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小事,怎敢惊扰祖母?!” 沈冰雁眼神闪躲。 她在祖母面前一向乖巧知礼,怎能让祖母知晓她辱骂别人的父母? 事已至此,她若坚持闹下去,必然讨不到好果子吃。 道歉? 呵,她沈冰雁娇贵而生,还从未向谁道过歉! 可…… 今天她若不道歉,事情也许会发展得对她十分不利。 咬了咬牙,少女恶狠狠瞪向谢锦词,不情不愿嘟哝了句“抱歉”,拂袖愤然离去。 谢锦词是吧,沈府五小姐是吧,日子还长,只要这丫头在沈府一日,她总有机会叫她跪地求饶、哭着喊着滚出沈府! 沈长风对疏桐颔首致谢,解了大氅,裹住浑身冰冷的女孩儿,带着她回了漾荷院。 梨白梅青忙烧了热水,伺候谢锦词沐浴换衣,生怕她染上风寒。 谢锦词出来时,沈长风还没走。 她不声不响地在窗畔坐了,未干鸦发铺落双肩,绸缎般光洁柔亮, 沈长风轻叹半声,取来手巾替她擦拭头发,“想不到还有我伺候妹妹的一日。让你做沈府的主子,本是想要更好地护着你,可我却忘了,府宅深深,本就是虎狼之穴。今日有沈冰雁欺负你,来日还会有郭夫人、顾明玉等一干不好对付的人。或许……我从一开始便错了。” 谢锦词望向他。 “看我作甚?既然做了沈家姑娘,便该做得像模像样,莫非,小词儿怕了?” “我才不怕呢!” 小姑娘蹙眉,“我才刚认义父,就把二姐姐推进了池塘,祖母和义父要是知晓,肯定不喜欢我了……” 沈长风轻抚她的长发。 年将九岁的小女孩儿,容貌稚嫩,端坐窗畔。 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安。 他忽然想起,她总是乖巧讨喜的模样,若有旁人对她不满,就会马上引得她惶然害怕。 应是家境使然吧? 在那样的家中长大,才养了这么一副性子。 不敢娇蛮,不敢任性,因为根本没有资格。 少年垂眸,不知怎的,突然很不舒服。 谢锦词仍在纠结,“小哥哥,你说义父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麻烦精?如果二姐姐染了风寒,恐怕我去道歉也无济于事吧……” 她咕咕叨叨地念着,不防少年掰过她肩头,伸手捧住她的脸。 刚沐浴完,她的脸蛋暖呼呼的,可少年的手掌却很凉,冻得她颤了一下。 “有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权势,妹妹可知道为什么?” 少年笑问。 “为什么?” “因为有了权势,就可以无缘无故地欺负人。而被欺负的那个,却不敢有丝毫怨言。 “今日之事,分明是沈冰雁有错在先,妹妹低眉顺眼惯了,才会如此不安。可妹妹须得记着,你是父亲认下的女儿,不比沈冰雁差到哪里去。她欺负你,你可以大大方方地打回去,她若向郭夫人告状,你就向父亲告状。如今,你也是有爹爹的人不是? “妹妹将来会走出临安城,会遇到比沈冰雁更加无理难缠的家伙。可是,只要妹妹手握权与力,这世上,又有谁敢欺负你?认为尊重别人,就能获得别人的尊重,这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真正能赢得旁人尊重的,是实力。” 他鲜少有正经的时候。 桃花眼里浸染着无边无际的晦暗,深得能叫人沉溺其中。 谢锦词细品着这番话,指尖轻抚过腕间的奇楠香木珠。 她已知晓,木珠上的纹饰乃天女木兰,生长在遥远的狄国境内。 她想起第一次见秦妄时,对方自称狄国人士,小哥哥才一改态度应下他的邀约。 秦妄来自狄国,奇楠香木珠亦来自狄国。 小哥哥曾说,他从记事起便带着这串珠子。 难道,这是小哥哥母亲的东西?小哥哥的母亲,是狄国人? 她只知小哥哥六岁回到沈家认祖归宗,而六岁之前的事,未曾听他提起过半分。 她思绪纷乱,抬眸望向少年,却见对方已经离开。 雪光透过薄薄的竹篾纸洒落进来,少年青衣挺拔,侧影温雅,正穿过檐下。 她看着,嗓音轻轻,仿佛叹息,“真正想要手握权势的人,其实是小哥哥吧?” 这年寒春,年岁尚幼的谢锦词,偶然窥得少年或许非同寻常的身世,以及深藏不露的一隅野心。 她以为她和他不过萍水相逢,这根交错的线终将断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 可是,一年又一年,他们的命运如同交缠而生的双生树,不曾断裂分割,反而越加茂盛磅礴。 很多很多年后,某个微凉清晨,她仍坐在窗畔,回眸间,就又看见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唇红齿白、朱砂色艳,含笑从窗外经过。 然而那都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 正月十五,乃上元佳节。 漾荷院闺房,谢锦词端坐梳妆台前,任由梨白为自己梳妆打扮。 过完十五,沈家的三位公子就要远赴上京备考会试了,为给他们践行,今日沈府大摆筵席,而义父也要借这个机会,正式向众人宣布她义女的身份。 宴席设在前院正厅。 因着并非隆重场合,女眷与男眷并未隔开,反而更加热闹。 沈老爷认义女的事情不胫而走,惹得不少妇人纷纷打听。 毕竟,如沈家这般门户,官商两场皆有踏足,乃是江南一带排得上位次的名门望族。 而沈老爷又十分宠爱这个义女,连春节拜年都带着她,将来的嫁妆,必定惊人。 顾明玉坐在女眷堆里,揣着个兔毛手捂子,朝四周打探消息的妇人笑道:“你们问年纪?那小姑娘年纪倒是不大,只有九岁,想议亲怕是早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底皆是刻薄冷笑, “不过这小姑娘自小流落市井,性子可不怎么好。你们是不知道,就前两天,她还突然发脾气,把府上的二小姐给推进池塘了呢!” 隔壁圆桌上,沈冰雁笑容娇俏,“嫂嫂说得不错,谢锦词亲手把我推下水,害我染了风寒,在榻上足足躺了两天。不过她到底是妹妹,我这做姐姐的,当然要让着她。” “是呢!听闻父亲还特意买了两个知书达理的婢女回来教导她,谁叫她什么规矩都不懂呢?整日里鼻涕糊满袖管,别提多邋遢了!” 两人一唱一和,成功勾勒出一个邋里邋遢又不懂礼数的沈府五小姐形象。 叫那群贵妇人恶心不已,纷纷打消了联姻的想法。 此时,被她们念叨的谢锦词,还在漾荷院梳妆。 沈腾忙于接待男客,因此吩咐沈长风去接谢锦词参加酒席。 少年今日身着新衣,天青色箭袖束腰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雅致非常。 他靠在檐下,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小姑娘出来,不禁催道:“谢锦词,你还要磨叽多久?” 话音落地,槅扇被人“吱呀”推开。 他侧目,只见梨白和梅青正引着谢锦词跨出门槛。 穿琵琶袖淡粉细袄的小姑娘,梳漂亮的元宝髻,细白小脸透着娇怯,眼尾处晕染开天然的桃花淡粉,相当可爱。 偏她生得纤弱,牙白裙摆葳蕤曳地,隐约露出翘起的绣花鞋尖,行走间步步生莲,好似风中轻颤的带露娇花。 梅青夸赞道:“四公子,梨白很会帮人打扮吧?咱们小姐虽然年幼,却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待会儿宴会上,定能把别家小姐都比下去!” 谢锦词从没有这样美过。 她羞怯抬眸,“小哥哥,你瞧我好不好看?” 她想给义父和祖母一个惊喜呢。 毕竟老人家都喜欢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儿。 沈长风瞥她一眼,冷淡道:“不好看。” 小姑娘一怔。 “梳从前那种双丫髻不是挺好吗,好端端的,干嘛突然换发髻。还有这袄裙,裙摆也太大了,你别看转圈时好看,风一吹,不得掀过头顶去?还有啊,其实你不大适合粉色,我觉得褐色比较适合你。” 谢锦词咬牙。 褐色,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穿的颜色! 面对小姑娘不开心的怀疑眼神,沈长风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妹妹瞅我作甚,还不快去把衣裳换了?” “换衣裳?换什么衣裳?!” 沈腾忽然出现。 谢锦词花蝴蝶似的奔到他跟前,告状道:“义父,四哥哥说我穿这身袄裙不好看!” 沈腾立即瞪向沈长风。 少年姿态温雅如玉,朝他拱手作揖,“父亲,您不是忙于前院事宜吗?怎的有空过来接词儿?” “我左思右想,还得我亲自带词儿过去,才能彰显词儿的身份。” 沈腾仍旧瞪着他,“你别扯开话题,我刚刚听见你说,词儿不好看?” “风太大,您听错了。” “哦?这么说,你是觉得我们词儿好看了?” 沈长风瞥向谢锦词。 小姑娘躲在沈腾身后,正朝他扮鬼脸。 那得意劲儿,跟凌恒院里吃撑了的大白似的。 少年干咳两声,被迫道:“嗯,她好看。” “哪里好看?” 沈腾不依不饶。 “……” 少年沉默半晌,硬着头皮回答他,“眼睛圆圆的,小嘴红红的,皮肤很白……哪里都好看。” 沈腾这才满意微笑,慈爱地看了眼这平白认来的小女儿,又问道:“长风觉得,我们家词儿有多好看?她是不是你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姑娘?” 被这样逼问,沈长风好想一头撞死在廊柱上。 他觉得这问题比乡试策论还要麻烦。 这丫头到底哪里好看了,胸前没有二两肉,瘦不拉几的,论身段,甚至还不及赵瑾萱来得养眼。 然而他到底不敢造次,几乎是捏着鼻子夸奖谢锦词,“是,词儿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姑娘。临安城里,定然找不出第二个。”