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 两个字落下,御花园顿时如油锅沸腾。 所以,阮家这个丫头果然是疯的吧?她知不知道栖梧老怪是谁?她又知不知道她自己是谁? 这世道,简直乱了套了! 此时文武百官和他们的家眷都被惊吓得不轻,各种怪叫从每一个角落里传出来。 嘲笑声倒是比先前少了许多。一个疯子是不值得嘲笑的,大家报以同情就好。 只是,赏景玩乐品评字画的心情已然没有了,满园浓艳的秋色仿佛都因为这一个疯女的狂言而黯淡了下去。 到底是谁把这么个不知进退的蠢东西放进宫来的?! 皇帝拂袖回去坐下,埋怨地看了太后一眼。旁边皇后忙上前劝慰,有伶俐的嫔妃堆起笑容前来敬酒。 太后清咳一声,看着阮青枝道:“不许胡闹!在场这么多六艺精绝的老大人呢,哪里轮得到你献丑!” 阮青枝低眉垂袖神色淡淡:“多谢太后关怀。只是民女若不肯献丑,今日这件事恐怕不能了局,搅坏重阳嘉筵的罪名少不得就要在我头上扣得死死的了。” 太后闻言便知她心中有气,至此恐怕已是无法阻止了。皇帝和一些比较冷静的大臣回想刚才的事,渐渐也已察觉到了阮碧筠在其中煽风点火的作为,怒气渐渐地也往阮碧筠的身上移了几分。 小姐妹之间闹不和,自己在家拌几句嘴也就罢了,怎能刻意挑拨,破坏宫中嘉筵?那个又疯又蠢的阮大小姐也就罢了,阮二小姐是天定凤命要当皇后的人,怎么也如此不知轻重! 阮碧筠猝不及防接收到了一大片责备的目光,顿时大受惊吓,眼中泪光盈盈:“姐姐,咱不去好不好?你在这里惹了事,回家父亲会骂我的呀!” 事已至此哪里轮得到她们姐妹说不去。古大人和那几个被气疯了的翰林学士内阁大臣礼部高官已经争先恐后地吩咐人把桌案和笔墨纸砚都摆了出来,连声催促阮青枝上场了。 阮青枝回头向妹妹温柔一笑:“你别怕。父亲不会骂你的,只要我让这些人心服口服就可以了。” 说罢,她不再理会泪盈盈的阮碧筠,从容敛衽向皇帝和太后各行一礼,缓步走到刚刚铺设好的案前,坐了下来。 此刻众人都已经没了赏菊的兴致,除了坐着的太后皇帝和几位嫔妃之外,所有的人都向桌案这边围了过来。 爱好书画的官员们围在前面,后面是爱凑热闹的孩子们,再后面是等着看笑话的妇人们,外围还有些虽然对书画没兴趣但是很想看人啪啪打脸的闲人……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阮青枝的身上,真是比大街上看耍猴还热闹。 阮青枝对这些一无所知。 从坐下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一张白纸。 她记不得画是哪一世学的,只记得脑海中一个严厉的声音铮铮:“作画,不是玩乐!你眼前的这张纸、这支笔,是你的心、你的血、你的命!作画之人若是存了敷衍之心,那便是荼毒了这张白纸、虚耗了这些笔墨、戏弄了观画赏画之人!这般的人即便让你得了名利,那也是欺世盗名,令人不齿!” 当时学画的心境和目的早已忘记,这一手丹青之术却保留至今,也算是不曾枉费了先前受过的辛苦。 其实这是阮青枝今世第一次认真作画。 前面送到聚墨斋的那两幅,她想的是随便画一下赚点小钱就好,因此尽量模仿了原主的画风,并没有真正把自己的心思放进去。 今日这个局面,其实她原也不必太过认真对待。只是一来模仿别人的风格很难做到流畅无滞涩,二来今日她已经得罪了满园子的大人们,一副寻常的作品只怕未必能真正将他们震服。 “栖梧老怪”这个名字已经被茂泉先生给神化了,即使是她自己,要想打破这个神话也不容易。 既如此就只能全力以赴了。 为了,活着。 心绪平平静静并没有太多起伏。面前这张白纸如同人世苍茫,阮青枝想到了自己第一世在别人的躯壳中醒来时的恐慌,想到了这一世被人夺走命数的迷茫,想到了那处被她遗忘的仙境、那些必然很重要却完全没有留下痕迹的过往。 她站起来,拂袖,落笔。 墨迹在纸上晕开。如鹰隼点破雪地,如苍龙现于晴空,如亿万年前第一个人在混沌初开的天地间懵懵懂懂地舒展开腰肢…… 那片苍茫之上瞬间生机绽放。 不知何时,周围的嘲笑之声已经停止。 那些站得近的大人们只看见一只素白的衣袖翻飞,游走于笔墨之间翩若惊鸿,竟未沾湿半点。 笔尖落纸瞬间便已令人目不暇接,满纸墨迹游走飞溅,如有风声。 瑟瑟寒凉,天地间群山如聚。 悠悠荡荡,山峦中云雾渐起。 飞珠溅玉,河流似银河跌入凡间。 泼泼洒洒,人世间遍地繁华、山花开遍。 她画的是风景,却既不是山石树木草屋一间的那种冷峭寂寞,也不是繁花似锦喜上眉梢的那种富贵热闹。信笔落纸,她画的仿佛就是一处最寻常的山野、一座最寻常的村落。 并不出奇。 这是在场每一个人看见这幅风景之后最直接的评价。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到纸张下半截已经全部画满,围观人群之中始终没有再传出嘲笑声。 古大人他们几个站在最前面,原本随时预备嘲笑出声,可是看得久了,那一声笑便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难受得紧。 “不,不对。”古大人喃喃开口。 旁边的明大人凶狠地横了他一眼,似是在责怪他发出声音惊动了旁人。 古大人咕噜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她、她画的不是风景,是……” 是人间。 在场的许多人同时在心中接上了这三个字。 她画的是人间,所以初看上去并不觉得如何惊艳。只是随着笔墨一点点延伸、随着她素白的衣袖不断翻飞舞动,观者仿佛不由自主地跟着走进了她的画里,站在一座高高的山头上,遥望着对面的山川云雾,俯视着脚下的村落农田。 被古大人的这半句话惊醒之后,许多人同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仰头看天。 时近正午,秋阳灿烂,晒得每个人身上都暖乎乎的。 可奇怪的是,刚才看着画的时候,所有人都忘记了阳光的存在,每个人都觉得身上凉丝丝潮润润,鬓边衣角仿佛时有雾霭流转,耳边仿佛还隐隐听到了山风。 见鬼! 当下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官员又生气起来,摩拳擦掌想要骂阮青枝以妖法惑人。 可是回头再看那幅画,明明白白就是寻常的山川风景,哪里来的妖法? 围观众人几番思量、几番犹疑,视线几次移开,最终却总是会回到画上来,重新从融融的暖阳之下回到这高处不胜寒的山巅。 如斯异状当然也引起了太后皇帝一众贵人的注意。当下园中再无一人赏景,陆陆续续全部围拢了过来。 太后由两名宫女左右扶持着,站在阮青枝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暗暗惊骇。 而此时的阮碧筠早已因为心不在焉而被人挤到了最后面。她个子小看不见桌案上的画,只能看见阮青枝瘦削的半边肩膀随着右臂晃动微微摇摆,仿佛在作舞。 “不可能,”她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那一世你明明不如我……” 被众人围成一座小岛的阮青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旁人看了什么、想了什么。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的衣袖始终翻飞如惊鸿,也始终素白不沾点墨。而与此同时,那张素白的纸上,一个完整的人间已经立体。 围观者只觉得那幅画变得无限大,从桌上延伸出去、从他们的脚下延伸出去、从御花园延伸出去…… 整个人间只是她的一幅画,她的一幅画便是整个人间。 但是,画上还有一大片空白。 寥寥几个已经回过神来的官员都皱起了眉头。 他们之中未必人人都擅长书画,却必定都是看过不少好画的,他们知道一幅好画应该如何布局。 好画当然可以留白,但那个位置……若是当真空着,这幅画的意境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到底还是年幼,驾驭不了这样大的格局吧?有人在心中这样评价道。 阮青枝没有让他们等。 右手一扬再一抓指间已换了一支笔。这一次没有再似先前那般细致勾勒,而是直接以淡墨泼于纸上,微侧笔锋稍作描补。寥寥几笔过后,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穿破云层,翱翔于九天之上。 瞬间,阳光洒下,人间一片光明灿烂。 围观众人的视角分明仍在高山之上,但适才那种清冷寂寞之感奇迹般地消失不见,画里画外日光灿烂,暖洋洋。 一些年幼的孩子忍不住齐齐搓了搓胳膊。 奇怪,刚才明明骨头缝里都发冷,怎么眨眼之间又不冷了? 孩子们不懂,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大人们却不由得相顾骇然。 一幅画……不,不是一幅画,是一幅画中的寥寥几笔竟能影响在场所有人的感官,这…… 即使是传说中那些画技通神的人物,也未必能到如此地步吧? 霎时,一片哗然。 此时完完整整地见证了一座人间的诞生,已经没有任何人敢来质疑阮青枝擅长作画这一点。 众人心中只剩一个念头:这个女孩子,是鬼还是妖? 无论如何绝不可能是神仙了。毕竟她是煞命,她妹妹阮碧筠才是祥瑞的凤凰。 等等,凤凰? 古大人他们的目光重新回到了画上,看着那只翱翔于九霄之上的凤凰,心中骇然。 凤凰凌空,给苍凉冷寂的人世带来光明和温暖。这幅画,应该出自天定凤命的阮碧筠之手才算合情合理啊! 莫非这个妖女野心勃勃,竟是要来抢自家亲妹妹的凤命? 这就太可怕了! 当然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想。 在场众人当属太后心里想的最多。自从那日听到阮青枝喊出那句“我才是天定凤命”之后,她的心里就一直犯着嘀咕,此时更是翻腾如这画上的山岚。 太后本是爱画之人,但此刻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幅画,而是细细地端详着作画的阮青枝。 她很清楚阮青枝的面相远不如阮碧筠的好,也见过阮青枝破口大骂撒泼打滚的样子。可是此刻看看这幅画再看看作画之人,她实在没有办法将这个女孩子同“煞命”联系起来。 再看阮碧筠,那张大贵之相的脸早已被恨意扭曲,日影下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怖。 太后心中疑惑更深,下意识地又向前走了两步。 而此时阮青枝仍旧没有理会喧哗的众人。她重新换过一支笔,蘸了浓墨伏在桌案上开始细细地写题跋。 随着那一粒粒小字跌落纸上,人群中再次起了一片轰响。 这字? 这字! 众人乱乱地起身回头,重新去看古大人带来的那幅字。 越看越惊心。 阮青枝并没有让他们议论太久。 寥寥十余字落下,她顺手解下荷包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哈口气沾湿了,缓缓地印在了画上。 这样盖下的印迹并不厚重,阮青枝只得将印章在纸上多按了一会儿,之后轻轻移开,古朴大气的四个字在纸上浅浅而现。 栖梧老怪! 人群轰然炸开。 阮青枝直到此时才慢慢地直起腰来,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小狐狸似的笑容。 “这这这……怎么会是栖梧老怪?她……”几个老臣齐齐冲上前来,语无伦次,眼睛恨不得贴到画上去。 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可能是栖梧老怪本人! 栖梧老怪,不应该是个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者吗? 众人本能地想要质疑,可是这幅画是他们眼看着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字也是他们眼看着一笔一笔写出来的,这意境这布局这笔力这心胸…… 人心惶惶,人声如沸。 一片混乱中,皇帝看着阮青枝,沉声开口:“你,就是新近名声大噪的栖梧老怪?” 阮青枝垂下衣袖重新行礼:“民女不敢欺瞒圣上,‘栖梧老怪’确是民女别号。” “你,哈哈……”皇帝笑了一声,“小小年纪,取这样可恶的别号!” 被皇帝骂作“可恶”,阮青枝也没有慌张,却夸张地作出了惊恐的表情:“什么?皇上金口玉言要民女改别号为‘可恶的栖梧老怪’?这不好吧?民女能抗旨吗?” 皇帝被她这副模样逗笑,遥遥点着手指骂道:“顽皮!” 阮青枝咧嘴嘿嘿笑了:“那就不改了!我就是栖梧老怪!” “不对,这不对!”古大人忽然高叫起来,“皇上,这个妖女在欺君!她说她是栖梧老怪,可这印章……这印章根本不一样!” 此话一出并没有一人附和。毕竟画和字都足够震撼,众人对阮青枝就是栖梧老怪这件事已是不得不接受。 皇帝随着众人一同看向阮青枝:“你如何解释?” 阮青枝从容一笑:“很好解释。古大人,印章不一样,是因为我最初的两幅画和几幅字上盖的都是我自己随手刻的印章;而今日所带的这枚印章是第一批字画送去聚墨斋之后,茂泉先生所赠。” 茂泉先生刻的印章! 此话一出又是惊动了一大片人。 茂泉先生的印章岂是人人都能得的?他老人家脾气古怪,又不以此为业,上京之中能得他老人家赠印的人加起来恐怕不过一掌之数,那还都是百般求肯之后才能得到的殊荣! 不过,众人转念一想,若是栖梧老怪,得到茂泉先生赠印就一点都不稀奇了。 竟然…… 众人都觉得心里乱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女人,孩子,被天下厌弃的煞命之人。这几个身份,没有一个是值得这些老大人们多看一眼的。 不是蔑视,而是完全无视。 可是今时今日,一个被他们完全无视的女孩子忽然一跃成为了他们终其一生都不能望其项背的高人,这让人如何能接受! 古大人看看阮青枝,再看看自己高价购得视若珍宝的那幅字,脸色忽然涨得通红。 并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忽然后悔——早知道“栖梧老怪”是这个妖女,那幅字就是白给他都不会要! 现在怎么办?那幅字已经让他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献宝是轮不到他了,也不会再有人来求购,收藏又觉得堵心。真是恼人! 阮青枝回头看见了古大人的脸色,继续微笑:“大人不必为难,您手中的那幅字,撕了就是。” 古大人愕然。 旁边有人忙问:“这是什么道理?就算那是你的字,也是人家古大人高价买来的,为什么要撕了?” 阮青枝平静地道:“因为,那幅字不是我写的。非我所作却冒用我名,那叫‘赝品’。” “怎么可能!”古大人气急败坏跳了起来。 阮青枝朝那幅字瞥了一眼,平静地道:“事实就是如此。古大人这幅字并不是从聚墨斋中购来的吧?” 古大人张口结舌。 阮青枝敛了笑容,叹口气:“古大人也算是常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那幅字分明是别人用纸蒙在我的字上照着描出来的,难道您就不曾发现它绵绵软软并没有什么力道么?” 古大人本能地摇头。 如果这样还算没什么力道,那什么样的字才算有力道? 阮青枝二话不说转身回到桌旁重新铺开一张白纸,笔走龙蛇将那幅字照样写了一遍,掷笔:“古大人,这才是真迹。” 古大人的脸色胀得像茄子一样。 而其余众人看着桌上的那幅字,却又震惊不已。 这幅字并没有像画一样下太大功夫,所以也不至于像那幅画一样令人震惊到把阮青枝看作鬼物。众人看着这幅字,只觉得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每一笔都蕴藏着无尽的深意。人间万事,生死悲欢…… 自此,栖梧老怪的身份,再无疑虑。 阮青枝取过那幅画卷起,微微躬身奉至皇帝面前,道:“阮氏有女,雏凤凌空。愿辅佐南齐凌氏君王靖安宇内、世世昌荣。” 皇帝龙颜大悦,高声道了句:“好!” 小太监忙上前将画接过,在场众人脸上都十分激动。 阮氏雏凤凌空,不是为了普照人间,而是为了辅佐凌氏皇族,只这一句话就让群臣暗暗膺服不已。 虽然众人都觉得若是由阮碧筠来说这句话、献这幅画那就更加完美,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祥瑞嘛,有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执著于那一个人! 于是满园齐贺南齐天下升平,再也没有人来质疑阮青枝“栖梧老怪”的身份。 有了献画一事,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人不识趣拿她的“煞命”来说事了。 阮碧筠一直在人后站着,失神到此刻终于恍然醒悟,忙走出来也跟着行礼,表了几句忠心。 真凤凰出来说话了,当然皆大欢喜。于是众人又着实吹捧了阮碧筠几句,阮青枝也笑呵呵地听着,并不拆台。 好一幅姊妹情深的画面啊! 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阮青枝看着桌上剩下的那幅字有些发愁。偏有伶俐的小太监送了印泥过来,阮青枝便顺手往那幅字上盖了个章,卷起来递给古大人道:“拙作赠与古大人,多谢错爱。那幅假的就烧了吧,您和我都丢不起那个人。” 古大人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本来还觉得有些烫手,抬头却见众人看着他都只是羡慕,并无一人露出嘲讽神色。他转念一想不由大喜,终于笑了出来:“多谢……栖梧先生。” 阮青枝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园中欢声一片。 闹了这么一场,今日显然已经不可能再比赛画菊了。但那些原本准备了很久打算一鸣惊人的年轻人们也并没有觉得失落,一得空便向阮青枝这边挤了过来,问东问西简直把她当成画坛的老前辈看待了。 阮碧筠再次被挤到人后,袖底双拳攥得死紧,脸色惨白。 几个小姐妹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忙扶着她到角落里坐下,正想问要不要请太医,却听见外面一声报,小太监道:“禀皇上,睿王殿下铲平了一处山寨,尽捉贼匪数十人,缴获财宝无数,特来向皇上、太后报喜!” 阮碧筠呼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