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莫生皇家
四季流转,不觉又是一年春来。万物苏醒,柳枝抽芽,长安城中依旧车水马龙,一派祥和昌盛。于此相反的边界一带,匈奴铁骑袭来寸草不生,硝烟依然弥漫,百姓苦不堪言。 未央宫中,刘彻接到前方奏报,龙颜震怒,急召卫青率六军从定襄出发出击匈奴,卫青请奏道:“陛下,此次出征可否让臣带上去病?一来经查证去病与此前兰池殿一事并无干系,二来,去病随臣习武多年一心想要上阵杀敌,还请陛下给他一次机会!” 刘彻沉吟片刻,道:“大将军统帅六军,点兵点将,皆由大将军自行定夺即可!霍去病是块璞玉,去沙场历练一番倒也是好事,准了!” 得知可以随大军出征,霍去病欢喜不已,刘珏出嫁于他而言无疑是情感上的伤痛,但男儿志在四方,能披甲上阵为国杀敌方才是男儿之本色。他已经在卫青口中无数次听过边关烽火,这次终于可以亲身历练一番,心中不免暗自期待早日出征。 ---- 卫青虽然久经沙场,但毕竟经历过丧妻之痛,卫子夫心中始终有些担忧,加之霍去病亦是首征,卫少儿没有少担心,隔几天便往宫里跑一次,打听一下前线的情况。 足足两月,未有任何新的讯息,这一日卫少儿正在殿内和卫子夫闲谈,忽见一小黄门急急忙忙跑来椒房殿,“皇后,大喜!大喜!”小黄门一路跑的气喘吁吁,却是掩不住的激动。 卫子夫与少儿倶是起身,问道:“可是前方传来喜讯?” 小黄门一个劲点头,喘了半晌方才说道:“启禀皇后,夫人,陛下得报,大将军此战大捷,斩获匈奴一万多…”话未说完,卫少儿忙插话道:“那我的去病呢,我军没有什么伤亡吧?” 小黄门笑道:“还未恭喜夫人呢,少公子一战成名,仅率八百精骑深入大漠数百里,歼敌二千多人,其中包括相国、当户,还生擒了单于叔父,陛下正在那赞不绝口呢,夸咱们少公子初生牛犊,勇冠三军呢!” 卫少儿喜出望外,却又有些不敢相信,连连问道:“你所言可是当真?立下此战功当真是我儿子霍去病吗?” 小黄门一边恭贺一边肯定回道:“当真是少公子!夫人,我们大汉朝还有第二个霍去病吗?” 听得小黄门如此肯定的答复,卫少儿喜极而泣:“皇后,我的去病,那是我的去病…” 小黄门看了怔了一怔,不知那句话说错了惹了皇后姐姐落泪,正惶恐着卫子夫对他道:“夫人这是喜极而泣,你回陛下去吧,本宫都知道了!”闻言小黄门终于安下了心,应了声诺退了下去。 “姐姐,你看你,这是高兴的事,怎么反而哭了!”卫子夫拍了拍卫少儿的手,笑着柔声说道。 卫少儿含泪带笑道:“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来,皇后你捏我一把,可别是我做梦。” 卫子夫噗呲笑道:“姐姐这是真的!去病当真立了大功!当年卫青首次带兵大破匈奴祭天圣地,消息传来我也不敢相信,但如今你看,青儿这些年来战功累累,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了!” “可不是么!”卫少儿拭了拭眼泪,道:“去病跟着卫青这些年也长进不少,如今有此成就也是上天庇佑!” 卫子夫含笑点头,拉着卫少儿道:“姐姐,你就安心等青儿和去病回来吧!” “嗯!”卫少儿点点头,目光望向殿外的柳色,心中期待着儿子的荣耀归来。 ---- “芸娘姐姐,皇后可在?”椒房殿内一个小黄门匆匆而入,芸娘认得他是伺候刘彻起居的贴身小宦,不由问道:“皇后有些咳疾,刚服过药睡下,可是陛下有事要找皇后?” 小黄门点了点头,低声道:“陛下让皇后去一趟长门园。” “长门园?”芸娘不仅皱了皱眉,“你是说前陈皇后住的长门园?” 小黄门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继续道:“长门园来人说,废后陈氏怕是不行了,请陛下移步。陛下政务繁忙,故请皇后代为处理。” 芸娘凝思片刻,道:“好,你等一下,这就去喊皇后。”小黄门道了声谢,在一旁候着。 长门园外,芳草萋萋,萩竹丛生。虽是暮春时节又临近官道,但始终是座废弃的行宫,在这莺歌燕舞的时令里,周边依然是杂草丛生,荒芜一片,愈发显得此地冷冷清清。 卧榻上陈阿娇早已不复当年的光彩,自巫蛊之祸被废后迁入长门宫以来,阿娇终日以泪洗脸,郁郁寡欢,本想用以和好的《长门赋》又遭刘彻猜忌,迁怒于母亲窦太主。加之前些年窦太主过世,境况更是每况愈下,自去年入冬以来身体也是急转直下,以至于众疾缠身一病不起。侍候的婢女眼看着阿娇沉疴日重,已显油尽灯枯,自是不敢耽搁,赶紧着入宫禀奏刘彻。 阿娇虽已病入膏肓,但此时的她却异常清醒,她想起当年和刘彻绕床弄青梅的往昔,还记得刘彻亲口承诺要盖一座金房子给她。她想起那年的凤冠霞帔,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暮春,她初为人妻,与他形影不离。可是当年多情的少年郎去了哪里,那个说好要金屋藏娇的他,为什么这么狠心把她一个人丢在这清冷孤寂的长门宫,让她形单影只,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卫子夫!阿娇怎么都不会忘记的这个名字,是卫子夫,是她,抢走了她最爱的夫婿。想起当年他的决绝,阿娇不禁泪如雨下,爱之深方会恨之切,刘彻,你终究不如我爱你的那么多! 往昔一幕一幕浮上心头,竟如同昨日发生一般,真真切切。只恨时光不再,恩爱终难回头,想着过往,望着眼前,阿娇长叹一声,那带着遗憾与不甘的叹息声,竟长长回绕在这长门园中,令人不忍耳闻。 “皇后请随奴婢来!”前去宫中报信的婢子领着卫子夫踏入长门园中,看着眼前这座颓败荒芜的行宫,卫子夫能想到阿娇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一阵心酸不由涌上心头。昔日的她是多么高贵,母亲是当朝长公主,祖母是太皇太后,舅父是九五之尊,指配的夫婿是大汉未来的皇帝,那时的她又怎会料到后半生如此凄凉? 卫子夫随着婢子一路移步,殿内少人打扫,早已是画檐蛛网,朱漆剥落,处处皆是尘封的落寞。转至内室,婢子垂首低声道:“皇后,废后陈氏便在里面了,请随奴婢来。” 言罢,一伸手推门。随着吱嘎一声,暗沉的室内多了一段光的影子,随身伺候阿娇的婢女循声转过身来,向着卫子夫躬身问安。卫子夫望着眼前的一切,竟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来,眼前这个孱弱多病的女子,当真是那个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陈皇后吗?如果是,怎会如此衰老,如此落魄? 听得推门声,阿娇也睁开眼睛,嗫嗫问道:“是陛下吗?可是陛下来看本宫了?” 婢女噤声不敢作答,卫子夫拾步上前,好声道:“皇后,是妾身卫子夫来看你了。” “什么?卫子夫?你是卫子夫?”阿娇原本眼神黯淡,闻言眼中好似冒出千团火来,激动言道:“卫子夫,你这个贱人,你来此作甚?刘彻呢,他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似乎用尽全身力气,阿娇嘶哑着挣扎说道。 “陛下…他…勤于国事,实在无暇分身,故而让妾身过来看看皇后有什么需要。”卫子夫也是内心挣扎着把话说完,毕竟他们结发为夫妻,即便她昔日有万般不是,但终了,总是要过来尽一尽此生的情分吧。 “哼…勤于国事…哈哈…哈…”阿娇闭上眼睛,似哭似笑,“他让你来?他竟然让你来?哈哈…哈…”一阵似哭似笑后,终于,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卫子夫忍着内心的悸动,好言劝慰道:“皇后,你要多保重身体!” “哈哈哈…皇后?你喊我什么?皇后?”阿娇睁开眼睛,盯着卫子夫,恨恨说道:“都是因为你,卫子夫!我,陈阿娇才落得如斯地步!你…你…”阿娇艰难地伸出手,指着卫子夫,一字一顿说道:“你记着,他…他能如此对我,总…总有一天,他也会…也会这样…对你!”言罢,手一软垂了下去,眼睛缓缓闭上。 看着阿娇仓促离世,卫子夫感到心底一阵悲凉,即便阿娇如此记恨她,卫子夫依然觉得对她心有歉疚,若不是因为自己入宫,也许她陈阿娇的后半生也不致如此凄凉。卫子夫仰起头,忍着泪水,半晌方沉声对婢女道:“速速告知陛下,陈皇后薨…”芸娘上前默默扶住卫子夫,陪着她缓缓走了出去。 ---- 废后陈阿娇的离世并未引起任何波澜,自堂邑侯陈午与窦太主相继离世后,堂邑侯的爵位便由长子陈季须承袭了过去,陈季须本就自顾不暇,对陈阿娇更是不闻不问,故而连她的入殓都是简单而匆忙。匆忙到连她的一生都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更没有人为她的离开而悲伤,时光就这样缓缓流淌,平静的就如同她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可是卫子夫的心底始终有着莫名的悲伤,若说是因为陈阿娇,自己与她只有不堪而未有恩情,悲伤从何而来?若说不是因为她,自己又为何替她难过? 在无眠的长夜里,她也想过,也许她心底的悲伤来自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帝,那个和陈阿娇青梅竹马的少年郎,两小无猜结发夫妻的情分,终极抵不过帝王的如斯薄凉。而她,卫子夫,是不是亦会如阿娇所言,日后,他也会这般凉薄相待?卫子夫不愿去想,可偏偏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她,在长夜里忽而惊扰着。她自嘲是否自己想的太多,毕竟他们之间没有骨血纽带,而自己和他有珏儿姐妹,还有据儿… 这样莫名的忧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大军班师回朝了。是的,还有卫青,还有霍去病,他们是大汉的柱石,也是她的亲人,而他们,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