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枝察觉到了场中的躁动,想了一想,起身跃到台上:“今日这件事,是我阮家对不住诸位亲朋。大家一番好意为我贺喜而来,阮家却招待不周害得诸位受了连累,还要目睹这样一幕家丑,青枝实在惶愧无地。” 既然是亲朋,自然不能闹到太僵。话说到这份上,好些人已经转了脸色,反过来开始安慰她了。 尤其是栾家以及与栾家交好的那些故旧,这会儿恨不得哭出两缸眼泪来,还有谁肯去计较这番惊吓! 但即便面上不计较,心里也还是憋屈的。毕竟欢欢喜喜出门赴宴,最后却闹得又是中毒又是摔倒,任谁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即便毒已经解了,但谁知道能不能解得彻底?谁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阮青枝看穿了众人的心思,诚恳地道:“诸位知道,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医术还勉强拿得出手。我可以向大家保证今日之毒已彻底解了,绝不会对诸位有任何损害。另外,我前两日参照古方制出了一味祛风散寒的丸药,冬日伤风着凉时服用最为相宜,过两日让人送一些到诸位府上去,算作我这个晚辈的一点歉意,还望诸位伯母婶娘们切莫嫌弃。” 此话一出众人忙又说笑推辞,皆觉得这个道歉的态度已经十分诚恳,赔礼就大可不必了。 毕竟这都进了腊月快过年了,你这给人送药丸当礼品,总不合适吧? 有些长辈忌讳这个,脸上当下便有些挂不住。 直到一位夫人惊呼道:“丸药?莫非是昨日太后娘娘夸的那一个?” 阮青枝含笑道:“前两日确实是给太后娘娘送了两盒过去。” 众人惊奇忙问缘故,那位夫人便解释道:“太后说是前两日着了凉,太医治了几天都没见效,还是青阳郡主听说以后送了丸药过去,只吃两丸就完全好了!我当时还说呢,可惜我的脸面不够大,否则我也要想法子来向郡主讨两丸吃吃——没想到这机会还真的来了!我不管旁人要不要,反正我是一定要的!郡主,您可记准了,千万别忘了我们家啊!” “忘不了!”阮青枝笑道,“明儿做出来就给您送去!” 经这一番说笑,气氛顿时又热络起来。好些原本脸色不善打算推辞的也都重新挂上了笑容。 太后夸过的药,能差了?再说,太后都没觉得不妥,旁人家还有什么好忌讳的?难道比太后还尊贵不成? 话题继续下去,又有人提起太后近一两个月眼见得比先前康健了许多,阮老夫人的腿脚也明显比以前利索了,想来这都是青阳郡主的功劳,众人不免又是一番艳羡。 很快就有人半开玩笑地问阮青枝有没有开医馆的打算。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众人立刻说笑附和,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毕竟栖梧老怪随便动动笔就是几千两银子,怎么可能稀罕给人看诊治病赚那三两五两的辛苦钱? 没想到她还真稀罕。 阮青枝含笑道:“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年前事儿多,要开医馆怎么着也得明年了。这事儿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并不欢迎诸位来给我捧场。” 开医馆,不迎客才是好话。 这时众人中的毒也都解得差不多了,堂中气氛愈发融洽,先前的愤怒不甘终于算是揭过去了。 没有人愿意得罪权贵,也没有人愿意得罪大夫。阮青枝恰好两者都是,她要讨好别人还是很容易的。 这时阮素英也醒了过来,只是呆呆的不肯说话。褚娇娘问得急了,她便只管哭。 栾玉棠被遗忘在戏台上已经很久了,阮青枝直到此刻才发现他在盯着阮素英看。 这个发现使得她心中一阵来气,当下便毫不客气地嘲讽道:“大哥,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宾客中毒的事解决了,现下该解决“家丑”了。 但是,把投毒这么大的事解释为“家丑”,又何尝不是一种袒护? 宾客中有伶俐的便开口说道:“大公子这些年在外面受足了委屈,带些怨气也是情有可原,如今说开了就好了。既然我们大家都没事,也就不必报官了,恰好今日大家做个见证,恭喜阮相一家团圆吧!”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番话可以说圆得很漂亮了。当下众宾客七嘴八舌地附和,倒也热闹。 只是阮家人的反应都很冷淡。 栾玉棠走到戏台边缘,俯视众人冷笑道:“一家团圆?我母已经枉死,如何团圆?” 阮文忠脸上挂不住,立刻威严地喝道:“你,差不多可以了!你母亲是产后血崩而死,你口口声声说本相杀妻灭子,是何道理?本相连何时有了你这个‘子’都不知道,如何灭你?!” “阮文忠,”栾玉棠向他怒目而视,“我母亲为何会产后血崩,你又为何会见死不救,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某人告诫我只许说内宅之事,可我母亲之死、甚至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母亲,这究竟是不是‘内宅之事’,你心里清楚!” 阮文忠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神情狼狈,久久无话。 栾玉棠看向众人,冷冷道:“我栾玉棠生在七月十五的晚上,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没打算做个好人。本来我想让你们给阮家陪葬,只没想到我还有个肯做好人的妹妹。这也罢了,青阳郡主,看在一母所出的份上,我卖你个面子,只杀阮文忠一个,如何?” 阮青枝漠然:“轮不到你。刚才我已经帮父亲把毒解了。” “你!”栾玉棠脸上终于现出怒色,手握匕首厉声喝问:“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阮青枝眯起眼睛看着他,“就你用的那些不入流的毒药,真以为能顶什么事吗?” 栾玉棠攥着匕首气得发抖,忽然怒吼一声,跃下了戏台。 程虎不待阮青枝吩咐已追了过来,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狠狠摔在了戏台上,心疼得老夫人直喊“轻点轻点”。 阮青枝走过去,低头:“你想说的话我已经让你说了;杀人的事我不同意,所以有我在你就做不到。栾玉棠,这件事你做错了,你要向今日在场的宾客赔罪。跪下!” “你,让我跪?”栾玉棠气笑了,“你见过刺客下跪的吗?我承认我没本事,杀不了你们。你们一刀杀了我就是!” 老夫人见事不对忙在旁劝道:“大姐儿,算了,别欺负你哥哥了。这些年他在外面不容易!” “那行吧,”阮青枝移开了目光,“不愿跪,就在那儿趴着!趴到各位尊亲高朋肯原谅你为止!” 趴着是比跪着更严重的折辱,栾玉棠自然要挣扎厮闹。但程虎一脚踩住了他的胳膊,手持长刀悬在他的背上,由不得他不肯。 阮青枝在旁边面无表情作冷面阎罗状,丝毫不觉得如此当众折辱自己的兄长有什么不妥。 倒是宾客们过意不去,忙都起身向旁边避让,争先恐后替栾玉棠求情。 人人都说阮大公子自幼流落在外不知受了多少辛苦,心里有些怨气是应该的。如今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那就算是皆大欢喜了,可不能再欺负他。 阮青枝冷眼看着场中,直到所有人都开口求过情了,她才有些不情愿似的冷着脸道:“处心积虑谋害父亲,还要累及无辜,在我看来就应该送到京兆衙门让你挨顿板子才对!现如今祖母和父亲舍不得罚你,众亲朋也替你求情,这个坏人只能由我来做——” “郡主,算了算了!”附近几位夫人忙簇拥过来拉住了她,“赔礼也赔过了,事情都过去了!再罚下去,大家亲朋以后可没法相处了!” 阮青枝听到此处才算顺了气,沉声向程虎等人吩咐道:“既然大家求情,就先把咱们大少爷请下去吧!” “请下去请下去!”众人慌忙附和,强行在这般尴尬的场面之中营造出了其乐融融的氛围,倒也热闹。 但,这戏是唱不下去了。 很快就有人提议大家赏梅为乐。一呼百应,众宾客也不需主人家作陪,互相簇拥着出门进了梅林,就连有些不太情愿的余夫人也被众人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 雪中红梅,游人如织,正是冬日里最迷人的一番盛景。 阮家人都知道这是众宾客的体贴之意。不急告辞、不需作陪、不问后文,既是给阮家留出解决事情的时间,也是最大程度地表达了“不介意”。 老夫人一见宾客散去,立刻坐下来开始抹眼泪。 阮文忠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叹道:“母亲,我去看看……” “你是该去看看他!”老夫人敲着竹杖怒道,“你这个糊涂东西!有个这么大的儿子都不知道!你爹在天有灵都要被你给气活过来了!” 阮文忠不敢辩驳,低头等着老夫人训斥完,弯着腰倒退了出去。 伴月凑到阮青枝身边问:“不会打起来吧?咱们要不要跟着过去看看?” “当然不,”阮青枝低声回答,“咱们去了就打不起来了嘛!” 伴月愣了一下,嗤地笑了:“你吓死我了!刚才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子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我家小姐还是原来那副德行,我可算放心了!” 阮青枝闻言也不说话,只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携云立刻拍拍伴月的肩膀,露出一个“你完了”的怜悯的笑容。 伴月吓得立刻要跑,那边阮素英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吓得两位姨娘和老夫人都有些懵。 阮红玉飞快地奔到了阮青枝身边,低声问:“那个人竟然是咱们的哥哥,三姐姐不会有事吧?” “不会,”阮青枝安抚地攥了攥她的手,“这对素英来说是好事。她死心了,事情也就解决了。” 阮红玉脸色有些难看。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什么叫“死心”。 那很疼的啊。 阮青枝也知道此刻这个三妹的心里必定不好受。但她一向不会安慰人,所以踌躇许久还是没有凑上前去。 没想到阮素英被人劝住之后却忽然抬头看向了她:“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阮青枝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想了一想才摇头道:“我当然不知道。我若事先知道,又怎会不阻止,以致闹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我问的不是那个。”阮素英扶着桌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姐姐,一开始,你如何知道下毒的人是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阮青枝冷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疑心你下毒,是因为今日在楼里服侍的这些婢女都是你选的。栾玉棠一个外人不可能有本事调度府里的丫头们,所以只能是你!——你在质问我什么?莫非你觉得我有工夫联合外人布置这么一场拙劣的局,只为了算计你吗?” 阮素英被她这一番质问吓得脸色煞白,退回桌旁久久没敢出声。 旁边褚娇娘和老夫人已经给吓糊涂了,接连追问:“什么下毒?三姐儿给大家下毒吗?刚才的毒,是三姐儿让人下的?” 阮素英跪了下去,一脸决然:“是。刚才的毒,是我下的!” 褚娇娘白眼一翻,咕咚一声向后仰倒了下去。 老夫人也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竹杖颤颤地敲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祖母,”阮青枝走过去抓住了老夫人的手,“息怒。” 褚娇娘很快就被刘氏掐醒了,听见这话便哭道:“怎么息怒?我一直以为我养了一个最听话懂事的女儿,她怎么能……这是砍头的大罪啊!” “姨娘,”阮青枝冷静地劝道,“不必如此。这件事栾玉棠才是罪魁祸首,三妹妹只是被他蛊惑而已。府里若是不追究栾玉棠,当然也就不必责罚三妹妹。” 褚娇娘闻言稍稍安心,又忍不住扑上去抓着阮素英的肩膀又掐又拧。 老夫人想了很久,摇头道:“不对。那个栾……棠儿做这件事是因为他对阮家有怨,三丫头你对阮家有什么怨?老身信任你们母女,本来还想着有你们挑大梁我可以歇口气,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褚姨娘软软地跪在地上,哭得几乎又要昏过去。 刘氏和阮红玉也跟着跪了过来,连劝老夫人息怒。 老夫人没法息怒。她越想越气,抱着拐杖像刨地似的咚咚往地上杵:“谋害尊亲,大逆不道!阮素英,若要论家法,你这样的就该活活打死!” 阮素英俯伏在地上并不辩驳,哭了许久才抽噎道:“孙女自知有罪,愿领责罚。” 老夫人听见她说话就来气,上了年纪的人,一时不免又是一阵发昏。 阮青枝好说歹说终于勉强扶了她坐下,劝道:“三妹妹是有错,但是这件事原已经说过不追究了,若罚得太重反而不好。祖母,小惩大诫就可以了吧!” 阮红玉和刘氏忙也跟着附和,但老夫人心中怒气未消不肯接话,只能就这么僵持着。 下午天色暗得很快,日色变淡之后在外赏雪也冷得很快,所以不久之后便有人遣奴婢进来说要告辞了。 老夫人这才想起怠慢了宾客,忙调整了脸色,强撑着走出戏楼,到外面去陪着众人赏雪。 阮青枝自然是跟着的。阮红玉和刘氏也只得跟上,悄悄地又叫人去喊阮皎来陪伴他姨娘和姐姐。 所有人都在尽力维持着一个若无其事的假象。 阮青枝看见老夫人正在园子里跟人说话,便悄悄地避开人群,回到了戏楼后台。 春月班众人连妆都没有来得及卸,惶惶无措地在地上跪着,狼狈万分。 阮青枝走进去,李三立刻过来回道:“郡主,都审问过了,没有人承认与栾玉棠同谋,目前也没发现有谁可疑。” 阮青枝点点头,平静道:“他们无罪,都放了吧。” 将士们没有质疑命令的习惯,闻言立刻收了长刀,退到一旁。 春月班众人犹自不敢相信,谁也不敢第一个站起来,只得跪在地上试探着悄悄抬头,窥探阮青枝的脸色。 阮青枝见状倒觉得有些好笑,摆手道:“都起来吧,我相信这件事与你们无关。” “小姐,怎么就与他们无关了?!”伴月有些不服。 阮青枝笑道:“栾玉棠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孤胆英雄的,当然不会在戏班子里拉一个同伙。你看他干那些蠢事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这些人的死活,就知道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了。” 伴月想了一想,无言以对。 阮青枝又补充道:“他若真有同伙,那同伙也早该跑了,怎么可能跟着一起到阮家来唱戏呢?” “可是,真就这么放了他们?”伴月有些不甘。 阮青枝摆摆手,笑道:“不要迁怒。” 这时戏班班主终于反应过来了,忙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小戏子站起来,三人同时躬身又向阮青枝道谢。 阮青枝摆摆手转身要走,班主却又追了上来,急问:“郡主,我们这出戏,还能不能……” “栾玉棠未必还能回春月班了,你们还能唱?”阮青枝问。 班主忙连连点头说“能”:“为防万一,每个角色都是三个人一起学的,玉棠不回来还有别人顶上!” “那就唱吧。”阮青枝混不在乎地道,“携云,记得叫账房来跟他们结一下银子。还有,栾玉棠的事也交接一下,从今以后栾玉棠是相府的大少爷,不是春月班的戏子了。” 春月班上下众人千恩万谢,看着侍卫们跟着阮青枝走了,犹自觉得不敢置信。 今日来相府这一遭,也算他们长了见识了。 阮青枝才走出戏楼,实在无心赏梅,更不愿再去同那些准备告辞的宾客们寒暄,干脆便沿着小径走出去,预备悄悄躲回西惜芳园。 无意间却听见不远处有婢女说道:“二小姐这么做是图什么呢?大冷天的,她非要闹出那么大阵仗!” 伴月听见这话立刻追了过去,问:“二小姐闹出什么阵仗来了?她不是不在府中吗?” 婢女看见是她,忙含笑问好,答道:“是不在府中。二小姐此刻正在南大街上摆摊卖画呢!” 卖画? 阮青枝觉得有趣。 自从知道她是栖梧老怪以后,阮碧筠已经很久没有作画了。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携云善解人意,立刻道:“小姐,奴婢再去打听一下!” 阮青枝正要点头,却听见前面乱乱地传来一片脚步声,有小厮慌里慌张地喊:“不好了!老爷、老爷他——” “出什么事了?”阮青枝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阮文忠应该是去见栾玉棠了。阮青枝知道栾玉棠必然还有后招,却也不信阮文忠就敢毫无防备地去见一个要杀他的人。 所以,这会儿是谁出事了? 小厮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急道:“大小姐您快去看看吧,老爷被那个栾……大少爷刺伤了!很严重!” 阮青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叫将士们带路,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关押栾玉棠的小院里果然乱成一团,阮青枝一过去就看见阮文忠被平放在地上,丫鬟婆子们跪在地上哭。 栾玉棠在旁边站着,气势很足。原先看守他的几个将士和小厮们尽数被打倒在地,十分狼狈。 阮青枝见状笑了起来:“哥哥的武艺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你早知道?”栾玉棠眯起眼睛看着她。 阮青枝笑了笑,点头:“你虽装作不会武,却骗不过我。而且我也不信一个一心想报仇的人,会把自己养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 栾玉棠的脸上现出了喜色:“所以,你是故意的?” 故意配合演戏,故意放任阮文忠走进圈套而不加提醒? 阮青枝摇头:“我说了,我没想到。我若早知道你能把他伤得这么厉害,就不会不管了。——程虎,给大少爷上绑!” 几个“侍卫”立刻一拥而上,麻利地夺下了栾玉棠手中的匕首,招式凌厉虎虎生威,三招两式就再次把人给撂倒在了地上。 然后,上绑。 栾玉棠还在发懵,阮青枝已在阮文忠的身边蹲了下来,细细查看伤情。 “他死了!”栾玉棠高声喊道,“我伤到他的要害了!妹妹,我替咱娘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