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不世之功
枝头蝉鸣声声,夏日渐长,偶有微风吹过,带来些许蔷薇的芳香。 昭阳殿内沉香袅袅,一上午的议政让刘彻颇为疲累,自午后便在昭阳殿小憩,不觉便睡了一个多时辰,待醒来伸了一个懒腰,只觉通体舒适,疲累全消。候在一旁的李妍见刘彻醒来,忙迎上去伺候着起身,柔声道:“陛下醒啦,妾身准备了绿豆莲子汤,一直用冰镇着,这就让人端过来。” 刘彻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妍含笑应道:“陛下,快申时了。” “哦,朕还有些早朝的奏章尚未批复,这些胡人真是让朕不得安生。”想起朝堂商议打击匈奴一事,刘彻又觉心烦,一时间只感觉头皮一阵奇痒,伸手一挠甚是不过瘾,忽而一撇看见李妍发上插了一支玉簪,随手便拔了过来往头皮上拨。玉簪刮擦着头皮,圆润清凉,来回摩擦甚为舒适,刘彻不禁道:“朕还是在你这里最为舒坦。” 李妍端上莲子汤,笑道:“有陛下这句话,妾身就满足了。” 挠过痒刘彻一抬眼,见李妍青丝如缎自然垂落,更衬的眸若星辰,眉如远山,朱唇微启间含俏带笑,一时忘却接过莲子汤,只手揽过佳人纤腰。李妍两靥含春,欲拒还迎,娇羞不胜间更让刘彻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地拉下锦帐,春光旖旎,鸾凤合欢。 此事过后,经昭阳殿宫人绘声绘色口口相传,一时间宫内玉簪身价倍增,更多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玉搔头。 这种香艳之事在宫内传的比风还要快,卫子夫自然有所耳闻,倒是芸娘还在嘱咐着底下的宫人,在殿内言辞须得谨慎,不得私下谈论。卫子夫心有所感,走过长长的花廊,转身看去晚风中繁花点点,随风摇曳,天边晚霞铺金叠彤,绚烂似锦,不觉间田美人的话似在耳边,“岁月经年却只如白云过隙,瞬间而已。帝王之爱又当如何,只在一夕,竟还比不得天上云霞聚散来的长久!”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 “君子之善善也长,恶恶也短;恶恶止其身,善善及子孙。”太子舍内刘据书声琅琅,刘据自幼性情温厚,自诏受《公羊春秋》,又学《谷梁》,年纪虽小,但性格却愈发温谨。 卫子夫跨入太子舍,闻刘据读圣人之言,微微示意身边人不要打扰,只静静立在一旁侧耳细听。待语声毕,方才趋步上前,柔声唤道:“据儿!” “母后!”刘据正侧手翻阅着书卷,闻言一抬头见母亲已在身边,不觉心中欢喜。 卫子夫笑语晏晏,“母亲听你在读《公羊春秋》,据儿对方才所读可有自己体悟?” 刘据凝思片刻道:“此句乃是说君子推崇善行,憎贬恶行。孩儿以为颂扬善行乃自古美德,一人行善惠及子孙,而一人行恶,要止于恶本身,勿要因一人之恶而殃及他人。” 卫子夫含笑点头,赞道:“据儿有此想法甚好,为君者要宽厚仁恕,切勿以一己之恶苛责他人,更要看人之所善,之所长。” 刘据躬身应道:“据儿谨记。” 看着自己儿子的德行学业日益精进,卫子夫也有所安慰。虽然刘彻膝下子女多了起来,但毕竟刘据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又被立为太子,即便自己受些冷落,但刘彻对他的悉心栽培一如往昔。卫子夫也深信不疑,她的据儿将来会是如他父亲一般,成为一名出色的君主。 ---- 随着枝头绿叶转黄,蝉声渐悄,一场秋雨带来一场凉,但朝堂对匈奴出兵之争并没有随着气候的转凉而降温,依然是争的不可开交。 主和派认为,匈奴之患自高祖起就一直存在,之前也是用和亲献礼等手段,维系着与匈奴的和平共处关系,近几年数次交战匈奴也吃了不少亏,已是不敢大规模来犯,如此局面就很不错了,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处甚好。再者经过前几年的交战,民生也需要休养,何必再燃烽火,让百姓受累呢? 但主战派不这么认为,既然自高祖起隐患就已经存在,那就要彻底拔除毒瘤,使之不再成为隐患。再者通过前些年的反击,匈奴左、右部皆受损伤,虽然尚有单于王庭力量保存,但毕竟势力大不如前,既然如此就不能姑息养奸,更要一鼓作气把匈奴单于连根拔起,只有彻底清除了匈奴势力,才不用担心匈奴何时突然来袭,大汉才能长治久安。 对朝堂两派的争论,刘彻心中当然自有主张。 自他问政之初便受制于窦老太后,受人掣肘的滋味他毕生难忘,匈奴屡屡来袭,长安城动辄黑云压境,如此受制于人他如何能忍?之所以一直缄口不言,一方面主动出击匈奴需要大量物资准备,其中尤其是马匹,这些年虽打了不少胜战,但马匹损失严重,而匈奴擅长马上作战,若要出兵,只有骑兵方能势均力敌。所以必须在战前就要征调马匹,而此项工作已在通过各种渠道开展,加之核算出战物资,只有这些到位,刘彻心里才有底气。另一方面,两种声音相争,虽然最后肯定是主战派胜出,但也要让他们知道结果得来不易,更加会众志成城,坚定对抗匈奴的决心。 面对两派的僵持不下,刘彻洪声言道:“自高祖立国,匈奴之患便长存至此,高祖的白登之围、先皇的七国之乱,哪个不与匈奴有关?国力不济无法与匈奴抗衡之时,和亲便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即便如此,匈奴依然不把我大汉放在眼里,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恣意践踏我边境民生。” 讲及此处,刘彻不禁起身,望着满朝文武,掷地有声道:“如今我大汉国富民丰,兵强马壮,龙城之战、河朔之战、漠南之战,朕的大军哪次不是大胜而归?交战数年,匈奴势力早已不如从前,左右部元气大伤,只剩单于王庭苟延残喘,朕如何能姑息养奸?势必直捣黄龙,将其连根拔起!” 刘彻环视左右,见主和派早已垂首默不作声,而主战派热血奋勇,不禁高声道:“待来年万物生发,朕必将铁骑踏平匈奴!我大汉有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有勇冠三军的冠军侯,还有这么多誓杀匈奴的将士,朕何愁大业不成?” “陛下英明!”未央宫前殿朝臣齐呼。 刘彻的目光越过文武大臣,望向远方,天地广袤,疆场驰骋,他是大汉雄主,乾坤自然由他执掌。 ---- 入秋后草料丰盛,正是养马膘的好时候,朝廷征调的战马虽然成色不一,但在马官的精心饲养下也慢慢蓄脂养膘,换上新毛。 平阳公主素来爱马,城郊的内廷马舍自然是消遣的好去处,加之天朗气清,平阳公主也时常过来骑马闲走。这一日平阳公主如往常一般进入马舍,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梳理着马鬃,平阳公主不禁脱口而出:“大将军?” 正在低头侍弄马匹的卫青闻声一转首见是平阳公主,忙放下刷子转过身礼道:“卫青见过公主!” 平阳公主罢罢手笑道:“此处就你我二人,无须多礼。大将军今日如何来了马舍?” 卫青用手摩挲着马的鬃毛,望着马儿的眼神似是多年老友:“来年大战全靠这些马儿,我来看看它们。” 平阳公主望之不假思索道:“马儿也通人性,大将军先前在我府上饲养过马匹,自然对马儿的性情熟悉不过…”讲及此处,忽然深觉不妥,忙掩口止住,神情颇为歉意。 倒是卫青不以为意,洒然笑道:“公主不必介意,卫青能投身公主府乃是卫青之幸,在公主面前,任何时候,臣只是卫青。” 平阳公主眸中一动,含笑颔首。 轻风掠过马舍,带来外面的泥土香,平阳公主眼波流转,扬声道:“外面天气甚好,不如你我比试一番马技,如何?” 卫青朗声笑道:“好!” 碧空如洗,秋叶金黄,两匹骏马身姿矫健,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平阳公主望着马背上卫青的身影,心中生出许多暖意,人生有时也没有那么糟糕。 ---- 时光一转便是开春,正待大军厉兵秣马之际,刘彻接到密报,江都王刘建正私下锻造兵器,欲待大军出征匈奴之时,趁虚而入剑指长安。 接到密函刘彻不由大怒,江都易王刘非乃是先皇景帝之子,与刘彻同出一脉。刘建是刘非之子,刘非死后刘建袭了父亲的爵位,为江都王。眼下与匈奴之战一触即发,而同姓的诸侯王却想趁乱谋逆,这如何不让刘彻忧心?权衡思量了数次,刘彻决定由霍去病领军出征,卫青固守后方,并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平息此次叛乱,以免引起其他有觊觎之心的诸侯王联手反扑。 时不我与。 柳枝未绿,霍去病便被任命为骠骑将军,率万骑出陇西,一路西行,越乌戾山,渡黄河,转战千余里。而卫青率部固守长安城的同时,派军迅速查获了刘建私造兵器和百官印信的实证,在他还没来的及和其他诸侯王相约举事之际一举剿灭。刘建畏罪自杀,王后成光处以市刑,封国废,封地入朝廷,为广陵郡。 萧墙之事已平,刘彻稍感欣慰,此时边关捷报又传:大军荡平匈奴河西五小王,并在皋兰山与匈奴短兵相接,斩杀匈奴折兰王、卢侯王,俘获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俘斩匈奴兵八千九百余人,并缴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像。 捷报传来,刘彻大喜过望:“天助我也!” ---- 入夏,大军北越贺兰山,绕道居延海,经小月氏,深入匈奴境内二千余里,在弱水上游对浑邪王、休屠王侧背发起猛攻。激战过后捷报传来京师:大军以伤亡三千余人的代价歼敌三万余人,迫降匈奴小王数人,及王子相国都尉二千余人,而浑邪王、休屠王率残军逃走。连匈奴都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闻此捷报刘彻喜不自禁,当着满朝文武大赞霍去病:“骠骑将军于朕而言,可谓白起之于秦,李牧之于赵,为我大汉之柱石,朝廷之肱骨!”更加封食邑五千户,令有司特建宅院用作赏赐,以表彰其功绩。 ---- 秋风起,大军班师回朝,而后宫亦有喜事,昭阳殿李夫人诞下麟儿。在内忧已除,外患既平的太平盛世里,这件喜事更是锦上添花。 李妍素来受宠,如今生下皇子更为刘彻所喜,看着五官神似自己的小人儿,刘彻目不转睛。 “陛下,还没有为我儿赐名呢!”李妍的指尖轻轻抚过襁褓,娇柔言道。 “朕正是思索此事。”刘彻抬起头,若有所思言道:“髆,是为手足也。如今天佑我大汉,日后也望髆儿与闳儿、旦儿手足相亲,共同辅助太子,以传我大汉百年基业。” “髆儿…”李妍喃喃自语,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旋即便掩了下去,两靥带笑,谢恩道:“谢陛下赐名!” ---- 不久,大军入长安,长安城百姓夹道欢迎,京城中锣鼓喧天,一片欢腾喜庆。 未央宫亦是如此,连日来管弦歌舞不绝,刘彻心情极好,品着佳酿欣赏着广袖长舞,对卫子夫笑言道:“皇后啊,你可是不知道,这霍家小子心气高傲,朕特意命人建了一座宅子赐给他,他竟然不要,你猜他对朕说些什么?” 卫子夫在一旁细心地替刘彻斟满酒,笑语盈盈:“他如何回得陛下?” 刘彻哈哈大笑道:“他竟然对朕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这股子劲真是让朕打心底里喜欢呀!” 卫子夫不禁莞尔,笑言道:“臣妾还听闻去病征战河西时,陛下赐了他一坛美酒,而去病却将御赐美酒倒入清泉中,与大军共饮,陛下更将此地赐名为酒泉郡,可谓是君臣共谱一段佳话!” “哈哈哈!皇后也有耳闻?”刘彻抚掌笑道,“去病行事如此豪迈爽直,朕喜欢!如今他在军中威望颇高,怕是和卫青都不相上下了吧!” “那也是陛下给予的机会!”卫子夫谦逊言道。 “并非如此!”刘彻闻言倒是摇摇头,正色言道:“朕给机会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有能力把握好机会。” 谈及此处,刘彻眉目间有笑意,徐徐言来:“皇后可知河西一战重创匈奴后,匈奴的浑邪王、休屠王怕伊稚斜单于降罪,便派使者赴我朝乞降。朕让去病率一万骑兵前去受降,岂料匈奴临阵变卦,面对四万匈奴余部,去病仅带一支精锐驰入敌营,凭一己之力平息哗变,使其顺利归汉。经此一役,去病更是扬名军中,威望日隆!” 见卫子夫点头喟叹,刘彻笑道:“与匈奴相争,能有今日之局面,也是得益于皇后。” “得益于妾身?”卫子夫面有不解,笑道:“陛下又在拿臣妾打趣了吧?” 刘彻呵呵笑道:“若不是有皇后,朕又如何寻得如此骁勇的骠骑将军和大将军呢?” 卫子夫恬然一笑,恭声言道:“臣妾一门荣耀,皆是陛下恩宠,臣妾如何敢居功?” 刘彻闻言微一颔首,眉目尽舒:“大将军、骠骑将军奋战沙场,战功卓著,朕极为爱重,日后当好好辅助太子,延我大汉百年盛世!” “妾身谨记!”卫子夫斟上一樽酒,恭敬应道。 殿内歌舞依旧,刘彻微醺,夕阳余晖透过雕花窗格洒落了一地碎金,暮色又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