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等我来接你
要说那尚仪局的账本,着实繁多,饶是淑妃心疼沈馥,又分拨几位长春宫管账的老姑姑来帮着清算,这些人也从早晨忙到入夜,午饭都是匆忙吃两口又放下,苏姑姑替沈馥将那些帮忙的姑姑送出去,才满面疲惫回屋,而沈馥则是沉怒满面,她手中死死攥着那些统计出来的结果,眼里怒火几欲弑人,本以为这杜司乐掌管不过半月,不该有什么大事,却万万没想到,清查下来,竟有一大笔漏洞。 沈馥深知宫中用具颇为重要,倘若有什么差错,是要连累一众宫人,想来杜司乐不大可能引火烧身,那就是回回都出些小事,让下头那些女史、掌乐分担罪责,而她高坐做个样子,想到这里,沈馥就怒火难耐,恼怒道:“明日同我去尚仪局,将这些东西交给乔尚仪!” 苏姑姑原先也进过六局,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的要紧处,也不是没见过贪污的人,但像杜司乐这般,半个月贪墨这些银两的,倒真不多见,她清楚沈馥心思,此刻见沈馥如此,也不劝说,只应承下,又打发芳主去打热水,独自出门,嘱咐松亭好生守夜不提。 这晚,沈馥强忍怒气入睡,却万万没想到,她已经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这椿事做完,咱们就想法子出宫,不要留下来,这宫中实在是事情太多,你我没什么背景,迟早是要出事的,你快些动手,做完这些事,咱们就走。” 宫墙阴影下,高典乐焦急而担心的声音传出,她话音刚落,就有个沉闷男声应下,在森冷月色下,长春宫的墙面逐渐弥漫上一层油光,墨黑夜色里骤然闪现出芥子火光,倏尔成就滔天之势。 正是冬日,宫闱局中负责巡夜的太监虽说偷奸耍滑,却也不至于太过,但今日不知为何,宫中沉寂的有些吓人,但在火光冲上天宇,烧红半片天空的时候,机缘巧合下的戏码也因此开场,宫中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喧嚣起来,先时只是长春宫外围起火,接着在某个、不知何处的地方,响起刀兵相接的动静,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哭泣。 宫墙中极少出现的混乱以疫病般的传染速度蔓延到全宫,沈馥所住偏殿同起火处离得远,淑妃本意是好的,但是在今夜,她去侍寝,不在宫中的时候,就成为无异于催命符的安排,等到火焰侵吞长春宫的时候,沈馥才察觉到异常,那些本不应该属于内宫的动静响彻在她耳边,隔着窗户她看见橙黄的光焰,哪怕是冬天,那股热度也侵进屋内,热浪袭面,沈馥心中有一瞬慌张,却很快稳定下来,当机立断做出决断:“松亭,你带苏姑姑跟那些证据先出去,芳主,你去求援,长春宫本就有防火用的水渠,一时半会我不会出事,你们先走。” 苏姑姑心知虽然长春宫中本就有防止失火的措施,但如今宫中除却失火,还有贼人作乱,虽不知是为何如此,但留沈馥独自在宫中,她不放心,登时开口就想劝说,但沈馥比她很快:“松亭!” 松亭伺候沈馥日久,自然晓得沈馥是什么意思,也顾不得尊重苏姑姑,一个手刀就将苏姑姑打昏,听着苏姑姑的闷哼,沈馥不由感慨松亭下手果真没什么分寸,松亭芳主姊妹两个交换过眼神,松亭就将那些纸张塞进袖中,又带着苏姑姑,越过红墙,向安全处去。 “姑娘,虽然外头热,但您还是要穿件大氅才不至于生病。” 眼见着松亭已经出去,芳主才收回视线,温温柔柔的拿起那件雪狐皮的大氅,走到沈馥身后,抬手想要做些什么,却被沈馥不轻不重开口阻止:“芳主,不要想着打晕我,你现在就立马出去。” 芳主动作骤然停滞,不由得苦笑出声,方才她看松亭那般打晕苏姑姑,又不放心沈馥一个人留在屋中,这才想如法炮制,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被沈馥发觉,偏偏她又不能像松亭那样强来,只能在沈馥的视线下,不甘离去。 看着芳主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沈馥才抿紧唇瓣退回屋中,她如何不知道屋中危险,只是松亭芳主两人,松亭力气大些,却没那么灵巧,但芳主虽说灵巧,却力气小,倘若要带上她,芳主就未必出的去。 她不由得想到入宫前宋家送来的软玉死讯,沈馥又是阵阵心痛,屋外火势渐大,火舌席卷屋檐碎冰发出噼啪声,是冰凌坠落在地的动静,起先只是稀疏声响,后来绵密连成片,而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过来。 火焰的热气越来越近,乃至沈馥都感到脸上刺痛,而更为危险的是,沈馥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视线渐渐发黑,她心中生出绝望,前世死在宫中,这辈子仍旧要葬身宫闱,她颇觉嘲讽。 但就在这个时候,偏殿房门豁然洞开,夜风凌冽吹拂,带来百濯香的气息,携裹寒意令沈馥清醒,她看见双白底皂面靴焦急踏火,抬头去看时,蔺赦那张多次出现在她闺房的脸此刻再次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伴随着百濯香出现的这人,已经成为驱散沈馥心中黑暗的光芒。 蔺赦分明也是匆忙出门,发也未束,只穿清衣裳,此刻看见沈馥,登时欣喜,又见她面色苍白,心知不好,竟也不顾男女大防,径直将沈馥打横抱在怀中,顶着外头热浪冲出长春宫,外头颇冷,吹得沈馥睁不开眼,更下意识瑟缩,虽在以轻功踩檐踏树,蔺赦也分心神给怀中人,他鼻尖嗅到沈馥身上清淡香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泛红耳尖,心头越发温软,声音跟风声混在一起,却让沈馥听得清楚明白:“倘若冷,你就将脸藏里头些,我不会同别人说,还有,我跟容华没有婚约,你不要误会。” 明明是生死关头,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偏偏在这个时候解释起他跟陆肆娘的事情,等到说完,蔺赦才察觉不对,想要开口解释,又发觉不晓得解释什么,左右为难,而沈馥闻言,也诧异抬头,却看见她从未见过的皎洁月光落在蔺赦脸上,他脸上所有情绪都落在她眼里,或懊恼,或羞赧,骤然令沈馥心湖涟漪荡漾,她无端想起淑妃撮合举动,也面热心跳起来,兀自埋头在蔺赦怀中,低声答话:“嗯…我知道了。” 虽然宫城大乱,但这对男女却有些突兀,又顺理成章的动心起意,在混乱与死亡中,产生与风花雪月有关的相思,也许是老天偏袒,宫城大火,但此刻又骤降大雪,鹅毛六出纷纷扬扬从天而降,那些不大的火焰登时更没气焰,而火势难以抑制的地方,也开始缓和。 “你先留在这里,不要出门,外头风雪太大,你体寒,倘若沾上是会生病的,等我来接你。” 在某种心照不宣的情绪感染下,蔺赦难得大胆一回,他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竟然对沈馥说出等他来接的话,而沈馥此刻意外温驯,未曾多说什么,只点头答应,更像妻子送丈夫出门般,目送蔺赦远去。 等到蔺赦离开,那股太过柔软温暖的百濯香气也随之远去,一缕夜风吹上沈馥面颊,让她泛红脸蛋稍稍降温,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先时究竟做些什么,小女儿的情思骤然撞破,饶是她的心境,也不由得芳心大乱,心乱如麻的情景,却让她越发确认一件事。 她对蔺赦,对这个的确喜欢自己的男子,的确颇为不同。 这个认知出现在她心里的瞬间,那些纷乱心思骤然平静下来,所有担忧,恐惧,以及迷茫都化为平静,沈馥跪坐在地,垂眼思考着所有的事,蔺赦对她的好,是从,她同烛照哥哥有婚约起,那时她身有婚约,蔺赦先是助她往雕竹宴,后又救下落水的她,然后是送药,乃至祠堂送来棉被,他同宋家本就交好,犯不着以她谋取利益。 而入宫后呢? 同为皇子,同样让自己母亲把她接到宫中,今夜动.乱,蔺赦以身试险奔入火场救她,而蔺殊呢,未见踪影,更何况她素来知晓蔺殊冷情。 想到这里,沈馥不由得抬头,环视四周,这是同宫中娘娘居所颇为不同的地方,她抬眼看去时,但见笔海中各色笔如林密布,衣架上挂着明光铠,梨花木书架,羊脂玉莲花香炉里头燃着百濯香,屋中放个檀木狻猊纹的拔步床,四处没什么多余装饰,哪怕是时鲜花卉,也不得见,而当百濯香再次传递的时候,沈馥茅塞顿开,低笑出口,其中缱绻温柔的意味格外明显:“这个莽货,怎么把我带到他自己寝宫来。” 对一个喜欢自己的男子有异样心思,算什么呢?既然他喜欢自己,就注定不会辜负,这才是如今沈馥定心凝神的资本,也是她明知自己如今所在之地,仍旧满心温热甜蜜的本钱。 而此刻在宫中协同禁军平定宫中叛乱的蔺赦自然不会知道,他付出的心思已经迎来对他而言,最是美好珍贵的回报,他手中长枪裁月色,如一抹银光穿梭,鲜血飞溅,他轻描淡写隔开长刀,如同无心挥笔,心中却惦记着那个怕冷的小女子:“也不知她是否有好生留在屋中,倘或生病……” 当初沈馥缠绵病榻,苍白虚弱的姿态再次浮现在他眼前,蔺赦眉头皱的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