己设计撵走了倚老卖老欺负人的楚慎,却不知她自己才是被算计的那一个。 这件事,说到底是她自己太疏忽了。 早就该想到,她争来了“天定凤命”的身份,之后是必然要被人盯上的。这一世她没有从前那样生来祥瑞的好运气,那些魑魅魍魉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过她! 命运不会容许她再像从前一样糊里糊涂享完这一世荣华。所以十七年前的事必然会被人挖出来,要么是她用来对付别人,要么是别人用来要挟她。 凌霜,或许还有别的人,是不会看着她安安稳稳嫁给厉王、助他成就功业的。 阮青枝靠墙站着,看着凌霜,艰难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凌霜展颜笑了:“想明白了?” “我不能死,”阮青枝声音干涩,“我父亲我祖母阮家所有的人都不能死。虽然我讨厌他们,但他们若死了,我也就完了。” 凌霜点点头,招招手示意她回来坐下:“郡主放心,小王定会竭尽全力,保阮家平安。” 阮青枝慢慢地往回挪了两步,却不肯再靠近,也不肯坐。 凌霜没有逼迫她,和煦的笑容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适:“阮小姐,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不知你还记不记得,第一个当众宣称要娶你做王妃的人不是三哥,而是我。” “我记得。”阮青枝哑声道,“那天你为我解围,我很感激你。” “可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凌霜专注地看着她,“青阳郡主,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阮青枝愣住了。 凌霜很快移开目光,脸上居然有些微红:“如今说来你恐怕不信。那时我并不知道相府有鸠占鹊巢之事。我之所以提出要娶你,不是为了凤命,而是为了……你。” 阮青枝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信啊。” “你说什么?!”凌霜一惊,呼地站了起来。 阮青枝低下头慢慢地挪回软榻坐下,低声道:“凤命的事,当时就连我自己也只是有所怀疑,并不敢确定,你又如何能知道?后来我一直在想,晋王莫非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肯娶一个煞命的女子呢?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了,所以我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本王不是傻子。”凌霜哭笑不得。 阮青枝点点头没有说话。 凌霜忽然省悟过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后来想明白了?你信……一见钟情?” 阮青枝背转身去避开他的目光,甩手道:“现在还提旧事做什么?不管我信不信,事情都过去了!如今我已经被赐婚给厉王,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他的人,不能改了!你当我是什么人?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贱妇吗?你要戏弄我,干脆就戏弄到底,现在这样算什么!” “对不住,”凌霜不安地踱了两步,猛然转过身来:“我当时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青……青枝,这件事不能全怪我,是三哥他……他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帮了你,说好听了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你如今再想想,他算不算是乘人之危?!” “不算!”阮青枝立刻反驳,“夜寒不是那样的人!我不许你说他不好!” “是是是,我知道!”凌霜慌忙举手示意免战,“我知道三哥是好人!可是……咱们的事怎么办?难道当真就这么算了?” 阮青枝冷冷道:“不算了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再扯什么以前以后都没用了!晋王殿下,您可千万别说要娶我,我阮家不出二嫁之妇,您也担不起弟夺兄妻的臭名,所以您还是老老实实准备以后叫我‘三嫂’吧!” 说完这句话,阮青枝干脆转身扑倒在软榻上,再不肯抬头。 她心里很清楚,凌霜绕这么大个弯子跟她叙旧、跟她聊什么“一见钟情”,为的无非是让她心甘情愿来辅佐他。 作为“天定凤命”,她辅佐一个人成为君王的方式就是,嫁给他。 可是此刻她说她不能。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凌霄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凌霄沉默片刻之后再次开口,语气沉沉:“如果,三哥不在了呢?” 阮青枝不答话,也不动。 凌霜绕着炉子转了半圈,声音压低了几分:“他不过是个莽夫罢了,我不信你对他会有什么真感情!何况他还在你身边做过奴才……你若嫁了他,那才真叫腌臜了一世!青枝,你应该得到更好的!我知道你有信心辅佐他君临天下,但既然这个人选可以由你自己来定,那为什么不能是别人?” 阮青枝偏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有些茫然。 凌霜叹了一口气,在软榻旁边蹲下来,试探着向她伸出了手:“你还有机会。再考虑考虑我,如何?” “夜寒不会死的,”阮青枝起身避开了他的手,“他打仗很厉害,小小贼匪根本不在话下。” “他会的。”凌霜认真地道。 阮青枝寒毛倒竖。 凌霜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危险:“你在担心他?” 阮青枝没承认也没有否认,涩声道:“他没道理会死。他的命数已经被改了,一个死人不可能再死第二次。” “死人?”凌霜对这个说法感到很新奇。他没有追问,但心情明显比刚才好了很多。 厉王的命数当然是个秘密。这小姑娘在他面前不加提防地把此事透露出来,他没道理不高兴。 “他可以死的。”凌霄认真道,“他的命在你手上,只要你放弃了他,他就会死。” 阮青枝吓得一颤,忙道:“我不放弃他!” 凌霄差点要发怒,忙又忍住了,只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暗暗抱怨:小女孩可真难哄! “郡主,”他耐着性子放软了声音,“三哥本来就是该死之人,你强留他在人间只怕也是有违天道的。而且,此刻你只心疼他,难道就不心疼别人的性命吗?你大概还不知道,只要有他在,‘剿匪’就会一直进行下去,双方都会伤亡惨重。只有他死了,北地才能平定。” 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奇怪。阮青枝费了一些功夫才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脸色大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北地盗贼蜂起并不是因为雪灾,而是为了对付夜寒?这没道理啊,是谁有本事指挥那么多盗贼……不对,不是盗贼,是假扮的盗贼!是官兵吗?官兵假扮盗贼,为了除掉夜寒?” 凌霜怜悯地看着她,无语默认。 阮青枝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脸上的惊恐之色渐渐淡去,只是神情还有些怔怔:“谁要这样对他?是皇上,还是……你?” 凌霜停顿了一瞬,黯然道:“看来你还是信他多一点。青枝,我希望你不要先入为主把我当作恶人,我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阮青枝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伤感,冷静地分析道:“不是你,那就只能是皇帝做的了。你们的父皇,真是够狠的。” 凌霜叹口气,停顿一刻又问道:“所以你考虑好了吗?” “不用考虑,”阮青枝摇头,“我不能答应你。晋王殿下,夜寒是我的合作伙伴,一向并没有什么不愉快。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而置他于险地,我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