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倾泻而下,他纤长的睫毛向上化开,叫月光洒进他深邃的眸子里,点出几颗星星来。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但是他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未等他回答,萧樯已经用手勾住了那壶酒,挑眉炫耀,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她松开他坐了下来:“哎,你放心,我不是断袖,不敢窥觊……大人的美色。” 说罢还色眯眯的上下打量了木一一遍。 啧,那张脸,绝色啊……那腰,抱起来实在不错,啧啧啧,妙哉…… 木一幽幽的瞥了她一眼,同她并肩坐了下来。 今晚的月亮不算很亮,所以星星似乎格外的清晰。 萧樯用食指勾连着天上的星,很快就找到了她幼时她阿娘教她认得北斗七星。 天上得北斗七星熠熠地闪着,好像和幼时没有什么不同。 她记得阿娘曾对她说,天上的星星就是死去的人。 “贪狼、破军……”萧樯数着天上星,然后侧头问他:“你能认出几颗星星?” 木一往天上认真的看着:“紫微,北极,勾陈,天理。” 萧樯噗嗤笑了一声,撑着头问: “那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木一想了想:“不一定。” “不一定?” “嗯。”木一眯着眼看着那片漆黑。 “有人变星辰,有人碾尘埃。” 萧樯倒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说法,倒也觉得新奇有趣,喝了口酒对木一说: “我在南夷征战时,只要不下雨,夜夜都能见到漫天的繁星。然后我和将士们就会一起数……数天上有多少星,数杀了多少敌,死去了多少兄弟……” “所以我希望人死后都不要相见。不然,死了都要去为了谁杀了我、我杀了谁去仇恨。” “但有时候,我又希望人死后可以相见,这样,终有一日,我也再能见到相见的人。” “你……有特别想见到的人吗?” 萧樯指了指天上。 木一摇摇头。 天上特别想见到的人? 将他丢在路边的生他的人?养了他几日然后将他送进迟骁卫换钱的人?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然后又死于他刀下的人?亦或者是所有杀戮之中拍手叫好的人? 或者是,丙? 木一只是沉默,借着余光,萧樯的碎发和发髻上的飘带好像也在风里惆怅着。 她喝了一口酒,是木一品过的那一壶,木一皱眉看着她,她只是笑笑: “其实,人只需在生时一定要认认真真的活着、珍惜身边的人就够了。死去了,就算化作了天上的星,相隔万里,也见不到相见的人了。” 说罢,她又是一口闷酒。 木一想到他那日赶到木樨山,萧樯喝的酩酊大醉,是顾北玚抱着她入了营帐,于是闷声将酒壶夺了来:“好了。” “你嫌我啰嗦?”萧樯不悦。 “嗯。”木一认真点头。 萧樯无视了木一的回答,直勾勾的盯着木一手上的那一坛酒,生怕他待会又给自己砸了,突然心中一股思绪突然涌上来。 果然,古人说的月下思怀,是真的。 她记得那是幼时第一次尝酒。 - “好辣啊,这是什么啊!” 她吧唧着嘴愁苦的看着他。 “这是酒!” 八岁的萧樯嘲笑她道:“大丈夫都要喝酒,喝酒消愁,喝酒无忧。” “你骗人!酒这么难喝,只恐怕会让人愁上愁,忧上忧。而且你还是小孩!爹爹说小孩不能喝酒!我要去告诉爹爹!”她嘟囔道。 “你敢去我就告诉阿娘她的药圃是你爬墙掉下来给砸坏的!” “你!”她怒着眼睛,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好了,大丈夫才不跟女娃娃计较呢,不过……” “你有愁吗萧二?” “嗯……大概是没有”她说。 “什么叫大概没有?”萧樯满脸不解。 “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可以……可以出门!那就完全没有了!” “你可不能出门!”萧樯严肃的说道。 “阿爹说了,你是不能出门的,我也不能告诉别人我有妹妹!这叫……屋……藏娇!哎呀就是什么藏娇来着,意思就是你是我们家的宝贝,可不能让别人窥觊。” 宝贝?什么宝贝?她才不想做这样的宝贝,她只想出门。她心里念叨。 “那……便是没有吧。” “那不就是了,你无愁无忧,自然是不知道这酒中之乐趣。” 萧樯笑的得意:“萧二,哥哥希望你一辈子都不懂这酒中的乐趣。” “那你为何要懂?你除了出去打架然后被爹爹揍,你还有什么愁?” “因为大丈夫都要喝酒的啊!”萧樯涨红着脸争辩。 她挑眉问他:“而且我们是双生,凭什么你是哥哥?” “我就是你哥哥!这有什么凭什么!你知道什么,愚!” 她又问:“那我问你,你知道何处的人最愁最忧吗?” “我当然知道!世间装着最多忧愁的地方就是那!” 萧樯直着手,指着远远就能望见的红色的宫墙。 “才不是。是此处。” 她眨着眼睛看他: “爹爹在家时,忧心边关;爹爹征战时,阿娘忧心爹爹。阿娘在家时,忧心病患;阿娘去行医时,爹爹又担忧阿娘的身子……实在是忧啊……” “萧二,这是小家,而那里却装着天下万家的忧愁!” 他俩一起偏着头望着远处的宫墙。 “为何?”她又问。为何那里万家的忧愁是多忧愁? “不知道。”萧樯摇摇头。 “那你说什么说!”她不悦。 “……” “那阿爹还有没有告诉你干什么不愁?” “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呗!” “那我叫你一声哥,你带我闯北疆征南荒呗?” “我才不带你,那是大丈夫的事,你只会哭鼻子。” 萧樯得意的看着她。 “谁哭鼻子!你说!到底是谁哭鼻子!” 她一拳打在萧樯身上,萧樯吃痛的喊了声,竟从墙沿上摔了下去,跌在地上哭着喊阿娘…… - 飘带扫到了木一的脸上,木一把飘带攥在手里。 “女子,亦有深明大义。月奴也是,你……你所说的女孩也是。” 萧樯愣了愣,然后脸上化开一抹笑意: “是啊,不过其实万家的愁,不止是藏在某一道墙里,而是藏在每一个心里有万家的人心里。” 她泛起一丝醉意。 “所以今晚的事,权当看个热闹,我有什么愁?愁我脑袋不够掉?只是,我今天见到了月奴,知道了十六的事,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被人骗、被人欺的傻子罢了……顾狐狸!你个骗子!” 她大声喊道。 “但是木一,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要瞒我,好吗?” 萧樯侧过头,看着他。 他背后正是一弯明月,夜间的清风吹过他的鬓发扫过他的脸颊,她觉得他煞是好看。 良久,他才轻轻道:“好。” “那你就不怕我骗你吗?” “若你说,我便信。” 萧樯轻笑,这让她想起今日月奴对她说的那句话: 你问我,我信你,便答了。 不过她真的值得信任吗? 她彻头彻脚都活在一个假的躯壳里,骗了所有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相信我呢?你今日分明可以丢下我先走,分明我都没有做到帮你问月奴你要问的那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相信我呢?” “直觉。”他答。 萧樯笑了: “我说我要治好十六的腿,他信了;我说,我会让阿霜变成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她信了;我没有告诉月奴爱慕的胡公子就是她怨恨的大祁皇帝……她也信了。” “我告诉战士们,我会平平安安的带他们回家,他们也信了……可是呢?” “我说,我是萧樯,全天下的人都信了……” “你们为什么要相信我呢?”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到,她明明辜负了所有她珍视的人。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资格怨念顾北玚骗她。 说他是个骗子,她又何尝不是呢? “你醉了。”木一站起身,揽起她准备送她回将府。 “他骗我,我很难过。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不会也难过呢?” 木一愣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好。 “我不想你也难过。”萧樯醉道。 他送萧樯至将府,萧樯却死活都不愿意回房,踉跄的往前走,木一没办法只好跟着。 萧樯来的地方是灵堂,她依然抱着刚才喝的那壶酒。 推开门,灵魂已息,烛火闪闪永不眠。 “爹,娘,我回来了。” 萧樯笑着跪下磕了个头。 木一站在她身后,看着灵位摆满了一整面墙,中间的是萧家的列祖列宗,而四周还有一些,是乱中被殃及的奴仆们。 萧樯把酒摆在了一座棺材上,只是盯着,良久,她才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要带着一座棺材去战场吗?” “逝者已矣……” “因为里面住着萧樯……” “醉便别说了。” 木一半跪至她身边,双手扶着她的肩。 那日得知她的女儿身份后,根据萧家的卷宗以及萧樯和十六那日对那个蓝袍小道的反应,他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他知道这个秘密对她有多重要、多么难以说出口……他不希望这件事只是因为萧樯醉了然后让他知道。 可萧樯还是看着棺材说着: “他最大的愿望呢就是成为一个像爹爹一样的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征战沙场,护一方百姓之安……” “是我偷了他的人生……也是我欠了顾北玚这条命……我没有资格怪任何人。” “萧儿。” 萧樯怔住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