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早已经乱了。 原本还在强忍焦躁说说笑笑、假装生活一切如旧的阳城百姓,此刻再也维持不住从容的假象,同时起身抱头鼠窜。 像一群塌了窝的兔子。 阮青枝亲眼看见有三四桌食客没付账就跑了,这会儿也没有人去管,因为馄饨摊的摊主和伙计也跑了。灶上锅底下还架着柴,烧火的小厮忙手忙脚地拿两块砖头挡住灶坑,跳起来一溜烟窜进了后院。 满大街只听见脚步声咣咣乱响,中间偶尔夹杂着几声呼喝怒骂,那是有人跑得急了撞到一处,然后又如临大敌互相避让着各自爬起来,继续跑。 继续跑,跑回家,关上大门也许就安全了。阮青枝仿佛听见他们在喊。 事实也许确实如此。但,若真是瘟疫,又岂是一道院门能关住的? 瘟疫爆发之后,病气弥漫在天地之间,世人身处其中就像馒头被塞进了蒸笼,还妄想什么独善其身! 阮青枝揪着夜寒的衣袖站在街边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去看看那些人吧。到底是不是瘟疫咱们自己心里先要有数,像这样干等着真是太熬人了!” 夜寒抓住她的手攥了攥,摇头:“不许去,危险。” 阮青枝不服:“这没什么危险的!我完全可以……” “问题不在于你可不可以!”夜寒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问题是这件事明摆着就是凌霄设下的一个局,正张着网等着咱们往里钻!现在那所院子被重兵把守着,你怎么进去?去跟府君说你是凤凰?还是跑去跟那些百姓说你会治病?他们平时或许会信你两分,但现在已经不是‘平时’!现在全城的百姓都是受惊的兔子逮谁咬谁,不能以常理忖度,你明白吗!” 阮青枝被他吼得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直站到眼前的路人都跑光了,她才低着头委委屈屈地嘀咕道:“你凶什么凶!” 夜寒顿时没了脾气,忙敛起怒色露出笑容,讨好地抓着她的手摇啊摇:“我哪里敢凶你?这不都是因为担心你嘛!你是一腔孤勇无所畏惧,哪里知道在别人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安危重要!” 阮青枝仰头,眨眼,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奇怪的话。 楚维扬在旁边捂住胸口作呕吐状:“凌老三你够了!好端端的西北军大统领,如今都快要变成阮大小姐的小媳妇了你知道吗!” 阮青枝没忍住笑了出来。 夜寒长舒一口气,拉起了她的手:“你想看病人也不是非去那座院子不可,咱们去西校场等着就好了。” 没等阮青枝答话,楚维扬已在旁边跳了起来:“你是疯了吗?旁人哄小姑娘都是带她逛花园逛庙会逛戏园子,只有你与众不同,你带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去看烧死人!” “去看烧那个老妇吗?”阮青枝眼睛一亮,“可以啊!我要去!我还从未看过烧死人!” 楚维扬顿时无语,认命地照夜寒的吩咐回客栈去赶来了马车,载着众人奔赴校场。 一路畅通无阻。客栈门前没有人,大街上没有人,西校场上几乎也没有人。若非还有几个兵丁在忙着搭台子架柴草,众人几乎要以为官府改主意放过那个老妇了。 正午时分,台子终于搭了起来。四周的柴草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外围还撒了厚厚的石灰,显得十分郑重其事。 一辆平板马车从府衙方向缓缓而来。驾车的士兵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车上那对祖孙捆得像粽子一样,一动不动似乎都昏睡着。 马车停下来以后,阮青枝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四周的兵丁顿时如临大敌:“你要做什么?退后退后!不要命了?!” 阮青枝没有后退,夜寒干脆也走上前来陪着她,二人站在近处,认真地看着士兵们将祖孙二人抬起来架到高台上用铁链拴住,然后在下面点起了火。 火苗窜起来的时候,阮青枝心尖疼了一下,眉头微皱。夜寒忙拉着她后退几步,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走吧,不用看了。”阮青枝黯然道。 这时校场上站在近处的“民众”寥寥无几,府衙的那些士兵也懒得再喊那些诸如“病源已被烧掉,众百姓不必惊慌”之类的安抚之语,只管乱乱地忙着扇风烧火去了。 夜寒拉着阮青枝站到上风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阮青枝脸色有些难看:“我没见过这种病。若真是瘟疫,只怕比我想象的还要麻烦。” “不会治就不要想了,”夜寒半点儿迟疑也没有,“治病救人不是你的责任,你只管保证你自己的安全就好。” 阮青枝立刻接道:“但这天下的安宁是我的责任,也是你的责任。” 夜寒低头一叹,摇头道:“走吧,咱们回客栈去商量。”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阮青枝应了一声便要上车。 这时,身后的高台上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嘶哑的尖叫:“国有大难,必有妖孽横行!” 是那个老妇。 夜寒立刻回头看向楚维扬:“不是告诉你要让她闭嘴吗?” 楚维扬一脸阴沉:“时间太紧,她身边又没什么人敢接近,所以……” 夜寒横他一眼没有再多言,就听见那老妇尖声叫道:“妖孽就在阳城!你们阳城活该有大难,是老天要惩罚你们,你们烧死我有什么用!” 高台旁边几个士兵忙乱地去找弓箭,那老妇已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紧接着火舌燎到了她的身上,她喉咙里便只剩下尖叫,再也喊不出旁的来了。 夜寒扶着阮青枝上了马车,本待劝慰,却见阮青枝一改先前情绪低落的样子,竟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这是,疯了吗?夜寒以目光向携云伴月询问。 两个丫头都摇头表示不知情,阮青枝便自己抱住夜寒的手臂,平静地道:“我原以为她只是稍微自私一点而已,如今看来竟是个怀揣着阴谋故意害人的亡命之徒,那就用不着为她难过了。” “你本来就用不着可怜她。”夜寒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阮青枝摇头叹道:“你不明白。若是因为你我的缘故累害了无辜百姓,要损修行的。” 夜寒失笑:“什么修行?你要修仙吗?” 阮青枝翻个白眼不再理他,外面楚维扬便迟疑着坐上了驾车的位置:“咱们回去了?” 夜寒答了一声“回”,掀开帘子看看校场外面三三两两几个行人,坐回来向阮青枝笑道:“那老妇死得倒挺壮烈,只是颇有画蛇添足之嫌。你看,阳城百姓根本不敢上前来凑这个热闹,她就算喊破了天,没人听见也是枉然。” “但是,”阮青枝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府衙的士兵听见了。而且就算那老妇不喊,这种谣言还是会自己冒出来的。睿王野心那么大,阳城中肯定有很多都是他的人吧?” 夜寒叹了口气,倾身上前把她那边的帘子也放了下来:“别看了。凌霄有手段,咱们也不是废物,怕他作甚?” 阮青枝勉强笑笑摇了摇头:“不是怕他啊,我只是觉得阳城的百姓……” 一句话未说完,忽听见远处脚步声、说话声响成一片,阮青枝立刻紧张起来:“又出什么事了?!” 伴月正看着窗外,闻言立刻答道:“那边来了好多人!有的赶着马车、有的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的……这是在逃难吗?” 夜寒掀帘子看了一眼,脸色立时一变:“恐怕还真是逃难!阿楚,即刻叫人通知府衙,阻止他们!” 楚维扬立刻领命,停下马车飞奔而去。伴月回头看着夜寒:“为什么要阻止?让他们逃出去,总比留在这儿等死的好吧?” 夜寒专心看着窗外并不答话,阮青枝替他解释道:“逃出去若能平安无事当然最好。怕只怕此刻城里已经有人染了病,那样一来……逃出去,就等于是把病源带到别处去了。瘟疫若在各处同时蔓延开来,后果只会比现在严重百倍。” 伴月急道:“可是如果不逃,大家岂不是要一起死在这儿?那咱们怎么办?咱们也要像那个老妇和她孙子一样生一身烂疮、受尽折磨而死吗!” 夜寒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伴月脸色霎时惨白。 阮青枝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你说错了。咱们留在这里,不是为了跟他们一起死,而是为了力挽狂澜。” 夜寒眼睛一亮:“这种病,你有办法?” 阮青枝笑容一僵,想了一阵才道:“办法总会有的。虽然这种病我先前没见过,但任何一种药方都不是天生就有,都是前辈医者呕心沥血斟酌出来的。若是在咱们之前没有现成的经验,咱们就要加倍用心,自己来做那个尝百草济后世的人。” 待她说完,夜寒的神色郑重起来:“若能治得了这种病,那可就功在千秋了。” “只是不容易,”阮青枝看着他笑了一笑,“回去以后,你帮我找些这个朝代……这个地方的医书来看,最好是关于这种病的记载,越多越好。” 夜寒答应了,随后察觉到马车一沉,楚维扬的声音已从外面传了进来:“这一次你是白操心了!阿寒,你肯定不知道李仲道那个老贼干了什么混账事!” 李仲道,是阳城府君的名字。 夜寒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立刻问道:“他怎么了?跑了?” “岂止是跑了!”楚维扬甩着马鞭怒骂,“那个王八蛋,他自己把一家人都搬出了城外,然后又回头引着附近盛公山的驻军回来围了阳城!现在四道城门都已经关了,别说百姓,就连一只耗子都飞不出去!” “耗子本来就飞不出去。”夜寒平静地道。 楚维扬闻言怒气更盛:“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挑我的字眼!凌寒!厉王殿下!咱们要被困死在阳城了!人家府君大人明知道你在城里,却一声不吭瞒着你跑了!你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落云山的陷阱里,却要窝窝囊囊地死在阳城里了!” 夜寒想了一想,轻声一笑:“我不会死。而且李仲道也没做错,瘟疫无情,舍弃一城人的性命总强似舍弃全天下人的性命。” 楚维扬不想跟他争辩这个,低低咒骂了一声,马鞭一甩赶着车子冲进了逃难的人群。 此时的街上已经人满为患,孩子哭大人叫,人们身上的包袱背篓互相碰撞,走不了几步就会看到有人被撞倒在地、有人丢了孩子崩溃大哭,还有把老娘丢了的。 兵荒马乱。 马车挤在这样的队伍里,几乎寸步难行。楚维扬心中焦躁,不住地甩着马鞭,除了换来几声怒骂之外一无所获。 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半个时辰之后,回程的路才走了没一半,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封城了!阳城不许进也不许出,成了一座孤岛了!成了一口棺材了!要把咱们所有的百姓困死在里面了! 若是平安无事怎么可能封城?当然是因为瘟疫蔓延开了!阳城所有的百姓已经被南齐朝廷给放弃了! 那怎么行!老百姓要活命啊!咱们好端端的根本没得病,凭什么让我们跟着一起死! 出城,出城,出城! 不就是一道城门吗?撞开!士兵若敢拦着,跟他们拼了! 群情汹汹,百姓如潮水一般涌向了城门。 楚维扬驾着马车在人群中顺势前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拐进一条小巷,艰难地回到了来归客栈。 只是,此刻众人都没有了休息的心情。 “城门口那里,会乱吧?”阮青枝问。 夜寒叹道:“会乱。但问题不会太严重。外面是朝廷的驻军,不会轻易对百姓动手,最多杀鸡儆猴。” 这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安慰。 杀鸡儆猴,还是要“杀”啊。 阮青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果断转身:“这些事我不懂,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去休息一下,你尽快叫人把我要的医书送来。” 夜寒答应着命携云伴月陪她进去,之后立刻同楚维扬骑上马走了,阮青枝也没问他去了哪里。 显然对方已经出招,现在到了需要全力迎敌的时候了。 凌霄的手段比他们原先预想的还要狠。 原本阮青枝以为他顶多制造一点恐慌,捏造流言说她和夜寒是妖孽或者骗子什么的,谁知他竟然半点儿花哨也没有,直接出手就要他们的命。 而且,是用一城的百姓陪葬。 简直丧心病狂。 阮青枝顺风顺水过了几百年,从前对这种事情虽然也略有耳闻,却从来不会去深入地了解。这世上的阴冷黑暗一向与她无关,她只负责富贵祥和、母仪天下。 如今却已经没有什么富贵祥和了。 阮青枝略歇了一歇,外头很快就有侍卫送来一大摞医书交给携云,堆在桌子上了。 阮青枝立刻起身坐到桌旁,一本一本翻看起来。 不看还好,看过之后她才知道,先前夜寒对她说的那些,其实已经足够简化、足够轻描淡写了。 真实的景况比她先前听到的还要惨烈十倍。 前所未见的恶疮、比寻常瘟疫更为迅疾的蔓延速度、生不如死的极端痛苦…… 医家束手无策,朝廷只能把那些患病的百姓当作猪狗来对待,除了屠杀还是屠杀。 但执行屠杀的那些将士也往往难逃灾厄。 所以,那场灾难被称作“天罚”。虽然最后是纪王顶了这个罪名,但当时登基未久的皇帝还是被迫下了罪己诏,吃斋念佛整整一年才把汹涌的民愤敷衍了过去。 那样的一场灾难啊! 阮青枝苦恼地连翻了好几本书,看到的尽是描写疫情如何如何可怕,竟没有一本书上提到过缓解疫情的办法。 只言片语也没有。 阮青枝心急如焚,只得喊携云伴月过来一起翻找。 三个人整整翻了一下午才把那些书翻完,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此前医者尝试过的办法,全部无效。 不是寻常的烂疮、也不是寻常的瘟疫,所以什么解毒消肿什么石灰陈醋统统无用。 那些得病的人几乎全都死了。偶有一两个活下来的也是浑身生满恶疮,苦不堪言最后往往就选择了自行了断。 何况后头还有朝廷的清洗。 “这不对啊!”伴月皱眉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朝廷明明处理得很干净,如今过了这么久怎么又有这种病了?难不成真是天罚?” 阮青枝合上书本,摇了摇头:“十几年前的那一场是不是天罚我不知道,但此刻阳城的这一次,必定是人为的。” 携云抹了一把眼泪,咬牙道:“睿王竟然敢做这种事,他真不怕引火烧身吗?” “他,”阮青枝冷笑,“恐怕真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了吧?他以为不管他做什么,老天都会帮他一把,却不知……罪孽太重,天断断不会容他。” 正说着话,侍卫又送了一批书进来,之后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阮青枝平静地看着他。 那侍卫微微低头,恭敬而忐忑:“外面已经有流言,说是因为殿下和您在这里才惹来了天罚的。” 阮青枝摆了摆手并不在意:“随他们说去。你们不必管这个,照常做事就好了。” 侍卫低头应了声是,又补充道:“现在有好些人围堵了客栈大门,闹着要掌柜把您和殿下交出去。掌柜的不肯,他们就吵着要烧客栈。”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比原本设想的要早一些。 阮青枝皱眉思忖了一阵,吩咐道:“你出去跟他们吹一吹我先前治病救人起死回生的本事,就说我已经有办法治那种瘟疫了,但是我此刻心情不好,他们若是再来惹我,我就见死不救,让他们都一起热热闹闹见阎王去!” 侍卫听见她说得轻松,不禁大喜,忙答应着奔了出去。 关上门之后携云顿时更加担忧:“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到时候若救不了,阳城的百姓怕不得把咱们给撕了!” “那倒不会,”阮青枝凉凉地笑着,“等到确定我不会治病的时候,他们差不多也就没有力气来撕我了。” 携云哑然失笑。 这时夜寒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一进门便将阮青枝拥进了怀里:“有没有吓到你?” 阮青枝摇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吓到我。你也别害怕。” 夜寒哈地笑了:“怎么又成了你安慰我了?” 阮青枝认真地道:“我在家里躲着,看不到外面有什么危险,当然不害怕;你是亲自站到前线上的人,所有的惊吓辛苦都是你受着,我安慰你一下难道不该?” “你总有道理。”夜寒用力地抱了抱她,之后很快松开手,笑叹:“我承认你说得很对。但是,被你那样安慰,总觉得有点怪。” “不怪啊!”阮青枝笑吟吟,“你是我的小媳妇嘛!我抱抱你拍拍你有什么不合适的?” 伴月在旁嗤地笑了出来,夜寒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还真不放过任何一个占我便宜的机会!” 阮青枝哈哈一笑,将桌上医书往旁边一推,看着伴月摆上茶来,之后便正了脸色问道:“外面情势如何?” “不太好。”夜寒沉声道,“府君不在,人心已乱。整整一个下午,一直有百姓冲击四面城门。虽然咱们的人也已经去帮着劝抚,但生死攸关,他们还是不太服管束。”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阮青枝默然。 夜寒顿了一顿,又道:“早上说已经开始发痒的那几个人,皮肤果然有了将要生疮的迹象。没等兵马司的人动手,关在一起的那些百姓就自发地把他们捆起来,烧死了。” 阮青枝打了个寒颤,愕然抬头。 夜寒叹道:“这还只是开始。等疫症蔓延开来,灭绝人性的事只会更多。” 阮青枝下意识地回头向那些书看了一眼。 被恐惧掌控的人心有多可怕,她如今已经知道了。也许明日,也许今夜,甚至有可能就在下一个瞬间,闻所未闻的恶事就会突如其来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行! 阮青枝拍桌站了起来:“我要去看那些病人!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